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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男朋友杀了他“妻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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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两颗石头掉入平静的湖水,泛起了涟漪,渐渐波及整个湖面……
【上卷·林中人·启】
夏季快要过去时,萍城才开始下雨。大雨滂沱,绵绵不断。
外面来看,公安局庄重肃立,在这场连续的大雨中很安静。
然而,内里却是一派喧闹、紧张——连月来,多起恶性案件接连发生,公安人员不堪重负。
保安室里,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边喝着泛了褐色的茶水,边盯着不远处的一个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已经在公安局门口驻足良久。他失落地盯着公安大院里的积水,一会犹豫伤神,一会失魂落魄。
院里的水洼在阴沉大雨中,整齐漾开一圈圈波纹。
保安室里的人转回眼神,看了眼窗前最大最深的那块水洼。
也是赶巧,这个转眼的功夫,一个苍白的身躯从窗前晃过。
保安拉开窗子“哎”了一声,年轻人没听见似的,沉着脸只是往前。保安连忙放下二郎腿,打开门追了出去。
他拉住了年轻人,没好气地问:“你好,来干什么的?身上有没有带什么东西?”
年轻人无力地摇着头。
正在此时,背后的电梯门应声打开,刑警一队队长伍树正揉着眉心走出来。
空旷的一楼大厅内,伍树不得已停在半路。保安高兴道:“哎,伍队,过来看看这个人。刚刚,鬼鬼祟祟在门口逗留了好一阵,这会突然又要冲进来。”
伍树努力挤出个笑容:“叔,您忙,我来解决吧。”
把保安打发走了,又问面前心事重重的年轻人:“您好,什么事?”
年轻人的表情有些哆嗦,说:“警官……我男朋友……好像把他妻子杀了。”
伍树:“?”
他上下扫了扫这年轻人,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很标准的模特身材。被雨淋湿一番,他身上的睡衣狼狈地耷拉着,露出一片雪白皮肤。面容不消说,十分俊美,跟个电影明星似的,尤其那双眼睛像一块珍稀明玉,锦上添花,衬得他比同类型的帅哥好看出许多。
这样的人是怎么说出刚刚那么荒唐的话的?
我男朋友?我男朋友妻子?这不胡闹嘛。
日夜的工作疲劳了伍树的脑子,他板着脸,有些机械地问:“你男朋友有妻子了怎么还会是你男朋友……等等……”
他终于神情一激灵,语气稍怒:“你是小三?破坏别人婚姻了?然后你男朋友杀妻了?”
年轻人在伍树的问话中渐渐眼神低垂。
两个月前,他被曾经的邻居哥哥——现在的男朋友——白苹接出院后,安养至今。
大雨滂沱几天,他们的卧室内贴着西山的那面墙壁潮湿得不行,在今天早晨,它竟然轻轻脱落了几片纸屑墙皮。他过去摸了一下,墙里传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我要死了。我想告诉你,我是谁。”
“你……是谁……”
“我是——白苹的妻子!”
就这样,不详的阴沉中,他打开了一扇不为人知的门。
有个将死之人在卧室墙里,说自己是白苹的妻子。如此惊悚。他本来想跑回医院去求助医生,可是在路过公安局时,他本能地下车了……
伍树断定这年轻人现在又惊慌又心虚,忙一把拽过他,返回了电梯。按下楼层号后,他放开被自己抓得踉跄的年轻人,冷冷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沮丧地回答:“云鹿。”
伍树确认道:“白云的云,路途的路?”
“麋鹿的鹿。”
伍树有些愠怒:“迷路的路那不还是路吗?请老实交代、好好配合!”
云鹿有气无力地说:“警官,是指鹿为马的鹿。”
“……”
又是一起杀人案,事关紧急,但审讯室没有空着的,伍树只得先引着云鹿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再在外面招呼了两位队员。利索关上门后,三个警察围盯着云鹿。他们背后,墙上圆形钟表显示,现在是11:22。
伍树紧盯着他,先开口:“说一下吧,你和你男朋友怎么认识的?他如何杀妻的,你是看见了杀人经过还是发现了尸体?”
云鹿洁白的额头上刘海根根分明,还在往下滴水。他想了一会,说:“我们很早就认识了,我和他都住在三水区,是邻居。两个月前,我在医院醒来后,被我男朋友……”
伍树打断:“请说人名。”
云鹿点点头,继续陈述:“白苹……我出院后,被白苹带回了家,我们俩现在住在西山区。出院后,我的记忆有些错乱,有时候会分不清梦和现实。”
警察们面色有些难看。最近,有精神问题的市民“大闹”公安局的例子很多,而眼前这位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意味着他很有可能精神错乱了。
精神错乱者来报案,八分可能是精神错乱了。
“是白苹帮助我一点点理顺,让我很快回到了现实。我们过得很好,白苹说我们是恋人,他是我男朋友。”
伍树狐疑道:“你确定他真是你男朋友?”
“我不确定,但我……很依赖他。”说着,云鹿的眼睛闪烁了几下。
三位警察瞧着他的样子,眉头紧拧,纷纷猜测他或许被洗脑控制了?
云鹿看了一圈三人,接着说:“我们一起生活了两个多月,直到今天早上。房里贴着山的那面墙被大量雨水浸透,显得岌岌可危,我靠近察看时,墙面出现了两三个洞口。从洞口里,有声音传来。”
“什么声音?”伍树不由得倾身向前。
云鹿如实复述了晨间的对话。伍树问:“说话者是男性还是女性?”
对面的警察竖着耳朵紧张等候答案。没成想,云鹿沮丧地说:“抱歉,我不知道。”
“啊——???”
世界上每个人的面部五官不尽相同,每一张脸的信息量很多,确实难记。
公安局里最常见的是:受害者在受到刺激的情况下,指认环节中就算施害者再次站在受害者的面前,受害者也会因为精神压力而导致辨认不出来。但声音就不同了,它跟受害者所受到的伤害一样,是如影随形的鬼魅,是伴随终身的梦魇。
再者。声音很独特。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的两片叶子,也没有一模一样的两个声音,因为,各人有各人独特的思考。
所以,与人相遇,往往不能轻而易举记住对方的面貌,但对方的声音却是能轻易捕捉。而且智力正常的话,能知道到底是男人在说话还是女人在说话。
眼前这个湿漉漉的、有些胆怯的人说他不知道说话人是男的女的,鬼才信……
伍树提醒道:“云先生,我们很忙,要处理的事情很多。”
云鹿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他真诚地说:“警官,我没有撒谎。我真的不知道,我忘记了。”
“行。”伍树重新摆出审问的认真姿态,“那之后,你就来报案了?”
云鹿点头。伍树接着问:“声音出现时,家里就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白苹去上班了。”
“你看见了吗?声音传出的洞口有没有血,有没有看见人的……什么部位?又或许,你有没有闻到血腥味?”
云鹿回忆了一番:“洞口很阴暗,我记得我看到了雨……墙里面也在下雨。那些飘出来的雨中,有血味。”
说完,他整个人突然一阵发抖。
作笔录的陈涧随手递过去一条薄薄的毯子,云鹿六神无主地接过去,麻木道了声谢,披上以后还是颤抖不已。
“这几日,除去上班时间,白苹都去哪了?说下大概的印象。”伍树看他抖得停不下来,不打算等了,直接继续问。
“除了上班,他就是跟我在一起,没去别的地方了……至于我睡觉时候的事情,我不敢担保。”
“不敢担保……”伍树低吟了一会,问:“你睡得很沉?”
云鹿缓缓说:“也……不是。出院后,我经常夜半惊醒,吃了很多药也不管用。”
“……”
伍树把注意力转到那段诡异的对话,询问:“你男朋友结婚了吗?”
说到这个话题,云鹿有些难过。他嗫喏道:“他应该没结婚。”
随即,突然又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我现在也不确定了。”
办公室枯萎了十几秒。
伍树微微后靠,拍了拍身边的叶闲闲。叶闲闲会意,问:“请说一下你和白苹的基本信息,年龄、职业、家住哪里之类的。”
“我23岁,毕业后在萍城电视台工作,是一名记者。白苹26岁,是建筑师,就职于新叶建筑公司。最近几个月,他都在忙西山桥项目。我和他的户籍在萍城三水区,现在住在西山区。”
叶闲闲听完,起身去电脑上核查。办公室陷入沉默,只有鼠标声音在响。
半晌,叶闲闲坐回来,面上微愠:“姓名年龄和户籍是真。可你们的职业信息并不准确,上面显示,你的职业是一名漫画家,白苹的职业是一名司机。而且,也并没有西山桥这个项目。”
云鹿怔愣了一瞬,连忙辩解:“警官,我因为身体不适请了两个多月假,是不是这个原因导致信息更新错位啊?或者你查查萍城日报,电视台的记者在那也有挂职。而且,确有西山桥这个项目,白苹画了很多草图,就在家里,我带你们去看看?”
他迷茫地摇着头:“……漫画家?司机?这……根本不可能。”
一时间,这方有点无话可说。叶闲闲看向陈涧。
陈涧正在看笔录,察觉动静后抬头问:“云鹿先生,您说自己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是什么意思?”
“……是两个月前,我去了一片不知姓名的树林,在那迷路了很久,出了林子就住院了。住院后就常常做梦,昼夜颠倒一般,现实和梦发生了重合,混淆了很多事情。”语气颇为烦恼。
“……”
办公室里三个哑人。
伍树起身:“白苹几点下班?”
刑警队长的语气有些松懈了:没准这人真是发病了呢?唉,说实在的,发病了也好,只要没有出人命。
云鹿点头:“新叶公司有些远。他十一点半下班,接近十二点半才到得了家。”
伍树转身看向陈涧和叶闲闲:“行,我们三个跟你去看看。”
陈涧起身收拾。
叶闲闲有些退却,靠近伍树,小声说:“队长,怎么看怎么都像是精神病。这忙了一上午了,马上就饭点了。而且我女朋友今天……”
伍树瞥他一眼,阴阳怪气:“最近确实辛苦了。不如,我现在就给你放假吧,给你放三个月怎么样?回来了也许这些案子都尘埃落定了。”
叶闲闲咬着唇,嘟囔道:“对不起。我错了,队长。”
几人乘坐电梯下至一楼,各怀心思地沉默着。大厅里走了几步路,被围着的云鹿猛然停下,惊恐地看向门口。
三位警察疑惑地看向他,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门口,一位西装革履的英俊男子握着一把透明雨伞,正微笑着走过来。
“怎么一大早跑这来了?”
这男人温柔的语气唬得三人一愣。反应过来时,他带着云鹿已经站在了一旁,而且正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云鹿身上。
已经过了十二点,下班时间,院外街上的车喇叭声混合雨声,十分糟乱。
在这刺耳声中,他们对面,云鹿的眼里闪着求救光芒,旁边高他几分的男子神色淡淡,一脸有恃无恐。
三位警察暗道糟糕:如果真的有尸体,也已经被处理了。
伍树状似轻松地问:“你好。你是白苹?”
英俊的男生点点头:“是的,警官。”
“方便我们去你们家看看吗?”
白苹在微笑着给云鹿拨弄刘海,漫不经心:“哦?几位警官有什么事?”
“怀疑你们户籍、工作造假,需要去核查一下。”伍树声音没有波澜地扯了个谎。
“这有些冤枉了。”白苹瞟了一眼伍树。
随后,礼貌地说:“不过也能理解。这样吧,我把户口本复印件和工作证明送来,不劳烦三位警官跑一趟。”
“……”
一时有些僵,叶闲闲就要开口说话。云鹿连忙轻声道:“就让他们去家里看看吧。下雨天的省得你来回跑。”
白苹笑了笑,温柔地说:“好,听你的。那就劳烦三位警官跟我们跑一趟了。”
“……”
云鹿嘴唇发灰,右手在白苹手里像一块钢铁,僵硬了,也失温了。白苹牵着他,十分自如地悠悠踱步在前。
后头的三位警察脸色有些郁闷,心中吐槽用的口水比门外的雨还多。
这两个月都是些什么糟心事啊?!
●
西山南北纵横,很绵长,一半是萍城城西,一半是萍城郊外;很巍峨,阻隔着从远处西方雪山那不断输送来的寒风。
嫌疑人和报案人在西山的住处不远不近,车程二十多分钟。
白苹和云鹿坐警车后排,前面开车的是叶闲闲,副驾驶是伍树。陈涧开着白苹的车跟在警车后面。
萍城的道路一连几天都雾蒙蒙的,车灯在其间闪烁宛如霓虹。雨水不断线,浇得车前的公路崭新、蹭亮,车在上面柔柔滑行着,很平稳。
伍树瞄着身后两人,尤其是白苹。笑着拉家常似的:“白苹先生,一般几点下班啊?感觉你下班挺早的。”
白苹松垮垮圈着云鹿,平静地说:“十一点半下班。应该与警官们的下班时间一样。”
“十一点半下班。”伍树品着这时间点,“十二点刚过几分,就到公安局了?你没回家吗?”
雨雾中,人行道上直挂着的红灯倏灭,此刻是黄灯。叶闲闲猛一刹车,车内众人被惯性一推,纷纷靠前了几分。
白苹下意识收紧圈住云鹿的手,又马上轻轻拍慰着他。
见怀里的人神色无异,才缓缓说:“警官刚才问我的是一般的下班时间,我回答的自然是我们单位规章制度里的下班时间。今天我们单位外出勘察,见雨越下越大,不得已才提前下班。所以,今早十点五十分,我就在家了。”
“五十分……记这么清楚啊?”伍树冷冷揶揄。
白苹微笑着:“是的警官。因为一回到家,我给我男朋友定的闹钟就响了,而我男朋友却不在家,我很着急。我在紧张时,记忆力会更强。”
云鹿心里微微一动。
这倒是真的。他出门时,十点四十吃药的闹钟响了。但他没来得及关。
直行的绿灯亮起,叶闲闲莫名喘了口气,喘气声挺大,落在了众人心里。
前排的伍树明显朝他递过去责备的一眼;白苹不易察觉地冷笑了一下;云鹿怅怅然看着黑色的车背。
车子平稳行进。
伍树望着车前缓缓后退的路,稍稍收了收眼神,接着问:“然后直接来公安局了?”
“嗯。爱人失踪了,第一时间应该去报案。”白苹看向云鹿。
他的眼神温温柔柔,漫着一层宽容的水雾,但有一刻,有一丝不解的难过一闪而过。
云鹿的脖子微微一僵,立即心虚地把头偏去,看向雨水横流的车窗。
车前的两位更是不好受,脸都有些黑——白苹所有的回答都合理得诡异,就像早有准备。多年的审问经历来讲,紧张的人有两种表现,一种是错漏很多,另一种是缜密无遗。
“你现在很紧张?”伍树冷不丁道。
“怎么说呢。”白苹语气悠悠仿佛回忆往昔,“回家发现他不在的那一刻……我要疯了,脑子空白、手脚发麻、横冲直撞。至于现在,我的感觉很复杂,有劫后余生的欣然,也有恍若梦境的紧张。”
听闻这话,云鹿悄悄看了他一眼。
他突然想到出院后这两个月,白苹总要时时刻刻盯着他,不然就会“失去控制”。有一晚,他只不过去一楼发个呆的功夫,白苹整个人红着眼连滚带爬到处找他,看到他安然无恙后,不住地流泪。
云鹿几乎是哄了一晚上。
想起了一连串的这些事,云鹿暗骂自己主次不分。骂完,又开始不自禁想象着今天早上自己消失不见后,白苹的反应……
前排的伍树忽然笑道:“白先生很喜欢莎士比亚吧。”
“更喜欢福尔摩斯。”白苹淡淡地说。
伍树又笑着问:“白先生上学的时候经常参加辩论赛吧?”
“毫无这方面的经验。倒是警官您,自上车后就拐着弯审问我。是昨日到今天上午的这段时间里又出命案了?”
白苹看向伍树。伍警官的耳朵很大很“招风”,这会察觉后方的带有冷意的眼神后,耳朵机灵地动弹了几下,像是示退。
伍树正斜眼看着雨滴点点的后视镜,能看到云鹿的一半身子,不知是冷的缘故,还是白苹突兀的话的缘故,那半边身子藏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同一时间,身旁驾驶位,叶闲闲下意识朝前方正常穿梭的车流摁了声喇叭。
“……”
喇叭声一出来,车内正式变成一片坟场了。
危险、惊惧、冷寂。
半晌,伍树气定神闲转回头看去:“白苹先生,为什么会假设自己是犯了命案的嫌犯呢?”
“首先,近两个月命案多发,萍城很不太平,几乎可以说是人人自危;其次,公安局现在这么忙,还能抽出三位警察跟我们回去,这阵仗应该只有命案能解释了吧?”白苹冷淡地说。
伍树看他表情平静、坦然、毫无畏惧,只得扯个笑转回身。
见状,云鹿赶紧圆场:“没有命案。我今天早上稀里糊涂跑来警局,警察们只是怕我发生了什么,所以问得多了些。”
白苹了然,把云鹿的肩膀揽过来一些,轻声说:“对不起,小寒。我不会再让这种情况发生了。”
车子开始上坡,珠串似的雨水与不间断的积水迎车砸来,令叶闲闲开得有些艰难。
车内安静着,一片严肃的冰凉。
离家越近,云鹿越面色发白,心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跳着。
白苹这么细心的人,尸体肯定没有了,警察走了怎么办?他会不会杀我灭口?
他小心地看了看身旁的白苹,跟平常一样,还是十分亲昵温柔。却莫名有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白苹轻松捕捉这一眼,低声安慰道:“不用怕,会没事的。”
“……”
这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
雨噼噼啪啪打在车窗玻璃上,云鹿觉得被他触碰着的肩膀处一股股泛寒。
这寒气迅速扩散至他的四肢百骸。一路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