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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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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欢晚上吃了饭,肩挑两个空的铝皮桶,从农场路过。知青宿舍亮着煤油灯,窗边人影绰绰,寇欢听到刺耳的笑声,想到寇邵军的义眼,不由得加快步伐朝河边走去。
汛期未至,河床蜿蜒,岸边砾石露出锋利的边缘,待雨季河水冲刷,才会把它们泡的圆滑。寇欢踩过硌脚的石子,弯腰向东取水,桶壁撞出哗哗的水声,不一会儿,两桶水满了。他用扁担挑起铝皮桶,在他逐渐宽阔的肩膀上,那根扁担随着他坚实的步伐有韧劲儿的弹动。
沿着河,清晖压在他的头顶,他像挑着两弯明月,渐渐将昏黄的灯火给抛在身后。
夜风吹动他的头发,他仰起脸,脖儿间发了细汗。槐树长在高处,四面是被焚过的土地,猛一嗅,空气中那股焦灼的气味久久的盘旋不肯离去。他望着黑夜里的树,片刻之间的静谧让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亘古不变的,就像太阳打东边升起,自西边落下,潮涨潮退,一千年,不会变。
寇欢低下头,他是庄稼人,一辈子种地,哪怕他的一辈子才刚刚开始。是城里来的知青让他意识到山外面的世界。原来山外不是一重又一重的山,地上跑的不光鸡鸭鹅牛,连天上飞的,都是铁皮鸟。
他一手扒在桶沿,一手托着桶底,绕着大树走半圈,一桶水就没了。在人迹罕至的高坡,寇欢遗传了寇绍军的神经质,嘴里念着喝吧。那截因为饥饿而瘦的凸出来的腕子,又因为干活儿而像铁杆一样的硬,忽的被人攥住。
寇欢怔了怔,惊得打翻了跟前的水桶。荆川潮湿的手心像河底的水草,像蛙表皮的黏液,光是这么握上来,就叫寇欢头皮发麻。
荆川觑到他发怵的表情,蓦地松手,扶起漏光的水桶,铝皮碰着铝皮,发出当啷一声。
寇欢回过神。
“你怎么在这儿?”这是寇欢第三次见到荆川,他不知道他的姓名,只记得他的脸,记得他雪白的衣衫。
荆川没有说话,起风了,寇欢听见数以万计的槐叶发出的声响,他看过去,彷佛那只是一次春风带来的婆娑。等他回头,荆川业已消失不见。他的心头涌上一股异样,急促的提起桶向坡下的茅草屋奔去,他跑得飞快,心脏在胸腔欢实的跳跃,好似慢一秒,他就要吐一颗心出来。
次日,寇欢在家里见到了那个砍树的知青,他站在院子里,隔着纸糊的窗,看见驼背知青对着寇绍军扇自己的脸。啪的,寇欢的汗珠掉在黄土地上,骄阳涂抹着他的黄皮肤,他的躯壳被浇铸的百毒不侵。盐叫他长出了力气,力气又催生出他的胆量。他握紧拳头,想象他像一名英雄那样,拳打镇关西。
知青走了,寇欢垂着头,听见寇绍军叫他。他进屋,光线暗了不少,寇绍军那枚义眼看上去像得了白内障,叫寇欢头低的更厉害。
“谁也不怨。”寇绍军声音听上去是那么的苍老,他说:“我都这把年纪了,早活够了。”
寇欢叫了声爷。
寇绍军又开始讲那棵树,寇欢想他爷爷真的是老了,人变得啰嗦起来。寇绍军讲他小时候,晚回家,掉了魂儿,是树领他回家的。寇绍军讲得煞有介事,说他干爷爷就从树后边儿出来,穿着一身白衣裳,像有钱人家的公子,牵着五六岁的他,把他带回家。
“四零年那会儿,”寇绍军顿了下,吐露出那份难言的苦涩,“闹饥荒,我吃过你干爷爷的树皮。榆树皮硬的咽不下去,我跟你干爷爷说对不住,拿锉刀扒开老树皮,剜嫩的下来。”
寇欢打了个哆嗦。
寇绍军说着说着睡了过去,寇欢到院子里打水,木瓜瓢叮啷咣铛。他在恍惚中听见寇绍军的闷呼声,于是慌忙跑进屋。荆川正站在寇绍军床前,长手指伸进寇绍军眼窝,寇欢看见那颗浑浊的义眼。
“你做什么!”寇欢一把推开荆川,荆川似乎不为所动,面对那颗义眼神色冷凝。“你为什么要害我爷爷……”寇欢话没说完,人就失去了意识。荆川抬手让寇欢靠在自己肩膀,右手覆在寇绍军眼前,他的眼球已经被摘除,任凭荆川天大的本领也无法将其复原了。
荆川静静的望着寇绍军,再也望不出从前的影子。
怀里的寇欢热烘烘的,又重,荆川单臂揽着他把他送回那间草屋,太阳落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