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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裂隙灯下的新年 ...

  •   市立眼科中心十九楼的灯,比手术无影灯还要冷。
      那是一种带着电的冷——钨丝发蓝,像把冬天最锋利的霜冻磨成了刀片,然后一盏一盏,悬在天花板上,对准每一个低头的人。
      林雾把下巴搁在颌托上,额头抵着额带,像被押上刑架的证人。
      金属托架冰凉,贴着皮肤,像一把微型的角膜铲,在提醒她:你现在不是市场部的策划,也不是竞业协议里的“冷冻人”,你只是——样本。
      “哒——”
      裂隙灯弹起的瞬间,蓝色光刀劈开黑暗。
      那道光太亮,亮得她看见自己左眼角膜上,一道微微卷曲的伤痕。
      伤痕极细,像铜版纸边缘被撕碎时溅出的刃口,正好落在瞳孔中央,折出一枚小小的、扭曲的月牙。
      那是上周年会后台留下的——总监当着投资人的面,把她三个月熬夜写成的方案撕成两半,纸边飞起,割破她的角膜,也割破她的呼吸。
      血当时只流了一秒,就停了。
      疼痛却留在上皮层里,像一枚不肯剥落的隐形镜片,每一次眨眼,都提醒她:你在这里,是被展览的。

      “林工,别眨眼。”工程师老周的声音从机器后面传来,带着手术室特有的消毒水味,“图像马上进 AI。”
      屏幕亮起,角膜地形图开始生成。
      一圈圈等高线,像等高线地图,又像她上周做的县域市场渗透图——
      44.2D、44.1D、44.0D……
      每一圈都在逼近“完美弧度”,也逼近“完美收割”。
      老周扭头,对站在灯光外的市场部总监陈焕生说:
      “陈总,您看——角膜曲率 44.2D,和我们新广告里‘完美弧度 44.3D’只差 0.1,要不要拍个照做海报?”
      陈焕生把烟摁灭在一次性纸杯里,纸杯里还有半杯冷掉的速溶咖啡,烟灰浮在表面,像一层发霉的角膜上皮。
      他笑出一口四环素牙,声音带着烟嗓的沙哑:
      “拍!标题我都想好了——
      ‘连我们自己的员工都敢开刀,你还怕什么?’”

      林雾想说话,裂隙灯又“哒”一声合拢。
      蓝色光刀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束更冷的白光——像审讯室的射灯,照得她眼底一片雪白。
      雪白里,她看见自己的倒影:
      眼球被放大、被定格、被标价,像橱窗里的商品,又像尚未植入的人工晶体,静静等待下一个被切削的夜晚。

      她不由得想起上周年会散场后的走廊。
      当时林雾攥着被撕成两半的 PPT:封面标题《“复明 2025” 农村筛查整合方案》仍完整,只是中间多了一道裂痕,正好把“复”字劈开——“明目 2025”,看上去像一场提前庆祝的胜利。
      陈焕生倚在窗边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被风送进她耳朵——像一把手术刀贴着耳廓划过。
      “……五百个村,每个村至少八十例白内障阳性,数据下周给我。什么?真病?我要真病干嘛,我要名单!名单!”
      他挂断,冲她扬了扬下巴,笑得一口四环素牙在暗处闪光,像未抛光的人工晶体。
      “小林,别垮着脸。下周跟车下乡,你亲自去拍素材。记住——”
      他顿一顿,把烟摁进一次性杯里,烟灰在冷咖啡上漂成一层灰膜。
      “老人越可怜,转化率越高。”
      林雾低下头盯着手里那半截 PPT,纸边还留着上周被总监当众撕碎时的锯齿,地毯吸饱了香槟,踩上去像走在浸血的绷带
      她突然想到奶奶。
      奶奶在皖北乡下,白内障拖到晚期,最后把酱油当成墨汁,在春联上写下一片黑。
      那片黑,从门框一直漫到门槛,像眼底渗出的陈旧出血。
      窗外,有人在放新年烟花。
      红光一闪,映在她瞳孔里,像一次无声的激光点射。
      她眨了眨眼,疼痛不尖锐,却长久不散——
      她知道,那道红光,不止落在烟花上。

      同一时刻,远在千里之外的港交所·大堂

      铜锣声落下最后一记震颤,香槟泡沫飞溅成微型烟火。
      顾沉站在敲钟台左侧,一身深灰 Kiton 西装,胸口别着“MingTong Medical”的鎏金徽章——
      他所在的华曜资本,是这家公司 B 轮唯一领投方;今天,明瞳医疗挂牌,市值 38 亿港币,账面回报 7.4 倍。

      掌声、快门声、欢呼声。
      顾沉抬手向媒体致意,指尖却在半空顿住——
      右眼忽然出现一块灰色盲区,像有人用橡皮把 11 点方向的港交所徽标直接擦掉。
      他眨了下眼,盲区没回来,反而向下延伸,像一滴墨在视网膜上洇开。

      “顾总?”IR 总监林茵凑近,“仪式结束,彭博的专访在三分钟后。”
      顾沉点头,拇指压住内眼角,玻璃体里传来极轻的“嘶啦”声。
      那是视网膜被牵拉的声音——三天前,港安医院眼底科主任亲口说的:
      “颞上方马蹄形裂孔,随时脱落。顾生,你最好马上做激光封闭。”
      他当时只丢下一句话:“等敲完钟。”

      后台采访区

      摄像机红灯亮起,记者把话筒递到他唇边。
      “顾先生,作为领投方代表,您如何评价明瞳医疗的核心壁垒?”
      顾沉微笑,声音比香槟还稳:
      “0.8 秒识别 14 种病变,97.3% 准确率,全球 1.2 亿张结构化眼底照——”

      话没说完,手机在西装内袋震了三下。
      匿名邮件,标题只有五个字:
      【负样本造假】。
      附件是一份 Excel,第一行就写着:
      “清洗记录:随机抽取 36% 健康眼作为‘假阴性’,标注员日薪 80 元,KPI 按量计费。”
      发件人 IP:明瞳医疗内部机房。

      顾沉的指节在机身背面无声收紧。
      视野缺的那一角忽然一黑,像有人把幕布又往下拽了半尺。
      他听见自己心跳——
      咚、咚、咚——
      每一次搏动,都在把玻璃体往裂孔里推。

      闪光灯连成一片,记者仍在追问:
      “招股书显示,华曜资本将在 180 天禁售期后减持 30%,是否意味着您对公司远期增长信心不足?”
      顾沉抬眼,右眼只剩一条月牙形光带。
      他笑了,笑意冷冽:“信心?信心从来不是拿嘴说的,是拿时间和业绩喂出来的。180 天后我减持,是让市场自己称重;真有信心的人,敢把筹码交出去,还接得回来。”

      后台走廊
      林茵追上来:“顾总,你脸色很差。”
      “给我两分钟。”
      顾沉推开消防门,楼道里灯光惨白。
      他拨通明瞳医疗 CTO 连霄的号码,对方秒接。
      “那份清洗记录,你知情吗?”
      听筒里沉默两秒,连霄压低嗓子:
      “顾总,数据量太大,不做点‘稀释’根本跑不出漂亮曲线……”
      顾沉闭眼,视网膜在黑暗中发出最后一声“啵”。
      世界彻底缺了右上角。
      “听着,”他声音低到近乎耳语,“两个小时内,把原始训练集和全部标注日志打包发我加密邮箱。否则,今晚 8 点前,港交所就会接到匿名举报。”
      挂掉电话,他转身,右眼已像被塞进一团黑棉。
      他用左眼看表:10:47 AM。
      电梯下行
      数字跳到 G,门开。
      大堂电子屏循环播放明瞳医疗的宣传片——
      AI 镜头扫过无数瞳孔,像上帝在检阅子民。
      顾沉站在屏幕前,左眼酸涩,右眼空洞。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母亲做白内障手术时,他问主刀医生:
      “成功率多少?”
      “97%。”
      母亲笑着安慰他:“那就等于 100%。”
      如今,他亲手把 97.3% 卖给市场,却忘了还有 2.7% 的失明概率。
      上车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敲钟台。
      铜锣被礼仪小姐收进绒布盒,像收起一把沾血的刀。
      顾沉拉开车门,对司机说:
      “去玛丽医院眼科急诊。”
      语气平静,像在吩咐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尽调。
      车尾驶出港交所广场,阳光刺眼。
      顾沉用左手盖住右眼,掌心只触到一片黑暗。
      他在心里默默计时——
      视网膜脱离黄金抢救期:72 小时。
      而明瞳医疗的股价,也将在 72 小时内迎来第一轮做空报告。
      车窗倒影里,他西装依旧挺括,左眼锐利如初。
      只是右眼的位置,只剩一团深不见底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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