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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婚约 ...

  •   四月春末,暮云渐起。从北边来了长长一队人马,惹得黄昏的山谷里鸟雀四散。
      王家大夫人数日前就得到消息,离家十一载的儿子终于要回来了。此刻她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由仆妇搀扶着站在门边眺望。远远地看见黑甲骑兵队伍蜿蜒,越来越近,终于到达门口。为首一人下了马,快步走到堂中,在她面前跪下,抬头哽咽道:“孩儿不孝,让母亲久等了……”
      儿子离家仿佛就在昨日,那时少年的脸上还带着稚气。此刻满身尘土,眼角有风霜,却已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了。
      王夫人这些年担惊受怕,青丝有一半变了白发。她抚着儿子宽阔的肩膀和坚毅的面庞,笑中带泪,不住地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母子俩抱头痛哭,骑士们都跪在地上静默无声。舅老爷韩赟待母子俩哭完,才上前道:“阿姐,让大郎先起来吧!现下太平了,以后便可日日相见。”
      王夫人抹干眼泪,扶起儿子。这才有空当儿仔细打量弟弟,过了一会儿才笑着叹道:“阿弟也见老了!这些年多亏你跟在大郎身边,辛苦了。”
      韩赟笑着摆摆手:“姐姐说的哪里的话。我一介书生,都是大郎照顾我。”
      大概是赶路赶得急,两人脸上脖子上都有汗渍。王夫人知现在不是叙话的时候,温声说:“已经备好了水,都去洗洗吧!”
      王翀道:“是,母亲稍待。”
      回身走到门口,手一抬,骑士们便“刷”一下起了身。
      王翀嘱咐几句,卫队统领指挥将士们安营造饭,甥舅二人进后院洗漱。不一会儿,便都换了家常装束出来。
      两人洗去尘土,用过家乡菜色,然后移至内厅,由侍女奉上香茶。母子、姐弟开始叙述别后种种。
      王夫人听着两人语气平淡地说着这些年的经历,内心酸楚。缓缓起身来,解开儿子的衣服,看着从胸前延至腹部的一道长长的疤,忍不住手指颤抖。
      “这是在益州的那次?”
      王沖扶住母亲,笑着说:“只是看着厉害,其实都是些皮肉伤。我又不留疤,再过两年就看不见了。”
      他从仆妇手里接过手巾,亲自替母亲拭泪。
      王夫人渐渐止住哭声,整理了一下鬓发,这才坐下来问:“我儿已经成家了吧?”
      王翀点头:“是,母亲恕罪。两年前老师做主,为儿子聘了松阳谢氏女为妻。如今膝下已一儿二女。”
      儿子年届三十,有些早成家的男人,到这个年纪做祖父的都有。王夫人听闻儿子有后,只有欣喜的份,哪还会责怪。况松阳谢氏乃天下文人之首,沈大学士就曾求学于谢氏的碧山书院,与之联姻乃上上之策。
      王夫人心怀舒畅,笑着道:“甚好,日后我也好见你父亲了。”
      提及早逝的父亲,王翀有些感慨。环顾四周,道:“这些年儿子为安全计,让母亲藏身于这山谷中,实属不孝!出来前我已着人收拾宝慈宫,明日一早我便奉母亲上京。”
      王夫人却道:“不急。还有一件事,娘得告诉你。”
      眼泪流的太多,不由得口干舌燥。她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才说:”那年吴王薨了,你陷在益州,交通阻隔,族中传言甚多。不到一个月,族里几位长辈带了族长家的十二郎前来,逼我过继。”
      “我自然不从,无奈他们人多。情急之下,我便为你聘下金溪镇外俞老夫子家的素娘为妻,以你祖母留给我的玉佩为聘,约定三年之后成婚。”
      王夫人停了一下,继续说:“想着即便退一万步,非要过继,也该为你挑选嗣子。如今你已娶妻,那这门婚事自然就做不得数了。娘失信于人,误了素娘。当亲自上门,给俞家一个交代。”
      “阿姐,不妥。”韩舅老爷立刻出言反对:“阿姐如今已是太后之尊,亲自登门,岂不置俞家人于不敬?况婚事不成,实非阿姐之过,时也命也!不如让我这个做舅舅的替阿姐上门,多予些金银补偿俞家便是。”
      大夫人摇摇头,叹了口气:“你们有所不知。”
      然后转向王大郎,说:“当年我为你订下亲事,族里犹不肯善罢甘休。说就算订了亲,也可让十二郎代你行礼,生了儿子记在你名下。素娘拿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说生是王家大郎的人,死是王家大郎的鬼。非要逼她,她便血溅三尺。即便到了阴曹地府也要在阎王爷面前告上一状。后来得你三叔和李家姑父帮着周旋,这才让族里人暂熄了心思。”
      “素娘贞烈,早已把自己看做大郎的人。我怕此事不能妥善解决,反而伤了大郎的名声。况两年多前得知晋军残部过境,我走得匆忙,未及通知素娘,心中一直不安。”
      王翀闻言,思忖片刻,道:“娘,此事因我而起,该由我去解决。我本想先接了母亲进京,再慢慢封赏亲族。如今看来,有些事当在进京之前先解决,免得后患无穷。”
      王夫人也是世家女,只是一时身份没转变过来。儿子一说她就明白了,点头道:“我儿所言极是。”
      说着便吩咐韩舅爷:“阿弟,那便由你陪着走一趟。你为长辈,又是舅舅,代我出面最合适。”
      又叫过来身边丫鬟:“阿葡,你最知道来龙去脉。跟着大郎和舅老爷去。素娘见了你,就知道我的心意了。”
      几个人都说:“遵命”。
      王翀站起来:“事不宜迟,我这就带人去安平。明天一早母亲动身,不出三日我和舅舅定能赶上。”
      王夫人看着儿子,才刚见面,又要分别。虽然不舍,她也知道这事不好耽搁,便说:“去吧!我在青州府等你。万事小心。”
      王翀留了一半人给母亲,自己带上舅舅及阿葡,直奔安平。
      安平距此地百余里,他们策马疾行,于第二日正午赶到。
      王家族人见王翀带黑甲军前来,有的害怕,有的高兴。
      王翀这几年四处征战,习惯快刀斩乱麻。不出一个时辰就理清了族务。解决完这一桩,他们便出了安平城,在城外的五里亭休整。反正金溪镇就在眼前,不如先让将士们饮饮马。
      小丫头阿葡在王夫人那里颇为得宠,平时也跟着卫士骑马射箭。这般急行军还是第一次,又刚刚见过血,因此什么也吃不下。
      韩舅爷见她吐过几次,鹌鹑似缩在一边,起了恻隐之心,便开口跟她闲聊。
      “这俞家姑娘人在金溪,是如何入我大姐的眼的?”
      阿葡看了眼旁边啃干粮的王大郎,小声地道:“俞姑娘是保宁堂杜大夫的高徒。夫人素有头痛的毛病,俞姑娘于推拿针灸一道最在行,常常出入府中。”
      韩赟闻言,心中很不是滋味。想大郎祖父曾任青州刺史,是王家族里最显赫的一支。他们韩家亦是青州望族,钟鸣鼎食之家。阿姐出嫁前就有美名,后来丈夫去世,她年纪轻轻独自抚育幼子,一向受人敬重。居然只能为儿子选一个走家串户的医女为妻,可见当时的处境。
      他皱着眉问:“这俞姑娘身为女子,又怎拜得杜大夫为师呢?”
      阿葡察言观色,看这两人脸色阴沉,想必是看不上俞姑娘的身份,于是解释道:“俞夫子家与杜大夫家比邻而居。俞姑娘是老生女,她娘生她时伤了身子。俞姑娘幼时见其母为病痛所苦,跪在杜夫子面前三天三夜,求杜大夫收她为徒,立誓学会医术要治好母亲。杜大夫为她的孝行感动,便收了她。”
      “原来如此。”韩舅爷脸色稍霁:“倒是位孝女。”

      金溪镇沿卧牛岭而建,岭前有一条由山中泉水汇成的小溪。因溪岸人家多植桂树,十月桂花落入溪中逐水而下,故名曰金溪。
      俞老夫子是私塾先生,为图清静,把家安在金溪镇的后头,靠近山脚的位置。
      这边偏僻,房舍不多。
      阿葡以前替王家送礼,来过一次。她记性好,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对了地方。
      卫士们训练有素地散开四周,并排的几户人家看见他们,赶紧关紧了门。
      俞家占地不大,三间青砖瓦房。院墙有半人高,黄泥混着石块砌成的。墙头上几个破口的陶罐里,几丛蓝紫色的小花迎风摇曳着。
      韩赟敲了敲门,朗声道:“请问是俞夫子家吗?”
      话音刚落,一个皮肤黝黑的小姑娘从屋里走出来,看见他们仿佛吓了一跳。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瞪着他们。愣了一下,迅速缩回屋内。
      韩赟问阿葡:“这便是俞家姑娘?”
      阿葡迟疑地说:“好像不是,俞姑娘比这白。”
      她不是十分确定。上一次见俞姑娘还是两年前,再说刚才那小姑娘闪得太快了。
      几人正踌躇间,小姑娘搀着一位头发花白的妇人走了出来。两只大黑狗跟在后面,冲他们狂吠。
      “来福、旺财,后退、蹲下。”
      小姑娘厉声斥到,两只狗立刻乖乖地后退,然后蹲在地上。
      妇人面色苍白,看起来身体不太好。不过头发和衣服都整整齐齐的。她眯了眯眼睛,看着门外的陌生人,隔着栅栏,神情紧张地问:“几位找谁?”
      阿葡上前,行了一个礼,对妇人说:“俞家大娘,是我。”
      妇人又咪了咪眼,仔细看清了她,神情变得有些激动:“哎呀,你是王家的阿葡!”连忙打开院门,脸上的皱纹像菊花一样绽放开来:“快进来,快进来!”
      俞大娘热情地把他们往院子里让。
      院中铺着红砖,地上干干净净。西面墙角一棵老梨树花开得差不多了,落了几朵在树下的石桌上。
      “外头晒,客人快进屋吧!”俞大娘看着四处打量的韩舅爷说。
      几人走进堂屋,地方不大,不过窗子都打开了,光线很足。正上方摆着八仙桌,墙上是一幅蓝底的祥云图。堂屋左边靠墙有一张既像榻又像椅的靠背长凳,看纹理应该是榆木的。凳面铺着四块青色的布垫子。前面是榆木的长茶几。茶几上有一只黑陶罐,里面斜插着一丛粉白的荼靡。
      倒是雅致。
      俞大娘指着那古怪长凳对他们说:“客人请坐。”又回头吩咐那小姑娘:“六丫,去把前日素娘带回来的茶泡了。”
      韩赟并没有落坐。而是示意侍卫们把十几个箱子抬进来放在门边,这些都是刚刚在王家家抄出来的。
      十几个箱子,哪怕叠起来也是好大一堆。俞家娘子看着几个沉默的陌生男人,心中有些不安。
      没有这样送礼的。
      她问阿葡:“这几位是?”
      阿葡介绍到:“这是我家大郎君,这位是我家舅爷。”
      “大郎君?舅爷?”俞大娘还有些糊涂,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接着脸上浮现激动的神色,上上下下把王翀打量了一番,两只手攥在一起:“是女婿啊!原来是女婿回来了!哎呀!好啊!”
      她很急切地指着那条长凳对王翀说:“快坐呀!”又看向韩赟:“舅爷也坐。”
      黑脸的六丫端着茶盘过来,一双大脚步子迈得很稳,麻利地在茶几上摆下茶壶茶杯,给几个客人每人面前放了一杯茶。然后又端过来一盘芝麻糖。
      韩舅爷看着激动得仿佛要哭出来来的妇人,心中叹了一口气。拉着外甥坐下。挤出来一个笑容,说:“您也别站着,坐吧!”
      “好,好。”
      老妇人在茶几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眼睛却还盯着王翀。六丫站在她后面,双手搓着衣角。
      韩赟喝了口茶,问道:“俞老夫子和大姑娘不在家?”
      俞大娘这才像突然想起来,解释说:“她爹前年就没了。素娘去隔壁镇上收药,一会儿就回来。”
      韩赟愣了一下:“您老节哀。”
      俞大娘摆摆手:“无妨,都两年多了。”
      韩赟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直接切入正题:“我们此番前来是有件事和您商量。”
      俞大娘眼巴巴地看着他。
      韩赟狠了狠心,接着说:“我们离家日久,久不与家里通消息,昨日才听闻大姐跟您家订下了亲事。”他顿了一下:“实不相瞒,我家外甥早在几年前就由恩师做主,娶了大家之女。如今膝下儿女双全。恐与您家姑娘无缘了。”
      俞大娘愣愣地看着他,仿佛不能消化他这番话。她看着王大郎,又看了看满地的箱子。
      片刻之后,两眼一翻,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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