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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旧伤新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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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拍打着出租车的窗户,宁远盯着窗外模糊的霓虹灯光,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公司群里同事们正在讨论周末聚餐的事,他机械地回复了一个"收到",思绪却还停留在季沉工作室里那个打翻的药瓶上。
双相情感障碍。这个专业名词在他脑海中盘旋。大学时代的季沉确实有过情绪剧烈波动的时候——那些彻夜不眠疯狂创作的夜晚,接着是连续几天不见人影的沉寂。但当时他只当是艺术家的特质,从未想过是病症。
手机突然震动,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明天上午十点,画廊见。季沉」
宁远盯着屏幕,拇指悬在键盘上方,不知该如何回复。最终他只回了一个简单的「好的」,然后将手机塞回口袋。
回到家,宁远踢掉鞋子,径直走向书柜最底层。那里有一个尘封已久的纸箱,装着他不愿面对却又舍不得丢弃的回忆。他深吸一口气,掀开箱盖。
最上面是一本素描本,翻开第一页,是大学时代季沉给他画的肖像。画中的他正在阳光下微笑,笔触温柔得几乎能感受到作画者的爱意。宁远轻轻抚过纸面,指尖传来微微的粗糙感。
箱子里还有他们一起看过的电影票根,美术展的门票,以及——压在箱底的那封信。信封已经泛黄,上面是季沉熟悉的字迹:「给宁远」。
七年来,这封信他读了无数遍,每一次都像第一次那样痛彻心扉。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语:
「宁远:
我们到此为止吧。不要问为什么,这对我们都好。
季沉」
当时他疯了一样打季沉的电话,跑到季沉的宿舍,甚至去了季沉的老家,却始终找不到人。一个月后,他听说季沉休学了,从此杳无音信。
宁远将信放回箱子,重重合上盖子。七年过去,他以为自己早已放下,可今天重逢的那一刻,他才明白那些情感只是被时间掩埋,从未真正消失。
第二天早晨,宁远比约定时间提前半小时到达画廊。这是一家新开的当代艺术空间,纯白的墙面和高挑的屋顶,阳光透过天窗洒落,在地面上画出几何形状的光斑。
"宁助理来得真早。"
宁远转身,看到季沉站在入口处,阳光从他背后照进来,勾勒出他修长的轮廓。他今天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休闲裤,比昨天在工作室时整洁许多,但眼睛下方的青黑显示他可能一夜未眠。
"我想先熟悉一下场地。"宁远扬了扬手中的笔记本,专业得仿佛昨天的事从未发生。
季沉点点头,走到他身边。宁远闻到了淡淡的檀香混着颜料的气息,那是季沉特有的味道,七年过去依然没变。
"空间比我想象中要大。"季沉环顾四周,"《沉溺于光》需要足够的距离才能感受到光与影的对话。"
宁远翻开场地平面图:"我建议把主展区设在这里,利用天窗的自然光..."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季沉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宁远,"季沉的声音低沉而紧绷,"关于昨天..."
"季老师!"一个清脆的女声打断了他。林妍小跑着进来,手里抱着一叠资料,"抱歉我迟到了,打印店排队..."
她看到两人,脚步顿了一下。季沉迅速松开宁远的手,接过林妍手中的资料:"没关系,我们刚开始。"
林妍对宁远笑了笑:"又见面了。"她今天穿着淡蓝色的连衣裙,衬得肤色白皙,青春洋溢。宁远注意到她手腕上戴着一串与季沉工作室里那幅未完成画作中相同的手链。
"我们继续吧。"季沉的声音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静,"林妍,把测量数据给我。"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三人一起测量场地、讨论布局。宁远专注地记录每一个细节,刻意避开与季沉的直接眼神接触。但每当季沉背对他时,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季沉身上——他说话时微微扬起的下巴,思考时轻抿的嘴唇,还有...那截露在袖口外、隐约可见的疤痕。
"我认为《沉溺于光》应该放在入口处,"宁远指着平面图说,"作为整个展览的基调。"
季沉摇头:"不,它应该在最深处。观众需要穿过其他作品,经历光影的变化,最后才能看到它。"
"但从策展角度..."
"这是我的画展。"季沉打断他,声音突然变得锋利,"我知道它们应该在什么位置。"
林妍看看季沉,又看看宁远,打圆场道:"不如我们先标记几个备选位置,等画运到了再决定?"
宁远深吸一口气:"当然,尊重艺术家的意愿是我们的职责。"他在笔记本上重重记下一笔,笔尖几乎划破纸面。
季沉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揉了揉太阳穴:"抱歉,我昨晚没睡好。"
"需要休息一下吗?"林妍关切地问,自然而然地伸手摸了摸季沉的额头,动作熟练得像是做过无数次,"你有点发热。"
"我没事。"季沉轻轻挡开她的手,但眼神柔和了许多。
宁远突然觉得画廊里的空气变得稀薄。他借口去洗手间,逃离了那个场景。冷水冲在脸上,他盯着镜子中的自己——眼睛发红,嘴角紧绷,活像个可笑的怨夫。
"冷静点,"他对镜子里的自己说,"你们只是工作关系。"
回到展厅时,林妍正在帮季沉调整领口,两人靠得很近,低声交谈着什么。看到宁远,林妍笑着退开一步:"季老师说下午还有事,我们加快进度吧。"
接下来的工作变得高效而疏离。宁远机械地记录着尺寸和灯光要求,季沉则简短地回答技术问题。中午时分,他们结束了场地考察。
"初步方案我下周一发给你确认。"宁远合上笔记本,对季沉说。
季沉点点头:"辛苦了。"他犹豫了一下,"你...怎么回去?"
"地铁。"宁远简短地回答。
"我送你吧,"林妍插话,"我开车了。"
"不用了,谢谢。"宁远勉强笑了笑,"我还有点事。"
走出画廊,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痛。他听到身后林妍对季沉说:"药带了吗?该吃了。"然后是季沉低沉的回应:"在车里。"
宁远加快脚步,融入街上的人流。他需要远离这一切,远离那个看起来被照顾得很好的季沉,远离自己可笑的心痛。
接下来的两周,宁远大部分时间都在公司准备展览方案。他与季沉的沟通仅限于邮件和短信,内容简短专业。偶尔需要当面确认细节时,林妍总是在场,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在他们之间。
周五下午,宁远正在办公室修改灯光设计,陈总监走了进来:"季沉的画明天运到,你周末加个班去验收。"
"好的。"宁远点头。
"对了,"陈总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季沉对你评价很高,说你的方案考虑得很周全。"
宁远惊讶地抬头:"真的?"
"你们真的只是大学同学?"陈总监笑道,"他看你的眼神可不像是普通同学。"
宁远感到耳根发热:"我们...很久没联系了。"
"好吧,"陈总监拍拍他的肩,"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季沉现在可是艺术圈的红人。"
周六早晨,宁远独自来到画廊仓库。运输公司的工人正将一幅幅包装严实的画作卸下车。他仔细核对着清单,在每幅画验收后签字。
"最后一幅,《沉溺于光》三部曲。"工人指着三个特别大的木箱说。
宁远点点头:"放在那边就好,我需要检查一下。"
工人们离开后,偌大的仓库只剩下宁远一人。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第一个木箱,取出《沉溺于光》的第一部分。画布上强烈的色彩在仓库的灯光下依然震撼,那是黎明时分的光,带着希望却又脆弱易碎。
当他打开第二个箱子时,发现画作边缘有一处轻微的损伤。宁远皱眉,拿出手机准备通知季沉,却听到仓库门被推开的声音。
"我就知道你会提前来。"
季沉的声音让宁远的手指一颤,手机掉在了地上。他弯腰去捡,抬头时发现季沉已经站在面前,伸手帮他捡起了手机。
"谢谢。"宁远接过手机,注意到季沉今天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手腕上的疤痕完全暴露在外,没有一丝遮掩的意思。
"画有问题?"季沉看向打开的箱子。
"边缘有点损伤,可能是运输过程中..."
季沉蹲下来检查画作,他的手指轻轻抚过画布边缘,动作温柔得像在触碰爱人。宁远站在他身后,突然注意到他后颈处有一个小小的纹身——一个几乎不易察觉的字母"N"。
那是...他的名字首字母?
"不严重,我可以修复。"季沉站起身,打断了宁远的思绪,"另外两幅呢?"
"还没打开。"宁远指向第三个木箱,"要现在检查吗?"
季沉点点头。他们一起打开最后一个箱子,取出《沉溺于光》的第三部分。这幅画与前两幅不同,色调更加阴郁,在深沉的黑暗中,只有极微弱的光点,像是随时会熄灭的星火。
"这是...最后的状态?"宁远忍不住问。
季沉静静地看着画:"是的。光几乎消失,只剩下记忆中的残影。"
宁远突然明白了这三幅画的含义——它们记录的是季沉这些年的心路历程:从光明到黑暗,从希望到绝望。而那个"N",很可能就是季沉始终未能放下的证明。
"宁远,"季沉突然转向他,眼神前所未有的直接,"关于林妍..."
"你不用解释,"宁远迅速打断他,"你的私生活与我无关。"
季沉苦笑:"你以为我们是什么关系?"
"这不重要。"宁远强迫自己专注于画作,"我们只需要完成这个展览。"
"七年了,你还是这样。"季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遇到问题就躲起来,假装一切都不重要!"
"那你呢?"宁远终于忍不住反击,"当年一走了之,连个解释都没有的人是谁?"
季沉像是被击中要害般后退一步,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你以为我想那样吗?"他的声音颤抖着,"那天医生告诉我,如果不接受系统治疗,我可能会伤害自己...或者伤害我爱的人。"
宁远震惊地看着他:"你从来没告诉过我..."
"告诉你什么?"季沉的声音越来越激动,"告诉你我可能是个疯子?告诉你我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痛哭或者暴怒?看着你当时的眼神,我怎么忍心..."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呼吸变得急促。宁远看到他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眼神也变得涣散。
"季沉?"宁远紧张地上前一步,"你还好吗?"
季沉摸索着口袋,掏出一个药瓶,却因为手抖得太厉害而掉在了地上。宁远迅速捡起来,倒出一粒药递给他。
"水..."季沉艰难地说。
宁远环顾四周,看到角落里有饮水机。他扶着季沉坐下,跑去接了杯水回来。季沉吞下药片,闭眼靠在墙上,胸口剧烈起伏。
宁远跪在他面前,手足无措:"需要叫救护车吗?"
季沉摇摇头:"会...过去的。"他的声音虚弱,"只是...焦虑发作。"
宁远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不断颤抖的手指,心如刀绞。他轻轻握住季沉的手:"深呼吸,跟着我。"
他们一起呼吸,慢慢地,季沉的颤抖减轻了。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里面盛满了疲惫和脆弱。
"对不起..."季沉低声说。
宁远摇头:"别说了。"他犹豫了一下,终于问出了那个困扰他七年的问题:"当年...你真的爱过我吗?"
季沉的眼神变得复杂,他抬起手,轻轻抚上宁远的脸颊,指尖冰凉:"我画了无数个你,怎么可能没爱过?"
宁远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胸口碎裂,温暖而疼痛。他握住季沉的手,发现那些疤痕比想象中更多、更深。
"这些..."
"最糟糕的那年留下的。"季沉轻声说,"每次想到你,就恨自己为什么是这样一个残缺的人。"
宁远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握住那只伤痕累累的手。
"林妍是我主治医生的女儿,"季沉继续说,"她只是我的助理和...监督者,确保我按时吃药,不会重蹈覆辙。"
宁远感到一阵羞愧,原来他的猜测全是错的。
"现在你知道了全部。"季沉试图站起来,"我们还是..."
宁远没让他说完,一把将他拉入怀中。季沉的身体僵硬了一瞬,然后慢慢放松,额头抵在宁远肩上。
"这次别推开我了。"宁远在他耳边说,声音哽咽。
季沉没有回答,但宁远感到肩膀处的布料渐渐湿润。他们就这样在空荡的仓库里相拥,周围是那些记录着季沉痛苦与挣扎的画作,和七年来未曾说出口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