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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坦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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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苍寨,怀盟厅。
山幽屋掩,层云叠嶂,忽见避如青烟的浅叶势风而展,直向上处的鸟雀啼鸣之空淡然飘去,依稀可辨犹如树腰粗壮处点缀的斑斑点点,却让人好生得了相看一二的意趣。
密林绕围着的大门当口,一穿着绛紫色襦裙的少女缓步而出,神情怔怔,复又皱着形如远山的细眉,略低着头朝前走去。
“小姐!当心前头那树!”
忽地,不知身后还是哪儿传来一声急呼,荀霜方回过神来,堪堪就要撞上眼前的粗壮树干了,可终是停住了将行的步子。
所幸喊得及时,却不知是谁的提醒,倒真是要好好谢谢那人了。
既然叫她小姐,金九安又回襄州去了,那想必唯有廖恒一人。
少女不自觉地用手摸了摸未撞到的额角,随即便向周遭的林子中四下望去,果见东侧跑来个气喘吁吁的男人,正是满头大汗的廖恒。
荀霜忙迎了上去,说道:“可是出了什么大事,让廖掌柜这般急得赶来?”
圆壮脸的男人略缓了缓,直至能回转一口气来,方开口回她:“楚州那边出了起货不对板的祸事,都闹到官府面前去了,我正要赶快回去处理呢。”
又再回了一口气,说道:“方才我己派人去请了个可以顶事的大夫,这下即便我不在,也好使尽苍寨中的伤患也能得到医治。”
说罢,急匆匆地回了怀盟厅后头的院子中收拾东西,不消片刻,竟连黑色的披风也罩在了身上,另背着不足半臂宽的布包袱,快步而出。
“小姐,我先回楚州了,您在尽苍寨中万要珍重。”
荀霜闻言,自是点头,目送他骑马而去。
这廖恒急匆匆而去,真就是回万隆兴处理要事那么轻易的说辞?
少女眼中浮现出一丝疑惑,只盯住那人远去的身影出神,一时滞在原处纹丝不动。
而翠树缭乱的马道尽头,忽地传来踏马而来的蹄声,向山顶疾骑的动作怡如狂风漫卷,直甩得马道旁的微草矮花悉数蒙上烟尘。
这是,四姐回来了?
荀霜竭力抑住面上的喜色,又不免有些忧心忡忡,几欲上前的步子颇为迟疑,脚尖似被千斤挂住,多行几尺竟也不能了。
如今她正与四姐闹着别扭呢,昨日议事也避开了,不曾给个好脸色,现在多做关心,岂不是将窦其之一事轻轻揭过,不得前因后果的真相。
她可不想这般糊里糊涂地欺骗自己,不寻出个所以然来,叫她日后与四姐相处。
心中有疙瘩,面上却要装作不知,和和美美下去吗?
她才不要。
荀霜目光灼灼,但又顾虑着了什么,又有些不忍。
但细想一遭,如若四姐真的受伤了,眼下又难有个细心人照料的,那才是真的不便。
思及此,躇踌良久的少女矮着头上前几步,又有些难为情,只半躲在怀盟厅东墙的后头,半探出头相看。
却见宁宛云翻身下马,一身绯红的骑装更衬得人意气风发,好比是初出茅芦的将才,身上也未显出什么大块的血渍,下马的动作甚是利索,想来并未受伤。
荀霜见状,放下心来,随即转身便要走,谁知宁宛云早看见了她,只上前几步便一把抓住了她,荀霜原想奋力挣脱开来,身后的人却先一步开口了:“阿蕴,四姐有话对你说。”
语气颇为坚决,似是要将心中瞒着的数载苦楚一吐为快。
少女眼神微动,拒绝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但一时也难以答应。
二人僵持良久,终是荀霜先败下阵来:“四姐跟我到里屋说吧。”
话毕,宁宛云紧紧制住手也松下半分,二人都进了怀盟厅后头的院子里,直至踏入屋中,都未再多有一言。
魏珵书留的这间屋甚是宽敞,走到正中的长桌边都要费上好几步的脚程,待都坐下了,许是都能温一碗好酒的工夫了。
虽然是宁宛云先行开口说要谈一谈,但打破僵局的却是荀霜:“四姐既然有话要同我讲,不如先从窦其之谈起好了。”
少女方才还有所动容的眸子一瞬冷了下来,略带审视的目光看得宁宛云低了半分头,扯了扯难以言说的嘴角,拼命抑住抽动的干唇,方才开口:“襄州梁氏,阿蕴可曾听说过?”
饶是心中已然多了几分准备,荀霜乍听这一问,眼神有些讶然:“四姐难不成是梁望乔的女儿?”
“确是如此。”
似是想到了一家被灭的惨事,骑装女子不由攥紧了拳,神色中也有了些许流露出来的恨意:“萍夏将窦其之卖给她的赝品献与梁望平,那人却假借我父亲的名义,向宴请的宾客展出,使得贻笑大方之人成了我父亲,自此官场之中,他再难有颜面拜见同僚。”
梁望平?
荀霜对这个名字有了些许的印象,那日她与三哥同去刺史府吊唁,与那梁望平打过一次照面,好像与四姐的父亲是堂兄弟。
心中正思索着,又听她道:“但梁家灭门一事,绝不是一个窦其之,或是一个梁望平所能做来的,凶犯乃是为了我父亲亲笔所写就的至宝。”
一字一句,似诛人心:“梁氏合拳录。”
荀霜闻言,自是皱眉。
竟为了区区一本武学要术,就到了要杀人灭口的地步了吗?
而除开她承下粱则介之情受下了那本合拳录,知晓此事的似乎只有魏珵书一人了。
不。
荀霜摇了摇头,无声否决了这个猜测。
知道梁氏合拳录的,还有教习武女的主使之人。
又或许,会和魏珵书是同一个人?
还是他们口中的那位殿下?
这厢二人相谈甚深,那厢一番疾行的廖恒出了尽苍寨,便直向楚州城奔去,半个时辰有余,才堪堪行至守卫森严的城门口。
待入了楚州城门,却不往祸事先发的万隆兴去,也未朝闹着要报官状告的府衙而行,反七拐八拐地转进了东侧的一处小巷,直至在牌匾名为天葛的客栈前停下。
客栈前亦是守卫森严,即便是透过薄纸糊的隔窗,亦能看见里三层外层包围密防的兵甲银光。
而未等廖恒下马,就有个身着锁子甲的兵卫上前,厉声喝道:“什么人!”
“殿下传唤。”
虽然听着语气颇为不善,越下棕马的男人却未有恼色,从怀中掏出了一块隐有暗金流动的令牌,将上面的的凌字递近守卫相看。
待细看一番后,确认无误后,一身锁子甲的男人方才放行,甚至还亲自给廖恒开了客栈的木门。
按令前来的凌王亲信微微颔首,径自入了客栈的厅堂内,无视了梯口一长排死守不动的兵卫,踩着吱呀作响的木阶,缓步上了二楼。
这声音着实难听,瞧着便是个破旧不堪的烂舍,怎生地就被殿下看重,还要住下呢。
廖恒用余光瞥了一眼底处尘灰肆起的桌椅,皱了皱眉头,忙拍了拍身上的些许脏污,又理理粗布衣衫上的褶纹,生怕让凌王瞧得不顺眼。
待匆匆收拾了一番,方敲开了二楼最里处的雅间,轻声唤道:“殿下,是我,廖恒。”
话音刚落,里头传来三声敲动木桌的响动,廖恒才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尚未抬脚踏进去,便闻见浓郁扑鼻的熏香袭风而来。
男人又将门紧紧合上,方走入了里屋,却见里头并不似厅堂那儿的破败,瞧这兽纹雕梅的屏风绝非拘于此地的落俗之物,连东侧床上的帘幔也换成了丝制锦织的上等品缎,屋中人的案桌上,亦是用的旗兰进献的琉璃笔杆。
廖恒只略微扫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低着头向坐着的人行礼:“草民廖恒参见殿下。”“廖叔不必多礼,孤与你都是数十载的旧交情了,何至于此。”
宣埫摘下戴着已久的银制面具,露出有些狰狞可怖的容貌来,眉毛全无,整张脸上均是烧伤留下的疤痕,煞是骇人。
静立于前的男人却丝毫不怵,抬眼之时也未见惊讶之色,在得到宣埫示意后,便在右侧的一张木椅上坐下。
“那荀霜如何了?”
“殿下放心,仍在尽苍寨中,这次万万不会有失了。”
廖恒坚定开口,信誓旦旦的样子,仿佛那日弄丢了荀寄明之女的人不是他。
宣埫闻言,笑了笑,本就横着伤疤的脸上越发触目惊心,说话的语气也带了些胁迫之意:“如若孤不是在军营中先一步见到了荀霜,又派人告知你们,廖叔认为,后果该是如何啊?”
方才还唤他免礼的亲切霎时不见,竟变得有些风雨欲来之势。
廖恒对他这般陡然发难似是习以为常,又准备好了心中的一番说辞回说:“殿下算无遗策,连碰到那荀霜暗中逃脱都能尽在把握,实是我等凡俗之人末可能可比的。”
说着,便砰地一声跪下,直磕得本就坠坠摇摇的底板晃得更为厉害了些,颇有些山撼地裂之势。
怕是惊得外头的楚州兵卫都要进来查看,他不过就是盘问几句罢了,哪里用得着磕头,真是大做文章。
思及此,宣埫摆了摆手,示意他起来说话,却也挥得屋中的熏香更是浓郁了:“廖叔向来明白孤的做事,只要认错,孤便不予追究。”
“多谢殿下。”
廖恒忙撑着膝盖竭力站起,头都磕得有些晕了,却仍不忘行礼,谢过宣埫的不作计较。圆脸的男人笑了笑,用袖口拭了拭头上磕出的黑尘,顺着宣埫指的地方坐下。
他自然知道殿下的行为处世,任凭天大的失误,只要认个错,便能与以往的功过相抵,不再多提。
毕竟他替殿下料理万隆兴多年,得来的几分苦劳早被殿下看在眼中,哪里会为了区区荀霜多作为难。
至于他为何跪下磕头嘛…
实是那荀霜横生枝节,是个难以控住的变数,那日一遭潜逃,他确又未曾看住,反教殿下正面撞上,真乃幸事,可若是没遇上殿下…
后果不堪设想。
因而,廖恒就有些心虚,方一时乱了心神,将在万隆兴中低三下四的行商之道,都搬到殿下面前来了,真是出一个好大的丑态。
待回缓过来,稳住了说话的语气,方又说道:“殿下,荀霜此人过于狡诈,我与她相处数日,竟是半分也摸不透。”
闻言,宣埫皱眉:“孤不用摸清她心中所想,只要荀寄明之女刺杀韩辞化一事属实即可,其余的,廖叔莫要多费心血,都是徒劳罢了。”
男人深沉的目光又停留在廖恒身上,眼神中多了几分警告:“廖叔可记住了?”
“是,殿下,”廖恒忙收敛了些许尴尬的脸色,一心只在宣埫交的话上,“还有一事未向殿下禀报,自前日起,温昉元便不知所踪,我怀疑是韩相的人干的。”
凌王一听,神情默默,似是在回想什么往事:“听说宁宛云和周处临回来了,那或是韩辞化指使的。”
又顿了顿:“韩辞化此人三刀两面,虽与孤共谋要事,确也不可深信,温昉元之前给孤递了最后一份消息,说是宁宛云撞见了他灭门曾家一事,才同周处临一道逃了。”
廖恒讶然:“曾起是韩相的人,那宁宛云回来必定是心存报复,方才结果了温昉元。”
说得倒是万分笃定,可宣埫仍是心存疑惑,甚至还从案前起了身,只在房中踱步。
这十数日,他虽跟着行军奔波,却也收到了京中递来的消息,说是宁宛云入宫为皇后之婢,周处临又进了太医院。
既是如此,韩辞化必是存了让她二人留京的心思。
可如今这对表姐弟忽地赶回尽苍寨,仅仅是为了杀温昉元报仇那么简单,怕不止于此吧。
宣埫的眸子微动,深如寒潭的眼中浮出几丝偏离计谋的恼怒之色,又很快掩去。
罢了罢了,失一个温昉元,还有魏珵书守在尽苍寨之中,想来也不用他再忧心。
又道:“洪无逆前些日子传来消息,说是密道已成,等尽苍寨事了,你跟我同回汴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