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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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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节分明的手骨搭在桌案,一点点收紧,青筋暴起现出清晰的纹路。
她温热的吐息轻轻呵在他耳廓,刺的那一根根细小的经脉不由自主缩紧。
上一回离得这么近是何时?是两年前那一次归家,云收雨歇后她绵绵倚在他身侧,满足地唤一声夫君。今日她用同样的语气告诉他,她心里有人,那个人在他缺席的五年伴她风雨朝夕。
清凌凌的刺痛蓦然浮上心间,伴随而来的是难以遏制的恼怒、心痛,懊悔,抑或一丝屈辱,逼得那素来冷白沉静的面孔泛起猩红。
他瞳仁紧缩,英挺的眉棱衔着冷清锐气,霍然起身,“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话!”
“那当然是实心话!肺腑之言哪!”华春懒洋洋的直起腰身,抱臂冷笑,姿态依然慵懒,“怎么,只许官家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许你官场应酬,狎妓纳妾,不许我肖想肖想旁的男人?”
陆承序神色如铁,低垂的双拳不自禁攥紧,与生俱来的教养与身份,令他克制住自己的怒气,掀起唇锋咬牙解释,“我身旁哪有什么女人?”
“谁知道呢,你床上没人,河里没水..”
几回重逢,哪回夜里不是饿得跟狼似得要她几回,在外头那些年,忍得住?
陆承序唯恐她误会,“你去书房瞧瞧,看有没有人,你唤陆珍来问问,这些年我有无在外头沾花惹草?就为了让你安心,我连个丫鬟都不用!”
“你倒是用啊。”
陆承序噎住。
“我不在乎,也已经不重要了...”华春神色冷淡,捏着那纸和离书,戳到他眼前,“总归,我已有了旁的打算,不想再与你过下去...”
陆承序矗如冰峰,一动不动,狭长的眼角刺着戾气,看着她如一堵密不透风的墙,生出几分棘手与无措,“顾...”
欲改口唤“华春”,可想起她方才那番话,只觉心里呕得很,声调僵硬,
“你以前不这样...”
“你也说了那是以前。”华春眼底再度浮起笑,一双漂亮的眸子如琉璃清透,没有恨,也没有怨,直勾勾看着他,过分平静:“咱们上一回见面是两年前,两年足以改变许多,两年足以让一个女人移情别恋,陆承序,不瞒你说,我有时看着沛儿,都怀疑他是怎么来的,我要是你,将妻子撂在老宅这么久,我都要怀疑儿子是不是我的?”
一句话险些要揭了陆承序的天灵盖,他眼底寒光四射,捏住她手肘,将她往怀里一拉,
“你是要气死我吗?”
华春被迫撞在他胸膛,二人气息交织在一处,她迎着他冷硬的眼神,将那封和离书塞他手里,出口痛快,“不想被气,你倒是签字,成全我和王琅!”
陆承序脸色乌青盯着她,一言未发抽出那封和离书,当着她的面,一点一点将之撕了个粉碎。
没有男人能忍受自己女人心里有别人,他怕自己再待下去,被她激得真应了她的话,陆承序离开夏爽斋,一口气回到书房。
正房内灯火通明。
桌案一如既往分门别类摆放各个档口的文书及折子。
陆承序缓慢来到案后落座,高大的身子陷在圈椅里,捂住眉心,久久没有顺过气来。
从未被气得这样狠,他头一回坐在桌案,对着成堆的折子没有翻动的欲望。
理智逼着他冷静下来,不要信华春的话,她就是故意激他,逼他和离。
他怎么可能和离?
她将将吃了五年的苦,他还没来得及让她过好日子,怎么舍得放她走?
那一句句、一字字跟刀子似得,毫不留情地捅在他心口,捅得他肝胆俱裂,五内俱焚。
五年来,头一回,生出浓浓的懊悔,懊悔不该忽略了她。
五年,终于在朝堂博出一番天地,正是大展拳脚之时,不成想代价是妻子对他灰心冷意至此。
不知坐了多久,大约是一瞬,大约是数刻过去。
陆承序抬起眼来,灌了一口冷茶,压下满腔烦乱的情绪。
这宅里一大一小,大的铁了心要离开。
小的还要照顾。
陆承序想起儿子,不大放心,复又起身迈出正屋,来到东厢房。
常嬷嬷正在茶水间歇着,听见陆承序的脚步,立即自屋内迎出,屈膝行礼,“七爷。”
陆承序负手立在廊下,目光越过窗棂,看着空荡荡的厢房问道,“沛儿呢。”
“回爷的话,哥儿被大哥儿带去长房,说是要写一页书帖给他。”
大哥儿便是大奶奶崔氏的长子,今年十二岁。
陆承序点点头,没说什么,正要转身回去,这时穿堂传来沛儿银铃般的笑声。
“爹爹!”
沛儿手里捧着两页书帖,兴致勃勃朝陆承序奔来。
陆承序看着儿子,心下稍稍定了一瞬。
孩子身上火气旺,哪怕是这样的深秋,这一跑也是满头是汗。
陆承序牵着他进了里屋,吩咐嬷嬷为他洗手净面,换身干爽的衣裳。
不多时,沛儿出来,见爹爹坐在他书桌旁,十分好奇,“爹爹今日不忙吗?”
平日里爹爹百忙之中方得空教他习书,哪有闲暇坐在这等。
陆承序未做解释,目光落在那两页书帖,招手示意他近前来。
沛儿挨过去。
桌案上摆着两页书帖,一页是大哥儿所写的小楷,端端正正,初现峥嵘,另一页是沛儿所写,孩子不到五岁,笔握得都不是很稳,自然写得不如大哥儿,但四四方方,有棱有角,笔迹清晰,可见是经人受教。
“沛儿写的很好,是何人教你启蒙?”
益州老宅不仅有族学,也聘有西席,儿子两岁那年他回乡,便给他定了两位西席,平日教沛儿诵书。
沛儿答道,“是娘亲!”
陆承序听到这个答案,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有好奇,“娘亲那么忙,还亲自教你习字?”
这话便惹得沛儿不好意思了,小家伙挠了挠首,瓮声瓮气答,“夫子镇不住我,必得娘亲出马,我才能乖乖习字。”
这一月的朝夕相处,已让陆承序见识了儿子的调皮,华春养他应极为不易。
正这般思量,沛儿那张小嘴又滚出一咕噜话,“还有王叔,王叔极是耐心,讲的故事也好听,比府上的夫子教得好,我爱跟王叔习书。”
陆承序嘴角微微一僵,定定看了儿子少许,抚着他脑勺让他靠近了些,再问,“除了写字读书,玩球,他还教了你什么?”
这一问,便是打开话匣子,沛儿滔滔不绝给他掰手数,“可多啦,折竹蜻蜓,做花灯,王叔还教我钓鱼呢....”
陆承序漠然听着,方才那一阵刺痛又浮上来,“你喜欢他吗?”
“喜欢!”沛儿毫不犹豫。
“我也想王叔,不过无妨,王叔说了,过一阵子进京来探望我们...”
嗤的一声,陆承序笑出声来,兴许是自嘲,兴许是冷笑,笑那人不自量力,抑或是苦笑,不得而知。
他当然没有问华春与王琅的事。
他不准许自己对妻子有半丝怀疑。
但最终望着那张肖似自己的小脸,还是没忍住问,“爹爹不在这些年,你会想爹爹吗?”
沛儿目露茫然。
两岁太小,没什么记忆,入京前,他脑海里并无爹爹的模样。
沛儿满脸苦恼。
陆承序将他神情收入眼底,那一抹刺痛衔着懊悔越发浓烈,浓烈到将他整个胸膛给溢满。
他抬手,轻轻将儿子抱入怀里,
“沛儿,爹爹往后再也不会离开你。”
也不会离开你娘。
*
入夜后,又下起了雨。
正是摆膳之时,襄王府的下人却齐齐跪在廊庑外,一个都不敢动。
自小王爷朱修奕回府,王妃便回房歇着了,此刻这正堂内只坐着常阳郡主兄妹二人。
常阳郡主磕磕碰碰将始末讲明白,看向对面,“哥,就是这样,那陆承序太可恨了,算计我与他妻子!”
“我们一个嫁他不得,一个离他不得!”
对面的男子,一身玉色织锦王袍,怀里拥着一只极为漂亮的雪猫,姿态慵矜坐在圈椅,明明生得一张薄情寡义的俊脸,偏上苍又给了他一双含情的桃花目,此刻正似笑非笑扫视一地跪着的奴才,
“所以,我不过离开十日,你们便捅出这么大篓子,害我与父王被都察院弹劾,郡主远送江州?”
王府下人皆知小王爷最不耐烦人求情,个个跪在正中,以头点地,只道是死罪。
郡主却不能看着下人受她连累,连忙起身挡在众人跟前,
“诶诶诶,朱修奕,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别赖他们啊!”
“你倒是义气!”朱修奕给气笑。
看着这笨妹妹,一时无从骂起。
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但朱修奕并未点破,以防这丫头继续盯着陆府不放,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
他并不看她,只漫不经心抚了抚怀里那只猫,语调平淡,“来人,将那个撺掇的小内使拖出去,乱棍打死!”
“慢着!”郡主顿时急了,自袖下滑出一柄小刀,搁脖颈处,威胁他,“喂,小五打小陪我长大,你敢杀他,我死给你看!”
那唤做小五的小内使也已吓得浑身直打哆嗦,嘤嘤唤着郡主。
朱修奕抬眸看她,五官在这一瞬间褪去温色,变得凌厉无比,“你什么时候见我听人求饶?”
“我不管,我的人,你没资格碰!”郡主的刀刃往雪白的肌肤近了一寸,眼神汹涌。
朱修奕看在眼里,轻笑一声,“想救他?”
“嗯!”
“也成,答应我几桩事!”
“你说!”
朱修奕真要杀人,压根不会当着妹妹的面杀,不过是借此收拾她罢了,
“其一,不许再惦记哪个男人。”
“其二,不许再去赌场!”
“其三,不许再立任何字据!”
郡主哼道,“你跟我约法三章?”
“不然呢?”他整暇问。
郡主放下匕首,“那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说看。”
“我见那陆承序的娘子可怜,一心想和离而不成,你这么有本事,帮帮她呗。”
“......”
朱修奕连眼帘都懒得掀,只吩咐身侧管家,“打点行装,送郡主去江州。”
这么笨,送去江州吃吃苦也好。
郡主见状欲哭无泪,“哥哥,好歹叫我吃一顿饱饭再走。”
“车上吃。”
“那半年后我能回来吗?”
“......”
郡主的嗓音渐行渐远。
待她离开,朱修奕手一松,怀里的雪猫顿时滑落在地,嘤嘤地往前追郡主去了,他抬手捡起身侧高几上的钳子,亲自将那宫灯的灯芯给剪去。
遒美的五官被灯火映得忽明忽暗,身姿修长而显得十分雍容贵气,连干起这等活计来,也耐看至极。
随侍看着他聚精会神忙活,大气不敢出。
直到许久他方转过眸来,幽幽问,“那人是谁?”
换做任何人对着这没头没脑的一句,一定答不上来。
但侍奉他十多年的内侍却是敏锐捕捉到他的心思,立即躬身答,
“回小王爷的话,那陆夫人姓顾,本是金陵人士,其父名唤顾志成,原是织造局底下一皇商,后投了南京守备李留守的缘,被捐了官,如今正履职南京陪都户部的郎中。”
当年圣祖迁都北上后,南京六部依然保留,那里的官职多专用来安置一些颇有声望的士林楷模,或得荫庇的纨绔子弟,抑或做贬官,并无太多实权。
朱修奕扔下钳子,执帕一寸寸,拭去手上的灰尘,“敢算计到王府头上,有种。”
“赶明,本王会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