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城破血战·父殇
...
-
密道出口隐藏在皇城西北角一处废弃的杂院枯井之下。当死士挪开沉重的井盖,一股混合着泥土和血腥气的冷风猛地灌入,呛得人几乎窒息。远处,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撞击声、惨叫声如同沸腾的潮水,汹涌地拍打着夜的堤岸,清晰得令人胆寒。
城,已经破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穿了我所有残存的侥幸。比预想中更快,更残酷。
“殿下,快!”为首的死士低喝一声,率先跃出井口,警惕地四下张望。
我深吸一口那令人作呕的空气,将怀中那半枚香囊按得更紧,借着死士的托举,爬出了枯井。其余三名死士紧随其后,迅速将井盖复原,动作麻利得近乎无声。
我们身处一条狭窄肮脏的巷弄,空气中弥漫着浓烟和火烧焦木头的气味。远处天际被火光映成一种不祥的猩红色,喊杀声主要从东南方向传来,那里是皇宫和主城门的方向。
“走这边!”死士头领低声道,引着我们向与喊杀声相反的方向,也就是西北面的平民区潜行。他们的计划是趁乱穿过混乱的街巷,寻找机会从西北侧的偏门或利用钩索翻越城墙。西北面并非北狄主攻方向,或许守备稍疏。
然而,我们很快发现,这想法太过天真。
整座云渊城都已陷入了疯狂的炼狱。
刚走出巷弄,踏入稍宽一些的街道,眼前的景象便让我胃里一阵翻腾,几乎要呕吐出来。
街道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有守城士兵的,但更多是普通百姓的。鲜血染红了青石板路,汇聚成涓涓细流,流入路边的排水沟渠。房屋许多都被点燃,火舌舔舐着夜空,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哭喊声、哀求声、狂笑声、兵刃砍入骨肉的闷响……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撕裂着人的耳膜与神经。
一队北狄骑兵呼啸着从街口冲过,马刀挥砍,将几个试图躲藏的老人和孩子砍翻在地,狂笑着扬长而去。
我们立刻缩回阴影里,死士的手紧紧按在我的肩膀上,力道大得惊人,既是保护,也是压制,防止我因冲动而暴露。
“殿下,冷静!”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铁一样的硬度,“现在出去,只是送死!辜负陛下和娘娘!”
我死死咬住下唇,舌尖尝到了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怒吼和冲出去的欲望。瑞凤眼里倒映着冲天的火光和血光,灼烧般疼痛。这就是破城后的景象吗?这就是北狄的“共荣”?
我们如同暗夜里的老鼠,在断壁残垣和燃烧的房屋阴影中艰难穿行。死士们经验丰富,总能提前避开大队的北狄士兵,偶尔遭遇零散的散兵游勇,也被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无声解决掉,尸体拖入角落。
越靠近城中心,抵抗的声音似乎越发集中和激烈。尤其是皇宫方向,那震天的喊杀声和金铁交鸣声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狂暴。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越攥越紧。父皇……他还在宫里!他说过,皇帝死社稷!他一定还在战斗!
一种强烈的、几乎无法抗拒的冲动攫住了我。我想回去,我想看看,我想……和他在一起!哪怕一起战死!
我的脚步迟疑了,甚至不由自主地想转向皇宫的方向。
“殿下!”死士头领猛地拉住我的胳膊,眼神锐利如鹰,“不可!陛下旨意,您必须活着出去!”
“可是父皇他……”我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
“陛下是皇帝!”他打断我,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残酷的冷静,“他有他的战场和归宿!您的战场不在这里!走!”
他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拉着我继续向西北方向移动。另外三名死士呈扇形护卫在我们周围,眼神警惕如猎豹,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他们肌肉紧绷。
就在我们穿过一条相对宽阔、原本是集市的大街时,一阵异常激烈的、如同困兽般绝望的怒吼声从皇宫方向炸响,甚至短暂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那声音……那声音是父皇的!
我猛地停下脚步,浑身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固了。我挣脱开死士的手,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踉跄着扑到街口一堆倒塌的货摊后,向着皇宫方向望去。
距离很远,隔着重重屋宇和浓烟,其实根本看不清具体情形。只能看到皇宫正门方向火光冲天,人影幢幢,厮杀得最为惨烈。
但就在那一片混乱的最高处,在那巍峨的、已然破损的宫门楼阙之上,一个身影如同燃烧的旗帜般挺立着!
即使隔着这么远,即使身影模糊,我也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我的父皇,顾昀!
他未曾穿戴沉重的龙袍冠冕,只着一身明黄色的战袍,头盔早已不知去向,花白的头发在火光和风中狂乱地飞舞。他手中握着一柄长剑,身边似乎只剩下寥寥数十名最忠心的禁军侍卫,围成一个最后的、不断缩小的圆圈,抵挡着如同潮水般涌上的北狄士兵。
父皇的身影在不断挥砍,他的怒吼声即使隔了这么远,依旧能隐约传来,充满了无尽的愤怒、不甘和……决绝!
“陛下!”我身边的死士头领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低呼,猛地单膝跪地,其他三名死士也齐齐跪倒,面向那个方向,头颅深埋下去,肩膀剧烈颤抖。
我的眼泪瞬间奔涌而出,模糊了视线。我想大喊,想冲过去,但喉咙像是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双脚也如同灌了铅,动弹不得。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面最后的“旗帜”,在无数北狄兵刃的寒光中,如同狂风暴雨中的孤舟,奋力搏杀。
忽然,父皇的动作猛地一滞。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正中他的胸口!
他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周围的侍卫发出悲愤的狂吼,拼死想要护住他。
但父皇却猛地站直了身体,仿佛那支箭不是射在他身上。他举起了手中的长剑,用尽全身力气,向着漆黑的、被火光染红的夜空,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朕——之——子——民——宁——战——死——不——为——奴——!!!”
声音如同惊雷,滚过喧嚣的战场,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也传入战场上每一个还能听见的人耳中。
吼声落下,他手中的长剑再次挥出,砍翻了一个冲上前的狄兵。但更多的兵刃,从四面八方,同时刺入了他的身体……
那抹明黄色的、挺拔的身影,终于缓缓地、沉重地,向后倒了下去,消失在那片混乱的宫门楼阙之上,被无尽的敌人和黑暗吞没。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
远处的喊杀声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世界在我眼中失去了所有的颜色和声音,只剩下那片宫门上冲天的火光,以及父皇最后倒下消失的画面,一遍遍重复播放,刻骨铭心。
“父皇——!!!”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终于冲破了我的喉咙,带着血,带着泪,带着毁灭一切的痛苦。
我猛地向前冲去,却被死士头领从身后死死抱住,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如同铁箍一般。
“殿下!冷静!陛下……陛下已经殉国了!”他的声音同样哽咽,充满了巨大的悲恸,却依旧保持着最后的理智,“您不能让陛下白白牺牲!不能让娘娘白白牺牲!走啊!”
我疯狂地挣扎着,踢打着,泪水模糊了一切,心脏痛得像是要炸开。父皇……那个会抽查我功课、会为我选定老师、会在朝堂上威严无比、私下却会对我露出温和笑容的父皇……那个说“皇帝死社稷是天经地义”的父皇……就这么……在我眼前……战死了……
殉国了。
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如同深海寒潮,瞬间淹没了我。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我停止了挣扎,瘫软在死士的臂弯里,只剩下无法抑制的、剧烈的颤抖和呜咽。
另外两名死士迅速上前,一左一右架起我。
“走!”头领抹了一把脸,声音恢复了冷硬,但赤红的眼睛里是无法掩饰的悲痛和杀意,“必须带殿下出去!”
他们不再顾忌隐蔽,几乎是强行拖拽着我,以最快的速度穿过燃烧的街道,向着西北方向亡命奔去。
我的意识昏沉,眼前不断闪现着父皇最后挺立怒吼、继而倒下的画面,耳边反复回响着他那声用生命吼出的誓言。
“宁战死,不为奴……”
血与火的气息充斥鼻腔,百姓的哭嚎、狄兵的狂笑、兵刃的碰撞……这一切混合成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而我,大夏的太子顾知安,却在忠心的死士护卫下,逃离了正在陷落的国都,逃离了正在死去的父亲,逃离了……我身为皇子本应与之共存亡的战场。
耻辱、痛苦、绝望、愤怒……种种情绪撕扯着我的五脏六腑。
怀中的半枚香囊冰冷地贴着胸口,那未完成的“安”字,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平安?在这国破家亡的时刻,何处还有平安?
父皇用他的死,为我换来的,不是平安,而是一条浸透了血泪、背负着山岳般沉重责任的……生路。
这条生路,才刚刚开始,却已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