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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山河入画,思念成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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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穿越云层,将熟悉的城市轮廓远远抛在身后。当苏念拖着行李,踏出昆明长水机场,一股混合着植物清香和干燥阳光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时,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已身在千里之外的西南边陲。转乘大巴,沿途风景从现代都市逐渐变为绵延的丘陵和点缀其间的白色民居,她的心也随着车窗外的景致,一点点变得开阔而轻盈。
抵达鹤庆驻地时,已是傍晚。驻地设在一个保留着原始风貌的白族古村落里,青石板路蜿蜒向上,古老的扎染布幡在微风中飘荡,远处是层叠的苍山,在夕阳下染成温暖的橘红色。她的房间在一栋老宅的二楼,推开木窗,就能看到院子里那棵巨大的、据说有百年树龄的榕树,以及更远处,在暮色中泛起粼粼波光的湿地湖泊。
这里的一切都与城市截然不同。时间仿佛被拉长了,节奏缓慢得让人心静。没有甲方的催促,没有地铁的轰鸣,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村民用方言交谈的模糊声响,以及偶尔传来的、不知名鸟儿的啼鸣。
最初的几天,苏念有些无所适从。她架起画板,对着窗外如画的风景,却感觉手中的画笔有些滞涩。那些在城市里信手拈来的线条和构图,在这里似乎失去了魔力。她画的山水,徒有其形,却缺乏那种扎根于这片土地的、深沉的生命力。
她有些焦躁,甚至开始怀疑自己选择的正确性。
直到一天清晨,她被一阵清脆的锤打声唤醒。推开窗,看到隔壁院落里,一位白发苍苍的白族老奶奶正坐在门槛上,用古老的木梭和丝线,一丝不苟地编织着一条繁复的扎染桌布。阳光透过榕树的缝隙,洒在她布满皱纹却异常平静的脸上,和她手中那仿佛拥有生命的丝线上。
苏念看得入了神。她拿起速写本,没有刻意构图,只是本能地记录下这一刻——老人专注的侧影,跳跃的光斑,缠绕的丝线,以及那种沉浸在古老手艺中的、近乎禅定的安宁。
笔尖流淌出的线条,不再追求城市的锐利和技巧,反而变得朴素、生动,带着一种拙朴的力道。她忽然明白了林墨曾说过的“在地性”——不是浮光掠影地描绘风景,而是沉下心来,感受这片土地的气息,理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脉搏。
从那天起,她放下了“必须要画出惊世之作”的包袱。她跟着驻地组织的活动,去参观当地的造纸作坊,看工匠如何用古法将树皮变成柔韧的纸张;她去赶集,看穿着民族服饰的妇女如何挑选五彩的丝线;她甚至尝试跟着村民学习简单的扎染技巧,任由靛蓝的染料在自己手中晕染出不可预测的图案。
她的速写本变得丰富多彩。上面有造纸老人青筋毕露的手,有集市上孩童纯真的笑脸,有扎染过程中偶然得到的、如同星空般的纹理,也有深夜独自一人时,对着窗外巨大月亮画下的、带着思念的朦胧线条。
她开始尝试将这些感受融入更大的画作。她不再仅仅使用带来的现成颜料,而是尝试用当地的泥土、矿石粉末混合亚麻油,调制出独属于这片土地的、沉稳而富有颗粒感的色彩。她在画布上涂抹着苍山的青、湿地的绿、扎染的蓝,以及阳光的金,笔触大胆而自由,不再拘泥于形似,更追求神韵和情感的宣泄。
她画了一幅《织》,主角是那位白族老奶奶,但背景是流动的、如同经纬交织般的色块,仿佛将时间、记忆和手艺都织了进去。
每天晚上,她都会雷打不动地给林墨发一条信息。有时是一张速写照片,配上一两句简单的说明:「今天看到的造纸老人,他的手像老树的根。」有时是几句随感:「这里的星星好低,好像一伸手就能碰到。想你。」偶尔,也会在遇到创作瓶颈时,发去一个哭丧着脸的表情。
林墨的回复总是很及时,但大多简洁。
看到速写,她会回:「线条很有力量。」
看到星空,她会回:「嗯。」
看到哭脸,她会回:「不急。」
偶尔,她也会主动发来信息。一张“法槌”揣着手、一脸严肃看着窗外(配文:它大概在思考哲学)的照片;或者一张她深夜书房灯光的照片(配文:还在看案卷);甚至有一次,是一张她站在某美术馆门口的模糊侧影(配文:路过,看到有新的展览)。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跨越千山万水,成了连接两个世界的细线。苏念通过这些只言片语,拼凑着林墨在她离开后的生活,感受着那份沉默却持续的牵挂。她不再觉得孤独,因为她知道,在另一个时空里,有一个人,正与她各自努力,也彼此惦念。
一天,苏念完成了那幅《织》。她退后几步,看着画板上那片沉静而充满内在力量的蓝色,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这种满足,不同于项目通过时的狂喜,而是一种深沉的、源于内心与土地连接的踏实。
她拍下画作,发给了林墨。这一次,她没有附加任何文字。
几分钟后,林墨的电话直接打了过来。
苏念有些意外,连忙接起。
“喂,学姐?”
电话那头,林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那幅画……很好。”
苏念的心猛地一跳。能得到林墨用如此直接且带着情感色彩的词来评价,简直比得到任何评审的认可都更让她激动。
“真的吗?”她忍不住确认,声音里带着雀跃。
“嗯。”林墨的声音恢复了平稳,但语速比平时稍快,“色彩很沉,有重量感。那种‘织’的感觉,不仅仅是技术,更像是……在编织时间和生命。”
苏念屏住呼吸,听着林墨精准地描述出她试图在画中表达的核心。这种跨越空间的理解与共鸣,让她瞬间热泪盈眶。
“学姐……”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苏念,”林墨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异常清晰,“你找到了。”
你找到了。
简单的三个字,苏念却明白其中的深意。她找到了自己的语言,找到了与这片土地对话的方式,也找到了她作为艺术家,真正应该坚守的内核。
“谢谢你,学姐。”她擦掉眼泪,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清亮,“如果没有你……”
“是你自己走到的。”林墨打断了她,语气笃定,“我只是一直看着。”
挂断电话,苏念走到窗边。夜幕下的村落静谧安详,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犬吠。她看着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那个眼神坚定、面容被高原阳光晒得微黑的自己,与几个月前那个在城市里迷茫不安的女孩,已然不同。
山河入画,洗涤了她的焦虑,也赋予了她的画笔新的灵魂。
而思念,则在日复一日的积累中,并未因距离而淡化,反而沉淀得更加醇厚,化作了画布上每一抹沉稳的蓝色,速写本里每一根温柔的线条,和深夜那通跨越千里的、无声胜有声的电话。
她拿起画笔,在新的画布上,开始勾勒苍山洱海的轮廓。心中充满了对这片土地的感恩,也对那个在远方、如同定海神针般存在的爱人,涌起更加深沉而确定的爱意。
旅程尚未结束,成长仍在继续。
但此刻,山河与爱,皆在她笔下,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