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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 3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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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的光线在夜晚里显得格外集中,台灯在木质地板上投下一个温暖的光圈,恰好将沙发和书桌都包裹在内。温绪言放下手机后并没有立即关灯睡觉,而是盯着天花板,肋骨的钝痛像缓慢的潮水,随着呼吸起伏。刚才那条评论——那个语气冷静、观察精准的留言——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他知道那是宋渡今。
那个新注册的账号,ID是一串无意义的数字字母组合,评论时间就在他关掉后台后几分钟。评论措辞完全是宋渡今的风格:简洁、客观、直指核心,没有多余的情感修饰,但“情感真实”四个字从宋渡今那里说出来,几乎等同于热烈的赞美。
温绪言翻了个身,动作牵扯到肋部,他轻轻吸了口气。黑暗中,书房门缝下透出一线光亮——宋渡今还没睡。他犹豫了几秒,然后掀开被子,小心地坐起来。固定带在夜间似乎又有些移位,他笨拙地调整着搭扣,手指因为不习惯的角度而显得笨拙。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时,宋渡今正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输入什么。听到动静,他转过头,看到温绪言扶着门框站在门口,穿着宽松的棉质睡衣,浅棕色头发睡得有些乱,没戴眼镜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
“怎么了?”宋渡今立即站起身,“疼痛加重了?”
“没有。”温绪言走进书房,脚步因为固定带而有些拖沓,“只是...看到一条评论。”
宋渡今的动作停顿了半秒,然后慢慢坐回椅子上。他的表情在屏幕光的映照下有些难以捉摸,但温绪言捕捉到了那瞬间的细微变化——那是被发现的轻微窘迫,但很快被惯常的平静覆盖。
“你看到了。”宋渡今说,不是问句。
“嗯。”温绪言在沙发边缘坐下,小心地调整姿势让肋部舒适些,“‘观察细致,情感真实’——这很像是你会说的话。”
宋渡今沉默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作为读者给出的客观反馈。”
“但你是第一个读者,”温绪言说,声音在安静的夜晚里显得格外清晰,“而且不只是读者。”
这话让空气微妙地停滞了片刻。老船长从书房角落的垫子上抬起头,看了看两人,又趴回去,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宋渡今关掉了正在浏览的网页——温绪言瞥见那是晋江的界面,正是自己小说的页面。然后他转过身,面对温绪言,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一个认真谈话的姿势。
“你写林深发现那本书的过程,”宋渡今开口,语气回到了分析观察的模式,“细节很准确。图书馆闭馆前的光线变化,灰尘在空气中缓慢沉降的速度,手指触碰到异常书籍时那种微妙的温度差——这些都是真实的观察,不是虚构的修饰。”
温绪言点点头,等待下文。他知道宋渡今还有话要说。
“但你在写便利店员的部分...”宋渡今停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你写她记录顾客故事时的表情‘既孤独又连接’。这个描述很抽象,但后面用她记录的具体内容——那个总买同样关东煮组合的夜班保安,那个每周三凌晨来买牛奶的失眠老人——这些细节让抽象的描述变得具体可感。这是很好的写作技巧。”
被这样专业地分析和肯定,温绪言感到胸腔中涌起一阵暖意。“是你教我的。观察然后记录,让细节自己说话。”
“我教的是观察方法,”宋渡今纠正,“但如何将观察转化为文字,如何让细节承载情感——那是你自己的天赋。”
这话说得如此平静自然,却让温绪言手指微微收紧。三年了,自从《玻璃回廊》之后,再没有人这样认真地和他讨论写作本身——不是市场,不是销量,不是热点,而是写作最核心的东西:如何看见,如何表达,如何让文字触及真实。
“那个便利店员,”温绪言轻声说,“我写的时候想到了小雨,但也不全是她。我想写的是...所有那些在深夜工作的人,那些维持城市夜间脉搏的人。他们看到了白天看不到的故事。”
宋渡今的目光落在温绪言脸上,屏幕的光在他眼中反射出细小的光点。“你想写的是守护的日常性。不是戏剧化的牺牲,而是日复一日的坚持。”
“对。”温绪言向前倾身,这个动作让肋部传来一阵钝痛,但他没在意,“就像赵老守护那些记忆碎片,就像王振海守护那份名单,就像...”他停顿,目光与宋渡今相遇,“就像你在便利店走向我,然后一直...在这里。”
最后三个字说得很轻,但在安静的夜晚里,它们落地的声音却异常清晰。
宋渡今没有立即回应。他站起来,走到书架前,手指划过书脊,最终停在一本深蓝色布面的笔记本上——那是温绪言送他的那本,记录观察实验的那本。他把它取下来,走回书桌前,但没有打开。
“观察实验开始时,”宋渡今说,手指轻轻抚过笔记本封面,“我的目的是验证自己是否还能建立真实的连接。作为一个习惯保持距离的观察者,我担心自己已经失去了这种能力。”
温绪言安静地听着。书房里只有老船长平稳的呼吸声和窗外遥远的城市底噪。
“第一天晚上,在便利店,我走向你时,心里有三套备用方案。”宋渡今的语调平静得像在陈述天气,“如果你拒绝交谈,我会自然地离开;如果你表现出敌意,我会道歉后撤退;如果你接受但表现得不感兴趣,我会缩短观察时间。这些预案让我感到安全——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有控制权。”
他停顿,翻开笔记本的某一页。温绪言看到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后的记录,宋渡今工整的字迹密密麻麻,记录着温绪言当时的衣着、动作、微表情、言语模式。
“但到第三天晚上,在河边交换日记时,”宋渡今继续说,翻到另一页,“我发现自己没有制定预案。当你提出交换日记时,我没有计算风险,没有准备撤退方案。我只是...答应了。”
温绪言记得那个夜晚。河水的流动声,远处桥梁的灯光在水面上破碎成金色光点,宋渡今递过笔记本时手指的轻微颤抖——当时他以为是寒冷,现在明白了,那可能是犹豫,是暴露自己的脆弱。
“那是第一个失控点,”宋渡今说,声音依然平稳,但温绪言听出了一丝不同,“我作为观察者的距离开始缩短。然后第四次见面,在书店...”
他没有说完,但温绪言记得。壁炉的火光,旧书的气味,宋渡今问“可以吻你吗”时那双琥珀色眼睛里罕见的迟疑和紧张。
“那是第二个失控点,”宋渡今合上笔记本,“从那时起,预案和备用方案都失效了。因为情感连接不是可以预案的东西,它发生时,你只能...在场。”
他抬起头,目光与温绪言直接相对。“所以我那条评论,不是作为观察者的客观反馈,也不是作为分析者的专业评价。是作为...在场者的回应。”
温绪言感到自己的呼吸微微停滞。宋渡今用他一贯的理性方式,剖析了情感的发展过程,但这种剖析本身却成为最真挚的表达。他把自己的变化分解成步骤、节点、失控点,就像分析一个复杂的观察对象——但那个对象是他自己。
“你在告诉我,”温绪言慢慢说,“那条评论是你作为‘在场者’的印记。”
“是的。”宋渡今简单回答。
书房陷入沉默,但这不是尴尬的沉默,而是一种厚重的、充满未言明情感的沉默。台灯的光圈将两人包裹在内,像一个小小的、与外界隔离的宇宙。
温绪言轻轻吐出一口气,肋部的疼痛随着呼吸起伏。“我的肋骨在疼,”他说,然后补充,“但这不是抱怨,只是陈述事实。就像你说‘情感真实’一样,是陈述事实。”
宋渡今的嘴角微微上扬——那不是一个完整的微笑,而是一个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但在温绪言眼中却异常清晰。
“需要调整固定带吗?”宋渡今问,已经站起身。
“需要。但这次我自己来。”温绪言说,手指摸索着侧面的搭扣,“你只需要...在场。”
宋渡今重新坐下,看着他笨拙地尝试。固定带的设计需要双手配合,而温绪言因为疼痛和角度问题,尝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眉头因疼痛和挫败而蹙起。
“需要帮忙吗?”宋渡今在第三次尝试失败后问,声音平静。
“需要。”温绪言放弃了,靠在沙发背上,“但先等一下。”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感受疼痛的位置和强度。然后睁开眼睛,看向宋渡今:“好了。”
宋渡今走过来,半跪在沙发前,就像之前在卧室里那样。他的手指触碰到固定带边缘时,温绪言轻轻吸了口气。
“疼?”宋渡今立即停顿。
“有一点。但继续。”
调整的过程很慢,宋渡今的每一个动作都精确而克制,不断观察温绪言的呼吸和表情变化来调整力度和角度。当固定带终于回到正确位置,压力均匀分布时,温绪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好了,”宋渡今说,但没有立即站起来。他保持着半跪的姿势,抬头看着温绪言,“还有其他需要吗?”
温绪言低头看着他。在这个角度,台灯的光从下方照上来,让宋渡今的脸部轮廓显得格外清晰——高挺的鼻梁,抿紧的嘴唇,那双琥珀色眼睛在逆光中颜色变得更深,几乎接近黑色,但其中仍有细微的光。
“有,”温绪言说,声音很轻,“需要你读我明天要写的第二章大纲。不是作为编辑,不是作为批评者,而是作为...第一个读者。作为在场者。”
宋渡今点点头,终于站起来,但没有坐回书桌后的椅子,而是在沙发另一端坐下,与温绪言保持着一个既亲近又不压迫的距离。
温绪言拿起自己的笔记本——不是深蓝色那本,而是他用来记录灵感的皮质笔记本。他翻到新的一页,上面是他为第二章做的零散笔记:
“林深开始发现书中故事与现实城市的对应点
图书馆地下室的老档案员(赵老的影子?)
书中提到的‘月光便利店’与现实中某条街角的相似
林深的孤独与书中人物的孤独产生共鸣
第一个危险暗示:有人也在寻找这本书”
宋渡今接过来,读得很慢。他的手指在纸面上轻轻移动,仿佛在触摸文字背后的思考脉络。读完,他思考了一会儿。
“你想让林深开始主动调查,”宋渡今说,“而不仅仅是被动发现。”
“对。”温绪言向前倾身,这个动作又带来一阵疼痛,但他没在意,“第一章他是偶然发现,第二章他要开始主动寻找。就像...我们当时从观察转为介入。”
宋渡今点点头,手指在“月光便利店”这几个字下面轻轻划过。“这个设定很好。便利店作为一个连接点,既日常又神秘,既公开又私密。而且...”他停顿,“它会让读者想起现实中的便利店,但又不完全一样。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会增加代入感。”
“我打算描写便利店的细节用我们真实的观察,”温绪言说,“但故事完全虚构。让真实和虚构交织,像现实和记忆交织那样。”
“读者会感受到那种交织,”宋渡今肯定地说,“即使他们不知道背后的真实经历,也能感受到细节的真实性。”
他们讨论了很久。关于林深这个角色如何从孤独的图书馆员逐渐成长为某种守护者,关于书中故事如何一点点揭示一个被遗忘的城市历史,关于危险如何从模糊的预感逐渐变成具体的威胁。温绪言说话时,手会不自觉地在空中比划,那是他投入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宋渡今则始终保持冷静的分析,但每一条建议都切中要害。
在讨论到“老档案员”这个角色时,温绪言犹豫了。
“我不想简单地复制赵老,”他说,手指无意识地转着笔,“我想写他的精神——那种守护记忆的执着,那种看似普通实则深不可测的气质,但给他一个不同的背景,不同的故事。”
“给他一个秘密,”宋渡今说,“但不是赵老的秘密。让他守护的是另一种东西,另一种记忆。比如...不是名单,而是某个被遗忘的艺术家的作品,或者某个被掩盖的科学发现,或者...”他思考,“或者是一段被官方历史抹去的民间历史。”
温绪言的眼睛亮起来。“民间历史。普通人的历史,不是大人物的历史。就像赵老收集的那些生活碎片,那些才是真实的历史。”
“对。”宋渡今点头,“让老档案员守护的是那个——普通人在特殊时代的生活痕迹,那些被认为‘不重要’所以不被记录的记忆。”
这个设定让温绪言的创作灵感汹涌而来。他抓起笔,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
“老档案员的地下室不是官方档案馆,而是民间记忆库
他收集的不是文件,而是物品:旧照片,信件,日记,衣物,玩具
每一件物品背后都有一个被遗忘的名字和故事
林深发现,书中记载的某些事件,在这些物品中找到对应
但有些物品明显是残缺的,故事不完整
老档案员说:‘有些记忆被刻意打碎了,需要重新拼合’”
他写得很快,字迹有些潦草,但思路清晰。宋渡今安静地看着他写,没有打扰,只是偶尔在他停顿思考时,递过一杯水,或者调整一下台灯的角度,让光线更舒适。
写满两页后,温绪言停下来,手指因为长时间握笔而有些僵硬。他活动了一下手腕,肋部的疼痛随着动作传来,但创作的兴奋让疼痛变得可以忽略。
“这会让第二章很丰富,”宋渡今说,看着那些笔记,“但也很有挑战。你要平衡林深的主线调查、书中故事的穿插、老档案员的背景揭示,还要铺垫逐渐逼近的危险。叙事节奏需要精心控制。”
“我知道,”温绪言说,但语气里是兴奋而非焦虑,“但我有具体的场景和细节,不是空泛的构思。比如林深第一次进入地下室的那个场景——我想这样写...”
他开始描述:阴暗的楼梯,潮湿的霉味,昏黄的灯泡,无尽的架子,架子上不是整齐的档案盒,而是各种杂乱的生活物品,每一个都贴着手写标签。老档案员站在阴影中,声音平静地说:“欢迎来到被遗忘者的博物馆。”
宋渡今听着,偶尔点头,偶尔提出细节建议:“可以增加触觉细节。林深的手指触摸到某个旧日记本时,封面的质感,内页的脆弱感,墨水褪色的程度。这些触觉记忆会让场景更真实。”
讨论逐渐深入。他们谈到林深的情感变化——如何从一个满足于孤独的观察者,逐渐被卷入需要他行动的故事中。谈到老档案员的动机——为什么一个人会用一生来收集被遗忘的记忆。谈到书中故事与现实线索的交织方式——如何让读者感受到那种奇异的共鸣。
在这个过程中,温绪言几次因为肋部疼痛而调整姿势,宋渡今都注意到了,但没说话,只是等待他自己调整好,然后继续讨论。这种默契让他们都感到舒适——照顾但不过度,关注但不侵扰。
当墙上的时钟指向凌晨两点时,温绪言才意识到他们已经讨论了近三个小时。他的精神依然兴奋,但身体开始发出疲惫的信号——不仅仅是肋部的疼痛,还有长期保持一个姿势带来的僵硬,以及深度思考后的精神疲劳。
“你需要休息了,”宋渡今说,不是命令,而是观察后的结论。
温绪言点点头,合上笔记本。他的手指在封面上停留片刻,然后抬头看向宋渡今。“谢谢。这些讨论...很有帮助。”
“是你自己在构建故事,”宋渡今站起来,“我只是提供外部视角。”
“但外部视角很重要,”温绪言也慢慢站起来,动作因为僵硬而略显笨拙,“尤其是当那个外部视角是...”他停顿,寻找合适的词,“是深入的,理解的,在场的。”
宋渡今看着他,台灯的光在他身后形成一个温暖的光晕。“那么我会一直提供这个视角。只要你在写。”
这句话简单,但承诺的重量让温绪言感到胸腔一阵暖意。他点点头,拿起笔记本,准备回卧室。
“等一下,”宋渡今说,然后走到书架前,从最上层取下一个扁平的木盒子。盒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表面有精细的木纹,没有锁,只有一个小小的黄铜搭扣。
“王振海今天给我的时候,其实给了两个东西,”宋渡今说,把盒子放在茶几上,“胶卷盒是给你的写作资料。这个...他说是给你和我的。”
温绪言重新坐下,好奇地看着盒子。宋渡今打开搭扣,掀开盒盖。里面不是文件或物品,而是一叠老照片,但和胶卷盒里那些零碎的生活照片不同,这些照片更大,更正式,更像是...档案记录。
最上面一张是黑白合影。七八个年轻人站在某个建筑前,表情严肃但眼神明亮。照片边缘有褪色的字迹:“1985年秋,工作组留念。”
温绪言认出了其中两个人:年轻时的赵老——那时他还不老,戴着眼镜,头发浓密,站得笔直;还有一个年轻人,眉眼间有宋渡今的影子,但更瘦削,眼神更锐利。
“这是我父亲,”宋渡今的手指轻轻点在那个年轻人脸上,“宋建国。拍照时他三十岁,两年后就去世了。”
温绪言屏住呼吸。他看着照片上那个年轻人,试图从中寻找宋渡今的影子——相似的脸部轮廓,相似的高挺鼻梁,但宋渡今的眼睛更温和,而他父亲的眼神里有某种燃烧的东西,像即将投身于某种重要使命前的决心。
“这是‘守护者协议’签署前的照片,”宋渡今说,声音很平静,但温绪言听出了其中的细微颤抖,“赵老,我父亲,王振海,还有其他几个人。他们都签署了协议,承诺守护那份名单三十年。”
他翻到下一张照片。这张更私人:宋建国抱着一个婴儿,站在公园里,对着镜头微笑。那个笑容如此自然,如此温暖,与上一张照片中的严肃判若两人。
“这是我,”宋渡今轻声说,“大概一岁的时候。这张照片是我母亲拍的,她一直保留着,直到去世前才交给赵老。赵老又交给了王振海,现在...到了我这里。”
温绪言看着照片中那个微笑的年轻父亲和他怀中的婴儿,感到喉咙一阵发紧。这是宋渡今从未展示过的过去——那个有父亲、有完整家庭、有普通幸福的过去。
“王振海说,我应该看看这些,”宋渡今继续说,手指轻轻抚过照片边缘,“不只是作为历史记录,也是作为...记忆的延续。他说守护工作不只是保护文件,也是保护这些连接,这些记忆,这些人的故事。”
他又翻了几张照片。有工作组的日常场景:在办公室讨论,在野外勘察,在简陋的宿舍里休息。也有私人时刻:宋建国和同事们吃饭说笑,赵老在灯下写东西,王振海调试某种设备。这些照片捕捉了那些人在承担沉重使命之外,作为普通人的一面。
最后一张照片很特别:不是人像,而是一个笔记本的某一页,上面是手写的文字。字迹工整有力,是宋建国的笔迹:
“给未来的儿子:如果你看到这些,说明我已经完成了我的部分。我不知道那时你多大了,也不知道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但我希望你知道,有些事值得用一生去守护,有些人值得永远被记住。我们保护的不是文件,而是那些在黑暗中依然选择光明的人的名字和故事。愿你也找到值得守护的东西,也被人这样守护着。”
日期是1987年3月,他去世前三个月。
温绪言抬起头,看到宋渡今的眼眶微微发红,但他没有流泪,只是深深地呼吸,手指紧紧捏着照片边缘。
“我以前没见过这些,”宋渡今说,声音有些沙哑,“父亲去世后,母亲收起了所有他的东西。她说她不想让我活在他的阴影里。但我...我一直想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不只是作为一个名字,一个故事,一个‘因公殉职’的标签。”
他把照片小心地放回盒子,合上盖子,手指在木纹上停留了很久。
“王振海今天把这些给我时,他说了一句话:‘守护者会死去,但守护会传递。你父亲完成了他的三十年,现在轮到我们了。’”
书房里安静了很久。只有老船长在睡梦中发出的轻微呜咽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车声。
温绪言伸出手,不是去碰盒子,而是轻轻覆盖在宋渡今放在盒盖上的手。那个接触简单,但在深夜的安静中,在刚刚分享的沉重记忆后,它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你现在知道了,”温绪言轻声说,“他不只是一个标签。”
宋渡今点点头,手指在温绪言的手下微微颤抖,然后翻转,轻轻握住了那只手。“我现在知道了。”
他们就这样坐了一会儿,手相握,看着那个装着记忆的木盒子。台灯的光温暖而集中,将这个时刻包裹起来,与外界隔离。
“我想在小说里写这个,”温绪言最终说,声音很轻,“不是直接写,而是写那种精神——守护的传递,记忆的延续,一个人如何通过理解父辈的选择,找到自己的道路。”
“林深会有一个父亲吗?”宋渡今问,没有抽回手。
“不一定是有血缘的父亲,”温绪言思考着,“但会有一个前辈,一个引导者。就像老档案员,或者书中某个故事的讲述者。林深通过理解他们的选择,理解自己的选择。”
宋渡今点头。“那样写会很真实。因为这就是...我们正在经历的。”
他轻轻松开手,站起来,小心地拿起木盒子,放回书架原处。然后转身,看着仍然坐在沙发上的温绪言。
“你需要休息了,”他重复了之前的话,但语气不同了——更柔软,更关切,“明天还要写第二章。”
温绪言点点头,慢慢站起来。肋部的疼痛随着动作传来,但他现在能更平静地接受它——疼痛是身体在恢复的证据,就像这些复杂的情绪是心灵在成长的证据。
他走向卧室,在门口停顿,回头。宋渡今还站在书架前,背对着他,看着那个放木盒子的位置,肩膀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孤独,但又异常坚定。
“宋渡今,”温绪言开口。
宋渡今转过身。
“谢谢,”温绪言说,“谢谢给我看那些照片。谢谢...信任我。”
宋渡今微微点头,那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再次出现在嘴角。“你也信任我。让我读你的故事,让我参与你的创作过程。这是同等的信任。”
这话简单,但深刻地表达了他们之间逐渐建立的平衡——不是单方面的照顾或依赖,而是相互的信任和参与。
温绪言回到卧室,躺下时,脑海中不再是小说情节或读者评论,而是那些黑白照片,那些年轻的面孔,那个父亲写给未来儿子的留言。他想象着宋建国写下那些字时的情景——在某个夜晚,在知道自己可能看不到儿子长大的情况下,依然选择写下希望和嘱托。
这种想象带来了疼痛,但也带来了理解。他现在更明白宋渡今那种习惯性保持距离的背后是什么:不只是父亲的缺席,更是那种沉重遗产的压力——如何在一个英雄父亲的阴影下找到自己的道路,如何在不背叛记忆的情况下活出自己的生命。
而宋渡今找到了自己的方式:观察者,记录者,守护者。不是复制父亲的道路,而是以自己的方式延续那种精神。
温绪言闭上眼睛,手轻轻放在肋部的固定带上。疼痛还在,但已经变成了背景的一部分。他的思绪逐渐模糊,在睡意彻底淹没他之前,一个句子在脑海中形成:
“最好的故事不是那些完美无缺的英雄史诗,而是那些有裂痕、有疼痛、有疑问,但依然选择前行的普通人的故事。因为这些故事里有真实生活的质地,有光从裂缝中照进来的可能。”
他决定明天把这个句子写进第二章。作为林深的感悟,也作为这个故事的核心。
而在书房,宋渡今重新坐下,打开笔记本电脑。他登录那个新注册的晋江账号,再次打开温绪言的小说页面。第一章的阅读数已经超过五千,评论还在增加。他浏览着那些评论,看到读者们对故事的期待,对“一绪”回归的喜悦,对林深这个角色的共鸣。
然后他点开私信界面——晋江的作者和读者之间可以发送私信。他输入:
“关于第二章,有一个细节建议:林深发现书中故事与现实对应的过程,可以增加一些错位感。不是完美对应,而是似是而非,让读者(和林深)不确定这是巧合还是真的有联系。这种不确定性会增加悬疑感和真实感。”
他停顿,思考是否要发送。这不是公开评论,而是私下的建议。更直接,更具体,但也更...亲密。
最终,他点击发送。
几乎立即,系统显示“已读”。几秒钟后,回复来了:
“很好的建议。我会在写地下室场景时加入这种错位感。老档案员收集的物品中,有些与书中描述相似但又不完全相同,让林深(和读者)不断怀疑、确认、再怀疑。谢谢。”
宋渡今看着那行回复,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不是作为观察者见证某个现象,而是作为参与者共同构建某个东西。
他关掉电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书房里只剩下台灯的光和窗外的城市夜晚。老船长在睡梦中动了动,发出满足的叹息。
明天,温绪言会写第二章。明天,王振海会联系他们确认下周的守护轮值安排。明天,赵老可能从休养地传来消息。明天,生活继续,守护继续,创作继续。
但此刻,在这个深夜里,在这个安静的公寓中,有两个人在各自休息,但通过刚刚分享的记忆、讨论的故事、和那条私信中的建议,深刻地连接在一起。
他们的故事还在书写中——各自的故事,共同的故事,交织的故事。而今晚,只是其中的一个章节,一个充满了疼痛、记忆、信任和创作火花的章节。
当黎明的第一缕光线开始染亮东方天际时,宋渡今终于站起来,关掉台灯。书房陷入昏暗,只有窗外渐亮的天光勾勒出家具的轮廓。他走到卧室门口,倾听里面的声音——平稳的呼吸声,偶尔翻身时床单的窸窣声。
一切安好。守护在进行,以安静的方式。
他回到客厅,在沙发上躺下。老船长走过来,趴在他旁边的地毯上,深棕色眼睛在昏暗中看着他,仿佛在说:我在这里。
宋渡今轻轻抚摸狗的头,闭上眼睛。睡眠缓缓降临,这次没有警戒,没有预案,只有深深的疲惫和平静。
而在卧室,温绪言在睡梦中翻身,手无意识地按在肋部的固定带上,嘴角有一丝微笑。他在做梦,梦中有书架无尽延伸,有旧书页翻动的声音,有昏黄灯光下两个人在讨论故事,有黑白照片中年轻的面孔对着他微笑,有父亲写给儿子的信在时空中传递,最终抵达该收到它的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