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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集市烟火与青春 ...


  •   第16章集市烟火与青春

      【本章摘要】:本文讲述了昝岗派出所的警察们在日常工作中如何与当地百姓建立深厚感情,并守护着昝岗的平安。文章通过多个故事展现了警察们如何帮助百姓解决生活中的困难,如帮助老人找回走失的孙子、为留守儿童上户口、调解邻里纠纷、抓捕盗窃团伙等。警察们不仅用行动守护着昝岗的平安,更用一颗颗温暖的心,赢得了百姓的信任和尊敬。文章以老槐树为象征,表达了警察们扎根于百姓心中,守护着昝岗的烟火气和百姓的踏实日子。

      一:警营里的烟火

      雨停后的第一个集日,昝岗大集像被拧干的毛巾,透着股清爽的土腥味。1985年的秋阳穿过稀疏的云层,在泥泞的土路上洒下斑驳的光斑,踩上去软乎乎的,带着雨后特有的湿润。我跟着王指导员去巡逻时,刚走到张记布庄门口,就看见老张正踮着脚给闺女梳头。那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辫梢系着红头绳,见了我们,怯生生地往屋里躲,小手却从门框后伸出来,偷偷往我手里塞了颗水果糖。糖纸是透明的玻璃纸,裹着颗粉白的糖球,在阳光下闪着微光——那是镇上供销社刚进的新货,一毛钱三颗,寻常人家舍不得给孩子买。

      “王警官,周警官!”卖糖葫芦的张大爷举着杆子从人群里挤出来,竹杆上的红果子晃悠悠的,像串小灯笼。他往我们手里各塞了一串,粗糙的手掌上沾着糖霜,“昨儿听广播了,说你们救了老王家的老婆子,真是好样的!这糖葫芦,你们可得吃,沾沾喜气!”他的嗓门洪亮,引得周围摊主都探过头来,七嘴八舌地附和:“可不是嘛,王警官可是咱昝岗的守护神!”“周警官看着面生,是新来的吧?以后多来转转!”

      大市场的角落里,二赖子正蹲在地上给大黄包扎腿。他手里拿着块洗得发白的布条,笨手笨脚地往狗腿上缠,大黄疼得呜呜叫,却没挣扎。狗蛋蹲在旁边帮忙递碘酒,小脸上沾着灰,鼻尖还挂着道没擦干净的鼻涕。看见我们,二赖子的脸腾地红了,像被太阳晒过的西红柿,手里的布条“啪嗒”掉在地上:“王警官,我错了,不该打这狗……”他挠了挠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叫,“我给它买了肉包子赔罪,它……它不吃。”

      王指导捡起布条,蹲下来帮大黄重新包扎,动作比二赖子熟练多了——他年轻时在部队当过卫生员,这点小伤不在话下。“知道错就好。”他一边系结一边说,力道不松不紧,刚好能固定伤口,“大黄是老刘的命根子,帮他看羊看了三年,比家里人还亲。以后再欺负人,可不光是赔医药费的事。”他系好结,拍了拍大黄的脑袋,大黄像是通人性,摇了摇尾巴,用头蹭了蹭他的手背。王指导转向狗蛋,眼里带着笑:“听说你帮老刘放羊了?”

      狗蛋点点头,手里的碘酒瓶晃了晃,差点洒出来:“刘大爷说,等羊下了崽,分我一只小羊羔……”他的眼睛亮闪闪的,像落了两颗星星,“我打算给它起个名,叫‘平安’。”

      段旭和刘长坡从对面的杂货铺出来,手里拎着个新书包,蓝色的,上面印着只卡通猫——那是当时最时兴的图案。“给老王孙子买的,”段旭把书包往我手里塞,书包上的塑料拉链硌得手心发痒,“刘哥说这叫‘心理疏导’,我觉得就是让他高兴高兴。”

      刘长坡推了推眼镜,镜片上沾着点灰尘——他刚才帮杂货铺老板搬货,不小心蹭上的。“儿童在突发事件后,需要积极的心理干预,以缓解创伤后应激反应……”话没说完就被段旭打断:“就是让他有新书包背,忘了那天吓人的事!”他说着,自己先笑了,露出两排白牙,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泥。

      王指导笑着看着他们,晨光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像撒了层碎金。“走,”他往所里走,蓝布警服的后襟被风掀起个角,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白衬衫,“回去把狗蛋的笔录整理一下,够不上刑事处罚,批评教育就行。”

      所里的院子里晒着刚洗的警服,蓝白色的布料在风里轻轻晃,像一群展翅的鸽子。绳子是从老槐树上牵的,树底下还晾着几双胶鞋,鞋底的泥渍被太阳晒成了白花花的印子——那是昨天救老王太太时沾的。我坐在门槛上写笔录,笔尖划过纸页时,沙沙的响。听见段旭在教刘长坡打拳——“出拳要狠!像这样!”的吼声里,混着刘长坡“理论上应该侧身防御,降低重心”的辩解,还有拳头砸在沙包上的闷响。那沙包是用旧警服缝的,里面塞满了沙子和玉米皮,已经被打得变了形。

      王指导员蹲在枣树下卷烟,烟丝是用报纸卷的,卷得歪歪扭扭。烟雾在晨光里打了个旋,飘向远处的田野。“明森,”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烟草的沙哑,“知道为啥让你们仨来昝岗不?”

      我摇摇头,手里的笔停在“狗蛋,男,15岁”后面,墨水在纸上洇出个小点儿。

      “因为你们仨,像极了年轻时的我们。”他的目光飘向远处的田野,那里有几个农民在弯腰割稻子,镰刀闪着银光,“一个敢冲,像段旭,眼里有股子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劲;一个心细,像长坡,看事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缝;一个懂理,像你,遇事不慌,能琢磨出个一二三。”他磕了磕烟灰,烟灰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芝麻,“干公安的,光有一股子劲不行,得有脑子,更得有心。这心啊,得像昝岗的地,得接地气,才能种出东西来。”

      我想起警校的雪地里,李阳背着崴了脚的林晓冲过三千米终点的样子,他的警服被汗水浸透,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了雾;想起靶场上,孙志国教官说的“武器是工具,不是胆气,真正的胆气在心里”;想起毕业典礼上,老校长说的“茧子越厚,心越得软,因为你握过太多人的命运,得知道轻重”。原来那些散落在时光里的碎片,都在昝岗的晨光里,慢慢拼凑成了“警察”这两个字的模样——不是课本里的定义,不是奖章上的荣光,而是藏在糖纸里的甜,裹在布条里的暖,浸在烟丝里的牵挂。

      中午吃饭时,老张的媳妇送来一大盆红薯稀饭,还烙了几张玉米饼,饼上撒着芝麻,香得人直咽口水。“王警官,这是俺家新收的红薯,甜着呢。”她搓着手,有点不好意思,“前儿个俺家小子跟人打架,多亏了周警官劝开,不然指不定闹出啥乱子。”

      段旭狼吞虎咽地吃着饼,含糊不清地说:“张婶,您这饼烙得比俺娘强!回头教教俺呗,俺也想学着烙。”

      张婶笑得眼睛眯成了缝:“中啊,等你歇班了,来俺家,俺教你。”

      刘长坡吃得慢,一边吃一边翻看着户籍档案,嘴里还念叨着:“张庄的李大爷该换身份证了,他的身份证还是1984年换的,照片都模糊了……”

      王指导员看着我们,端起碗喝了口稀饭,嘴角沾着点红薯渣:“明森,下午跟我去趟李家庄,有户人家的孩子该上户口了,爹妈都在外地打工,爷爷奶奶不会办手续。”

      “哎,好。”我赶紧应声,心里暖暖的。这就是昝岗的警营,没有那么多轰轰烈烈,却处处透着烟火气,像这碗红薯稀饭,清淡,却暖胃。

      下午去李家庄的路上,王指导员的自行车链条掉了,他蹲在路边修,满手都是黑油。我想帮忙,他摆摆手:“你别动,这油难洗。”他修得认真,额头上渗着汗,阳光照在他手上的老茧上,泛着光。旁边路过个放羊的老汉,看见我们,笑着说:“王警官,又下片啊?”

      “是啊,李大爷,去给狗蛋上户口。”王指导员抬头笑了笑,手里还拿着半截链条。

      “那孩子可怜,爹妈走得早,跟着爷爷奶奶过。”老汉叹了口气,“多亏你们照顾,不然这户口还不知道拖到啥时候。”

      链条修好了,王指导员用路边的草擦了擦手,草叶上沾着黑油,像开了朵奇怪的花。“走,”他跨上自行车,“早点办利索,不耽误孩子上学。”

      夕阳西下时,我们才往回走。自行车铃在乡间小路上叮当作响,惊起路边草丛里的蚂蚱。车筐里放着李家庄大娘给的几个苹果,红扑扑的,带着股清香。王指导员哼起了歌,是首老歌:“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他的声音有点跑调,却透着股高兴劲儿。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明白,所谓的警察,不过是把别人的事当成自己的事,把他乡当成故乡,把陌生人当成亲人。而这警营里的烟火气,就是这样一点点攒起来的,在红薯稀饭里,在玉米饼里,在修自行车的链条上,在每一句“王警官,您来了”的问候里,温暖而踏实。

      二:昝岗的晨光与警徽

      有一天跟着王导下片,自行车铃铛在乡间土路上叮当作响,惊起路边草丛里的蚂蚱。路两旁的玉米快熟了,绿油油的叶子在风里沙沙响,像在说悄悄话。玉米秸上还挂着昨晚的露水,被阳光照得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玻璃。路过张庄时,王导突然拐进条窄胡同,胡同里的土是红的,踩上去软绵绵的,像踩在棉花上。院墙豁了个口子,里面传来纺车嗡嗡的声,像只勤勉的蜜蜂在歌唱。

      “李婶,在家呢?”王导把车支在门口,车梯在地上划出道白印,嗓门比纺车还响。

      一个瞎眼老太太摸索着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攥着没纺完的棉线,线轴在她膝头转着圈。她的眼睛浑浊,像蒙了层雾,却透着股清亮:“是王警官啊?快进屋喝口水。”她的手在半空探了探,我赶紧上前扶住她,她的掌心粗糙得像老树皮,却带着暖烘烘的温度,“这是新来的同志?看着面善。”

      我赶紧扶她:“李婶好,我叫明森。”

      “好孩子。”李婶拉住我的手,力道不小,“前儿个我家鸡跑了,还是王警官帮我找回来的。他啊,比我那远房侄子还上心,我那侄子,一年到头也不来看我一回。”

      王导挠挠头,往我手里塞了个烤红薯,红薯皮焦黑,烫得我直换手:“李婶的红薯甜,尝尝。”他蹲在门槛上,跟老太太唠起了家常,从麦苗长势说到村头的磨盘该修了,从东头的张寡妇家缺柴说到西头的光棍汉该找个媳妇了。我在一旁听着,发现王导记在心里的不是案情,是哪家的孩子该上学了,学费还没凑齐;哪家的媳妇快生了,接生婆请好了没;哪家的老人身体不好,该提醒去拿药了。

      李婶的屋里陈设简单,土炕上铺着粗布褥子,墙上贴着张发黄的“农业学大寨”海报。炕边放着个纺车,车身上包着层浆过的布,擦得干干净净。李婶说,这纺车是她陪嫁过来的,用了快四十年了,白天纺线,晚上纳鞋底,供出了两个大学生。“可惜啊,俩孩子都在城里工作,没时间回来。”她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点失落,“还是王警官好,常来看看我,陪我说说话。”

      回所的路上,我啃着红薯,甜丝丝的暖流从喉咙淌到心里。“王指导,这些事也归咱们管?”我含糊不清地问,红薯渣掉在了警服前襟上。

      “咋不归?”王导的车把晃了晃,差点撞到路边的石头,他赶紧稳住,“老百姓的事,哪分得清大小。你帮她找着鸡,她记你一辈子好。下次村里有啥动静,比如来了陌生人,丢了东西,她能不跟你说?”他指着远处的炊烟,那炊烟在蓝天下直直地升,像根白色的柱子,“咱警察就像那烟筒,得扎根在人家灶台上,才能闻出哪户人家不对劲。哪家的烟烧得不对劲,准是有事。”

      这话我后来才真正懂。那天赶集日,市场里突然传来争吵声,像块石头扔进了平静的水面。一个卖菜的老汉揪住个年轻人的胳膊,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骂他偷了钱匣子。那老汉穿着件打补丁的蓝布褂,气得浑身发抖,手里的秤杆都快戳到年轻人脸上了。段旭刚要上前,被陈所长拉住:“别急,看看再说。”

      只见那年轻人脸涨得通红,像块煮熟的虾子,手里攥着个空烟盒,指节都白了:“俺没偷!俺就是蹲这儿抽根烟!”他的口音带着点外乡味,说话时脖子上的青筋突突跳。老汉不依不饶:“不是你是谁?俺就转个身,去隔壁买瓶酱油的功夫,钱就没了!你蹲在这儿,不是你是谁?”

      围的人越来越多,像潮水似的涌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看这年轻人穿得挺时髦,说不定真是个小偷!”“老陈头的钱匣子可是他老伴留下的,里面还有给孙子看病的钱呢!”“警察来了,让警察评评理!”我注意到年轻人脚边有个掉在地上的钱夹子,红色的,绣着朵牡丹花,边角磨得发白。他刚要弯腰指出来,刘长坡突然拽了拽我的衣角,朝旁边使了个眼色——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正悄悄往人群外挪,手里攥着的布包鼓鼓囊囊的,走路时脚步发飘,像揣了只兔子。

      “陈所长,您看那边。”刘长坡推了推眼镜,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陈所长耳朵里。陈所长眼疾手快,像只敏捷的豹子,几步上前拦住那女人:“同志,借过。”说话间手往布包上一按,里面传来硬币叮当响,像串被惊动的风铃。

      女人的脸瞬间白了,像张纸,手里的布包掉在地上,滚出几沓毛票和硬币,还有个红色的钱夹子——正是老汉丢的那个。真相大白时,卖菜老汉红着脸给年轻人道歉,手在年轻人胳膊上搓来搓去,嘴里不停地说“对不住”。年轻人却挠着头笑:“没事,谁还没个急眼的时候。”段旭在一旁咋舌:“要不是你们俩,俺差点冤枉好人!”他拍了拍刘长坡的肩膀,“行啊刘哥,这眼力见,比我强!”

      我捡起地上的红钱夹,发现夹层里有张照片,已经泛黄了。一对年轻夫妇抱着个孩子,笑得眉眼弯弯。我把钱夹还给老汉时,老汉摸着钱夹叹道:“这是俺那口子绣的,她走得早……”他的声音里带着哽咽,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泪,“这里面的钱,是给孙子看哮喘的,要是丢了,俺真不知道该咋办了。”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里写:警校教的是怎么抓贼,怎么用手铐,怎么查指纹。可昝岗教的是,先得知道谁是真正的贼,谁只是被吓坏的好人;先得知道那钱夹里藏着的不只是钱,还有念想;先得知道,有时候耐心等一等,比冲上去更重要。

      第二天一早,卖菜老汉提着一篮子新鲜蔬菜来到所里,非要给我们留下。“王警官,周警官,这点菜不成敬意,你们一定要收下。”他把篮子往桌上一放,里面的黄瓜、西红柿还带着露水,“要不是你们,俺的钱就真丢了,孙子的病也耽误了。”

      王指导员笑着说:“老陈头,你的心意我们领了,菜你得拎回去卖,挣钱给孙子看病要紧。”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这钱你拿着,算是我们给孩子的一点心意。”

      老汉说啥也不肯要,推来推去,最后还是段旭把钱塞进了他的口袋:“拿着吧,这是所里的规矩,帮老百姓办事,不能白吃白拿。”

      老汉眼圈红了,提着篮子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王警官,以后你们要是想吃菜,尽管去俺摊上拿,不要钱!”

      看着老汉的背影,我突然明白,警徽的光,不是靠威严照亮的,是靠这一点一滴的信任,一丝一缕的温暖,像昝岗的晨光,不耀眼,却能照亮每一个角落,温暖每一颗心。

      那天下午,我们去给李家庄的狗蛋上户口。狗蛋的爷爷奶奶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见了我们,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一个劲地往我们手里塞煮鸡蛋。“王警官,真是麻烦你们了,跑这么远的路。”狗蛋爷爷搓着手,脸上的皱纹挤成了一团,“这孩子命苦,爹妈在南方工地上出事了,就剩我们老两口带着他,连个户口都不会办。”

      狗蛋躲在爷爷身后,探出个小脑袋看我们,手里攥着根玉米秆,秆子被他啃得坑坑洼洼。我蹲下来,笑着问他:“狗蛋,想不想上学?”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眼睛里有点怯。“有了户口就能上学了,”王指导员摸了摸他的头,“上学就能认识字,将来还能当警察,保护爷爷奶奶。”

      狗蛋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被点燃的小灯笼:“真的?”

      “真的。”王指导员从包里拿出户口本,工工整整地写上狗蛋的名字和出生日期,“你看,这是你的户口,以后你就是有身份的人了。”

      狗蛋接过户口本,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像捧着块金子。他的小手黑乎乎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却把户口本护得紧紧的,生怕弄坏了。

      从狗蛋家出来,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路边的野花在风中点头,像在为我们送行。王指导员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走着,影子被拉得老长。“明森,你知道为啥老百姓这么信咱不?”他突然问。

      我想了想,说:“因为我们帮他们办事。”

      “不光是办事,”王指导员笑了,“是因为我们把他们当自家人。你把心掏给他们,他们才会把心掏给你。就像这户口本,对咱们来说是份工作,对狗蛋来说,是上学的希望,是活下去的底气。”

      回到所里时,段旭和刘长坡正在院子里练擒拿。段旭动作麻利,一个别臂就把刘长坡按在了地上,刘长坡一边挣扎一边喊:“理论上你这动作不标准,肘关节角度不对!”

      “别管啥理论,能制住人就行!”段旭笑着松开他,额头上的汗珠滴在地上,洇出个小湿点。

      王指导员把自行车靠在墙上,喊道:“别练了,张庄的李婶送了些新纺的线,说是给咱们缝警服补丁用,去看看。”

      我们跟着王指导员进了屋,桌上放着个篮子,里面装着几捆线,有蓝的、白的、灰的,线轴都是用硬纸壳做的,绕得整整齐齐。“李婶说这线结实,缝补丁不容易破,”王指导员拿起一捆蓝线,“她眼睛看不见,全凭手感纺的,一根线都没断。”

      刘长坡拿起线轴,对着光看了看,感叹道:“这手艺真厉害,比供销社卖的线还好。”

      “那是,李婶年轻时是村里的纺线能手,”段旭说,“上次我去她家,看见墙上挂着她得的奖状,‘劳动模范’,红绸子都褪色了。”

      王指导员把线收进柜子里,说:“明天让老张把破了的警服拿出来,咱们自己缝缝。所里经费紧,能省一点是一点。”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坐在院子里缝警服。段旭笨手笨脚的,针脚歪歪扭扭,像条蚯蚓。刘长坡缝得慢,但很整齐,针脚间距都差不多。我小时候跟着奶奶学过针线活,缝得还算像样。王指导员坐在一旁,一边卷烟一边给我们指点:“段旭,你这针脚太大了,风一吹就破;长坡,线拉太紧了,衣服会皱。”

      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照下来,落在我们手里的警服上,暖洋洋的。缝好的警服挂在绳子上,在风里轻轻晃,像一群展翅欲飞的鸟儿。

      “明森,你看这警服,”王指导员指着衣服上的补丁,“虽然有补丁,但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老百姓看了才觉得咱靠谱。要是连自己的衣服都打理不好,谁还信你能管好村子?”

      我看着那些补丁,突然觉得它们不像瑕疵,反倒像一枚枚特殊的勋章,记录着我们在昝岗的日子,见证着我们和老百姓的情谊。

      那天下午,大集上有人吵架,是卖豆腐的王三和卖粉条的赵四。王三说赵四的粉条蹭到了他的豆腐上,把豆腐弄脏了;赵四说王三的摊子占了他的地方,两人吵得面红耳赤,差点打起来。

      我们赶到时,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段旭刚要上前呵斥,被王指导员拉住了。“别急,看看再说。”王指导员笑着走上前,说:“老王,老赵,多大点事,值得吵架?我请你们吃碗凉粉,消消气。”

      王三和赵四都是倔脾气,谁也不肯先低头。王指导员也不勉强,拉着他们坐在凉粉摊前,自己掏钱买了三碗凉粉,说:“你们俩啊,做了十几年邻居,还能因为这点小事伤和气?王三你家孩子结婚,老赵不还帮你抬家具了?老赵你家盖房子,王三不也帮你和泥了?”

      两人听着,脸慢慢红了。王三先开口:“老赵,对不住,我刚才说话冲了点。”

      赵四也不好意思地说:“没事,我也有不对,不该往你摊子这边挤。”

      “这就对了,”王指导员笑着说,“远亲不如近邻,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和气生财嘛。”

      王三和赵四都笑了,端起凉粉吃了起来,刚才的火气早就烟消云散了。周围的人都说:“还是王警官有办法,三言两语就把事解决了。”

      我看着王指导员,突然明白,有时候解决纠纷不用手铐,不用罚单,用几句暖心的话,用一份理解的情,比什么都管用。这就是昝岗的警察,没有那么多惊心动魄,却在柴米油盐里守护着一方安宁,在家长里短中维系着一份和谐。

      夕阳西下,我们往所里走。大集上的人渐渐散去,只剩下几个摊主在收拾摊子。卖糖葫芦的张大爷喊住我们:“王警官,明天来吃新做的糖葫芦,我多放些糖!”

      “好嘞!”王指导员挥挥手,脸上的笑容像夕阳一样温暖。

      警营的灯光亮起来时,院子里的槐树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段旭在灶房煮面条,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响,飘出阵阵香气。刘长坡在整理档案,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沙沙作响。王指导员坐在门口的石凳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我坐在他旁边,看着远处村庄的灯火,心里暖暖的。这就是昝岗的警营,有烟火气,有人情味,有我们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也有老百姓对我们的信赖。在这里,警徽的光芒不只是在阳光下闪耀,更在每一盏点亮的灯火里,在每一张温暖的笑容里,在每一颗踏实的心里,照亮着昝岗的每一个黎明和黄昏。

      三:深夜的警笛与掌心的温度

      秋雨下了三天三夜,像是老天爷攒了一肚子的委屈,非要哭个痛快。唐河的水涨了半尺,浑浊的浪头拍打着岸边的石头,发出沉闷的响声,像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在低吼。我值夜班时,值班室的电话突然尖啸起来,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像把生锈的刀子,划破了黏糊糊的沉闷空气。

      听筒里传来女人带着哭腔的喊,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树叶:"王警官!快来!俺男人掉河里了!快救命啊!"背景里是哗哗的雨声,还有隐约的呼救,乱得像团麻。

      王指导员抓起雨衣就往外冲,雨衣的拉链在慌乱中卡住了,他用力一拽,"刺啦"一声扯坏了衣角,露出里面磨得起毛的秋衣。我紧随其后,抓起墙角的手电筒,光束在走廊里晃出长长的影子,像条不安分的蛇。

      雨刷器在警车玻璃上疯狂摆动,左右摇摆得像只不安分的钟摆,却怎么也刮不干净顺着玻璃往下淌的雨水。灯光劈开雨幕,照见路边的玉米地都泡在了水里,玉米秆歪歪斜斜地站着,叶子耷拉着,像群落汤鸡。

      "是张庄的李秀莲,"王导的声音在雨声里发沉,握着方向盘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她男人是摆渡的,姓周,大伙儿都叫他老周。今儿个非要去捞上游漂下来的木头,说能卖几个钱给娃交学费。这老周,就是死脑筋,不知道水火无情。"

      车在离河边还有半里地的地方陷进了泥里,车轮空转着,溅起的泥浆糊了满窗,把外面的世界糊成了片模糊的黄。我和王导深一脚浅一脚往河边跑,泥水灌进胶鞋,冰凉刺骨,每走一步都像拖着块铅,抬脚时能听见"咕叽"的响声,那是泥水从鞋缝里被挤出来的声音。

      雨衣根本挡不住斜着泼的雨,警服很快就湿透了,贴在身上像层冰壳,冷得人骨头缝里都发疼。头发湿哒哒地贴在额头上,挡住视线,抬手抹一把,手上的泥又蹭到脸上,糊得像只花脸猫。

      河岸边聚着几个村民,手里的手电光在黑暗中乱晃,像几只受惊的萤火虫。李秀莲跪在泥地里,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指着湍急的河水哭,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就在那儿!他下去就没上来......王警官,你救救他啊......娃还等着他爹买书包呢......"

      王导脱了警服往地上一扔,露出里面打补丁的秋衣,秋衣的领口磨得发亮,能看见里面的骨头。"明森!拿绳子!"他从村民手里接过盘粗麻绳,绳子上还沾着去年防汛时的泥,硬邦邦的像条冻僵的蛇。

      他把绳子一端系在自己腰上,打了个死结,系了三道才放心,另一端塞给我:"攥紧了!别撒手!要是我拉三下,你就赶紧拽!记住,使劲往岸上拖,别管我咋喊!"

      "王指导!太危险了!"我死死拉住绳子,手心被勒得生疼,火辣辣的像着了火。河水泛着白沫,浪头能没过人的胸口,黑黢黢的像头张着嘴的野兽,随时准备吞噬一切。这时候下河,跟送死没啥两样。

      "废话!"王导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雨水顺着他的皱纹往下淌,像小溪流,"等天亮人就没了!他娃还等着爹回家呢!"他深吸一口气,胸口鼓得像个皮球,然后像头准备冲锋的公牛,猛地钻进了黑暗的河水里,瞬间就被浪花吞没了,只留下水面上一圈圈的涟漪,很快又被新的浪头抚平。

      我的手心被绳子勒得生疼,火辣辣的,像着了火。雨水和冷汗混在一起往下淌,流进眼睛里,涩得发疼,却不敢眨一下。村民们轮流上来帮忙拽着绳子,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哗哗的水声。时间像被泡胀了的海绵,每一秒都黏糊糊地难熬。我盯着河面,心里不停地祈祷,眼睛因为长时间瞪着而发酸,眼前都开始冒金星,却不敢闭一下。

      突然,绳子猛地往下一沉!紧接着又是一阵剧烈的晃动,像有什么东西在水里挣扎!我大喊:"拉!快拉!"几个人合力往上拽,绳子那头沉甸甸的,像是挂了块大石头,伴随着王导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还有模糊的喊:"加把劲......"

      当王导把昏迷的男人拖上岸时,整个人都冻紫了,嘴唇发青,牙齿不停地打颤,咯咯作响。那男人肚子鼓鼓的,像个灌满了水的皮球,脸色惨白得吓人,嘴唇乌青。我赶紧脱下自己的警服裹在王导身上,警服上还带着我的体温,希望能给他挡点寒气。

      王导却摆着手,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先救他......做人工呼吸......"话没说完就瘫倒在泥里,闭着眼睛,胸口起伏微弱,像风中残烛。

      村民里有懂点急救的,赶紧给老周做人工呼吸,按压胸口。我把王导扶起来,让他靠在我怀里,用体温焐着他。他的身体冰得像块石头,我能感觉到他在发抖,不是冷的,是脱力了。

      折腾了半个多小时,老周"哇"地吐出一大口河水,终于有了呼吸。王导这才松了口气,眼皮一耷拉,彻底晕了过去。

      回到所里已是后半夜。陈所长守在炉子边,炉膛里的火苗舔着煤块,发出噼啪的响,把屋子烘得暖暖的。看见我们进来,他赶紧递上姜汤,姜汤里放了红糖和姜片,冒着热气,香得人鼻子发酸。

      王导喝了半碗才缓过来,脸色渐渐有了点血色。他看着我渗血的手心直皱眉:"傻小子,不会松点劲?勒这么狠干啥。"

      "您不也一样。"我往他碗里加了勺糖,姜汤辣得嗓子发烫,心里却暖烘烘的,像揣了个小太阳。我这手心算啥,他在水里泡了那么久,才是真的拼命。

      那男人第二天醒了,医生说再晚送一会儿就没救了,肺里都灌满了水。李秀莲带着一篮子鸡蛋来所里,鸡蛋用红布包着,红得耀眼。她非要给王导磕头,膝盖都快碰到地上了。

      "嫂子,这是咱该做的。"王导赶紧扶住她,力气还有点虚,"你男人没事就好,赶紧回去照顾他吧,他还得好好养着。"他偷偷把鸡蛋分给我几个,"拿着,补补。"鸡蛋还带着余温,暖得人心头发烫。

      我把鸡蛋揣在兜里,想起小时候父亲救落水工友的事。那时候父亲也是这样,浑身湿透地回家,母亲一边骂他逞能,一边把他往被窝里塞,给他煮姜汤,灌烧酒。父亲总说:"都是一条命,见死不救,良心不安。"原来有些勇气,真的会代代相传,像条看不见的河,在血脉里流淌。

      没过多久,所里接到线报,说有伙盗窃团伙在周边村子流窜,专偷牲口,已经接连作案好几起了。先是李家庄丢了两头牛,接着王村少了三只羊,都是半夜被人撬开圈门牵走的。陈所长把大家叫到一起,指着墙上的地图说:"这伙人很狡猾,专挑雨夜动手,趁着天黑路滑,不好追踪。今晚咱们分几个点设伏,一定要把他们逮住!"

      我和王指导员分到张庄附近的玉米地。秋夜的露水打湿了裤脚,冷得人直哆嗦,玉米叶上的露水掉在脖子里,凉得人一激灵。王导从怀里掏出个军用水壶,拧开盖子,一股酒香飘了出来:"来口?暖暖身子。"

      我抿了一口,白酒辣得眼眶发热,顺着喉咙往下烧,却驱散了不少寒意。"这是啥酒?还挺好喝。"

      "前儿个张大爷送的,他自个儿酿的玉米酒,后劲大。"王导也喝了一口,咂咂嘴,"这酒能壮胆。"

      "你爹是水库的外线工,对吧?"王导突然问,嘴里叼着的烟在黑暗中亮了一下,像颗遥远的星。

      "嗯,干了三十年了。"我望着远处的灯火,那些灯火在黑暗中星星点点,像撒在黑布上的碎金,"他总说,机器差一毫米就转不动,办案也一样,差一点都不行。"

      王导笑了,烟圈在他头顶散开,很快被风吹散了:"你爹说得对。但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机器坏了能修,人要是伤了,有时候就回不来了。"他指了指玉米地深处,那里有几棵老槐树,树干粗壮得要两人合抱,树影在月光下张牙舞爪,像蹲在暗处的巨兽。"那伙人要是来,大概率会从这片玉米地穿过去,"王导压低声音,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前面就是老王家的牲口棚,他家刚买了两头黄牛,金贵得很,前儿个还跟我念叨,说要靠这两头牛耕地呢。"

      我攥紧手里的警棍,手心有点出汗。秋虫的叫声突然停了,四周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擂鼓似的。王导拍了拍我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湿透的警服传过来,带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别慌,"他说,"他们人多,咱先盯着,等段旭他们从后面包抄过来再动手。记住,安全第一。"

      没过多久,玉米地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有蛇在草里钻。我屏住呼吸,手电光悄悄扫过去——三个黑影猫着腰,动作麻利得像偷油的耗子,手里还拎着麻袋和撬棍。为首的那个留着寸头,脖子上挂着串劣质佛珠,走路一瘸一拐的,正是线报里说的"瘸子李",听说以前是个屠夫,心狠手辣。

      他们果然直奔老王家的牲口棚,撬棍在铁锁上"咔哒"作响,惊得棚里的黄牛哞哞直叫,声音在夜里传得老远。王导突然吹了声口哨,短促而尖锐,像夜枭的啼叫——这是我们约定的信号。几乎同时,玉米地深处亮起几道手电光,段旭的吼声炸响:"警察!不许动!"

      那伙人慌了神,瘸子李抬腿就往玉米地钻,手里的撬棍胡乱挥舞,嘴里骂着:"妈的,有埋伏!"我和王导从暗处扑出去,我死死抱住一个瘦高个的腰,他挣扎着往我胳膊上咬,疼得我眼冒金星,却不敢撒手——一撒手,人就跑了。

      王导对付的是瘸子李,那家伙瘸着腿跑得倒不慢,王导追上他时,两人在泥地里滚作一团,瘸子李的佛珠撒了一地,混着泥水和草屑,黑黢黢的像些小虫子。

      "明森!小心!"王导突然大喊。我余光瞥见瘦高个从怀里掏出把折叠刀,寒光一闪,直朝我肚子扎来。我猛地侧身,刀刃擦着胳膊划过去,撕开道血口子,血珠瞬间涌出来,混着汗水往下淌,滴在玉米地里,很快被泥土吸收了。

      就在这时,刘长坡带着村民赶来了,手里的扁担结结实实砸在瘦高个背上,那家伙"哎哟"一声瘫在地上,刀也掉了。刘长坡平时文质彬彬的,没想到下手这么狠。

      等把人都捆结实了,段旭才喘着粗气跑过来,手里还攥着个被踩扁的手电筒:"王指导,明森,没受伤吧?"看见我胳膊上的血,他眉头一皱,"咋这么不小心!"说着就从兜里掏碘伏,笨手笨脚地往我伤口上抹,疼得我龇牙咧嘴。

      王导的额角磕破了,渗着血,他却满不在乎地用袖子一擦:"没事,皮外伤。"他看着被捆在槐树上的三个贼,又看了看老王家安然无恙的牲口棚,突然笑了,"你爹说得对,差一点都不行。刚才要是晚吹半秒口哨,老王家的牛就得被牵走了。"

      回所里的路上,警车的警灯在雨雾里闪,红蓝交替的光映在湿漉漉的玉米叶上,像幅流动的画。我胳膊上的伤口火辣辣的,心里却热烘烘的。王导把他的旧军大衣披在我身上,大衣上有股烟草和阳光的味道,像他这个人一样,糙里带着暖。

      "明森,"他突然开口,"知道为啥总带你出来不?"不等我回答,他又说,"你身上有股劲,跟你爹一样,认死理,不怂。干咱们这行,就得有这股劲,但也得记住,别硬拼。"他指了指我胳膊上的伤,"这血不能白流,得记着,保护自己才能护着别人。"

      车窗外,昝岗的灯火越来越近,像撒在黑夜里的珍珠。我摸着胳膊上缠着的纱布,突然明白,王导他们嘴里的"该做的事",从来都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就是守着这片土地,护着这些人,像老槐树一样,把根扎在泥土里,默默挡住风雨。

      后来,那伙贼被判刑的时候,老王家送来了面锦旗,红底金字写着"为民除害"。挂在所里墙上,风一吹,跟旁边的奖状一起轻轻晃。王导总说那锦旗太花哨,却总在没人的时候,用抹布把上面的灰擦了又擦,擦得锃亮。

      我知道,那面锦旗上的字,不是写给我们的,是写给所有像老槐树一样的人——他们站在昝岗的晨光里,站在深夜的雨里,站在每一条泥泞的路上,把平凡的日子,过成了守护的模样。而我们这些新来的,就跟着他们的脚印走,把这蓝色的青春,种在这片土地里,等着它生根发芽,长成下一片能挡风的树荫。

      四:老槐树与新警徽

      昝岗派出所的院子里有棵老槐树,树干得两人合抱,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像只张开的大手。王指导说,这树比所里的牌子年头还长,民国时就站在这儿,见证过抓土匪的枪战,子弹打在树干上,现在还能看见个小坑;也听过土改时的口号,那会儿村民就在树下开大会,喊着"分田地,闹革命"。

      我总爱在树下写笔录,树影婆娑落在纸页上,像给字里行间添了层时光的褶皱。夏天的时候,槐花落在纸上,带着股淡淡的香,连笔录都好像不那么枯燥了。

      那天刚把盗窃团伙的笔录整理完,陈所长拿着份文件进来,眉头拧成个疙瘩:"昝岗村东头发现个废弃砖窑,有人举报夜里总亮灯,像是在窝藏赃物。前儿个李家庄丢了台抽水机,估摸着就藏在那儿。"他把文件往桌上一放,"老王,明森,你们俩去查查。注意安全,那砖窑年久失修,别塌了。"

      王指导摸了摸老槐树的树皮,纹路硌得手心发痒:"砖窑?我知道那地方,十年前烧砖塌了半边,后来成了野狗窝,平时没人去。"他转头看我,眼里带着点笑意,"明森,敢跟我去钻钻黑窟窿不?"

      我攥了攥笔,笔尖在纸上洇出个小墨点:"有啥不敢的?"话刚出口,耳根却有点热——那砖窑的传闻在昝岗小学时就听过,说里面闹过"鬼火",其实是磷火,可那会儿吓得孩子不敢靠近,谁要是敢在砖窑边站一会儿,就能在小伙伴里吹好几天牛。

      出发时天刚擦黑,王指导往包里塞了两把手电,还揣了个搪瓷缸:"夜里冷,烧点热水喝。"他的帆布包磨得边角发白,里面总装着些"老古董":掉漆的打火机、缠满胶布的手电筒、还有块用了十几年的罗盘,说是以前在部队时用的。"这罗盘比GPS靠谱,砖窑里信号弱,别迷路了。"他晃了晃手里的铜疙瘩,盘面的指针颤巍巍转着圈。

      砖窑在村东的土坡上,远远望去像个黑洞洞的嘴,张在那儿,透着股阴森。近了才看清,塌了的半边露出参差的砖茬,像没长齐的牙;没塌的那边留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风灌进去呜呜响,像有人在哭,听得人心里发毛。

      王指导先探头闻了闻,退回来皱眉:"有柴油味,不像野狗窝。野狗可不会用柴油。"他从包里掏出粉笔,在洞口画了个记号,是个简单的箭头,指向外面,"进去后靠右走,保持三米距离,别碰墙上的砖,年头久了容易塌。"我跟在他身后钻进洞口,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里戳出两道光,照见满地碎砖和几堆发霉的稻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着淡淡的柴油味,说不出的难闻。

      "吱呀——"头顶突然掉下来块碎土,砸在我的帽檐上,我吓了一跳,攥紧手电的手心沁出冷汗。王指导回头照了照我的脸,嘴角弯了弯:"别怕,老窑都这样,喘气儿呢。"他用手电扫过墙壁,砖缝里嵌着些干枯的野草,"看这草的枯度,最近有人清理过,不是自然枯萎的。"

      往里走了约摸二十米,豁然开朗,竟是个能容下十几人的空场,地上铺着块破帆布,角落里堆着几个油桶,柴油味就是从那儿飘来的。王指导用手电照了照油桶,桶身印着"工程专用"的字样,却没贴封条,看着像是偷来的。"不对劲,"他蹲下身摸了摸帆布,"还带着温乎气,人刚走没多久,估计是听到啥动静,临时躲起来了。"

      我的手电光突然扫到个黑影,在墙角缩了缩,像块动了的石头。"谁?"我低喝一声,光柱死死钉过去——是个穿蓝布衫的老汉,手里攥着把铁锹,浑身抖得像筛糠,牙打着颤,说不出话。

      "别、别抓俺……"老汉好不容易挤出句话,声音比蚊子还小,"俺就是来捡点废砖……盖个鸡窝……"

      王指导按住我的胳膊,示意我别出声。他慢慢走过去,手电光落在老汉脚边——那里有个麻袋,露出半截铁丝,闪闪发亮,不像是捡废砖能用得上的。"捡废砖用得着带铁丝?"王指导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沉劲,像块石头压在人心里,"这油桶里装的啥?"

      老汉的脸瞬间白了,像张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眼睛瞟向洞口,像是在求救。就在这时,洞口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人踢到了石头,打破了死寂。王指导眼神一凛:"明森,守住洞口!"

      他话音未落,两个黑影已从洞口窜进来,动作快得像狸猫,手里各拎着根钢管,为首的正是盗窃团伙里那个瘸腿的头目——瘸子李,上次被抓时他同伙供出他还有个窝点,没想到就是这儿。

      "姓王的,你还真是阴魂不散!"瘸子啐了口唾沫,在地上砸出个湿点,钢管在手里转了个圈,带着风声,"上次让你跑了,这次把命留下!"他眼里闪着狠劲,像头被逼急的狼。

      我立刻横身挡在洞口,手电光直射他的脸,让他看不清路:"警察!放下凶器!"后背却抵到个硬东西,转头一看,竟是老汉举着铁锹朝我砸来——原来他不是路人,是放哨的!这老汉看着老实巴交,没想到也是一伙的。

      "小心!"王指导猛地扑过来,将我往旁边一推,铁锹擦着他的胳膊劈在地上,溅起串火星,砖地上被砸出个小坑。他反手一拳打在老汉肚子上,老汉"哎哟"一声弯下腰,王指导顺势夺过铁锹,却没注意瘸子的钢管已挥到眼前,带着风声,眼看就要砸到头上。

      "王指导!"我急得大喊,想冲过去却被另个歹徒缠住。那人的钢管扫过来时,我想起警校教的侧身防御,猛地往旁边一躲,险险躲过,手肘狠狠撞在他肋下。他疼得闷哼一声,钢管却没撒手,反而更凶地砸过来,嘴里骂着脏话。

      混乱中,王指导的手电掉在地上,光柱斜斜照向屋顶,映出砖缝里漏下的月光,像根银线。我看见他胳膊上渗出血来,染红了半截袖子,却死死钳着瘸子的手腕,两人在地上滚作一团,撞在油桶上,发出"哐当"的响声。"明森!油桶!"他嘶吼着朝我喊,声音都劈了。

      我这才发现瘸子的脚正往油桶边勾——他想踢倒油桶引火!这要是燃起来,别说抓人,我们都得被烧成灰!我猛地扑过去抱住歹徒的腿,他重心一歪,钢管"哐当"掉在地上,砸在碎砖上,发出刺耳的响声。趁他弯腰捡的瞬间,我抓起地上的手电狠狠砸向他的后脑勺,手电壳都碎了,他晃了晃,像棵被砍的树,直挺挺倒了下去。

      再回头时,王指导已将瘸子按在地上,膝盖顶着他的背,手铐"咔哒"锁上了,声音在空场里格外响。老汉瘫在墙角,嘴里反复念叨着"俺不是故意的",像傻了一样。王指导喘着粗气,胳膊上的血顺着指尖滴在地上,在月光里晕开小朵的红,像落在地上的花。

      "你没事吧?"他扯着嗓子问,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几乎认不出来。我摇摇头,才发现手心被碎砖划破了,血珠沾在手电上,滑腻腻的,有点黏。

      "走!"王指导拽起我往外走,路过油桶时踹了一脚,油桶晃了晃,发出沉闷的响声,"这帮孙子,想在老槐树下玩火,也不看看这树护着谁。"他的语气里带着股狠劲,更多的是后怕。

      出了砖窑,晚风带着土腥味扑过来,像块湿毛巾擦在脸上,远处的昝岗村亮着零星灯火,像瞌睡人的眼。王指导突然蹲下身,用袖口擦我手心的血,动作轻得像怕碰碎啥,"傻小子,逞啥能?刚才多险,那钢管要是砸你头上,你爹妈咋办?"他的袖口粗粝,蹭过皮肤有点疼,却比药膏还暖。

      "您不也一样?"我看着他胳膊上的伤口,血把蓝警服浸成了深紫,像块深色的布,"回去得缝几针吧?看这口子挺深的。"

      他咧嘴一笑,露出颗缺角的牙,那是年轻时抓小偷被打的,"小意思,上次抓偷牛贼,比这深的口子都没缝,就用布包了包。"他捡起地上的帆布包,罗盘在包里叮当作响,像在唱歌,"走,回所里,陈所长该等急了,估计饭都凉了。"

      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并排投在土坡上,像两棵相依的树,根在土里缠在一起。我突然想起老槐树下的警徽,每次值夜班经过,都觉得它在夜里总泛着层柔光——原来那光不是来自金属,是无数双攥紧正义的手,在时光里磨出的温度,是王指导这样的人,用胳膊上的伤、额角的疤,一点点焐热的。

      回到所里,陈所长果然在等我们,锅里温着饭菜,是红薯稀饭和玉米饼,还有一碟咸菜。段旭和刘长坡也没睡,正围着桌子研究地图,看见我们进来,赶紧站起来:"咋样?抓住了?"

      "嗯,人赃并获。"王指导脱下警服,露出胳膊上的伤口,血已经凝固了,变成了暗红色,"老陈,你让人去砖窑把油桶和那台抽水机拉回来,是李家庄丢的那台。"

      段旭赶紧去找医药箱,刘长坡则去打电话通知李家庄的人。陈所长看着王指导的伤口,眉头皱得紧紧的:"咋又弄成这样?跟你说过多少次,注意安全,你就是不听。"话虽狠,却转身去烧水,准备给伤口消毒。

      我和王指导坐在桌边喝稀饭,玉米饼还是热的,带着股焦香。"明森,"王指导突然说,嘴里还嚼着饼,"这老槐树啊,看着笨,其实最聪明,它知道把根扎深点,才能站得稳。咱当警察的也一样,得把根扎在老百姓心里,才能站得直。"

      我点点头,看着窗外的老槐树,在月光里像个沉默的巨人。它的枝桠上还挂着去年的灯笼,是过年时挂的,风吹过,轻轻晃,像在点头。

      第二天,李家庄的人来领抽水机,带来了一筐鸡蛋和几个刚出锅的馒头,非要塞给我们。"真是谢谢你们了,这抽水机要是找不回来,麦子就浇不上水了,一年的收成就没了。"李家庄的支书握着王指导的手,激动得直抖。

      王指导把东西推回去:"支书,东西你拿回去,这是我们该做的。你们把麦子种好,多打粮食,比啥都强。"他顿了顿,指着院子里的老槐树,"你看这树,不图啥,就为给咱挡挡风雨,咱当警察的,也一样。"

      支书看着老槐树,又看看王指导,眼圈红了:"王警官,你这话在理。有你们在,咱昝岗的人睡得踏实。"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我和王指导在老槐树下晒被子,把警服也挂在绳子上。警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和老槐树的叶子互相照映,绿的更绿,亮的更亮。王指导给我讲他刚到昝岗时的事,说那时候所里就他和陈所长两个人,条件比现在苦多了,出警全靠走,晚上值班点煤油灯。

      "那时候也觉得难,"他眯着眼看太阳,"但每次帮老百姓办成事,他们给你个笑脸,递碗热水,就觉得啥都值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明森,这警服穿在身上,不光是份工作,是份念想,得对得起老百姓的信任,对得起这老槐树。"

      我摸着警徽,冰凉的金属上仿佛还带着王指导手心的温度。远处,孩子们在田埂上追逐打闹,笑声像银铃一样。我知道,这就是我们要守护的——昝岗的土地,土地上的人,人心里的安稳。老槐树会一直站在这里,我们也会,像它一样,把根扎在这片土地上,守护着每一个日出日落,每一个平凡又珍贵的日子。

      秋风吹过,老槐树的叶子沙沙响,像在说:留下来,守着这里。我看着王指导的背影,看着阳光下的警徽,心里默默说:嗯,我们会的。

      五:针线包与警服扣

      所里的储藏室有个铁皮柜,军绿色的,掉了漆,露出里面的铁色。第三层锁着个蓝布针线包,是李婶送的。那年王指导帮她找回走失的孙子——孩子趁她纺线时溜出去看耍猴,跟着队伍走到了邻村,天黑了还没回家,李婶摸着墙哭了半宿。王指导带着我们找了三个村子,最后在戏台子底下发现蜷着睡觉的孩子,怀里还揣着个没吃完的糖人。

      李婶连夜缝了这个针线包,针脚歪歪扭扭,像刚学走路的孩子画的线,却在边角绣了朵小梅花,花瓣圆滚滚的,透着股认真劲儿。“警察同志穿警服,扣子掉了可不行,”李婶把包往王指导手里塞,粗布帕子擦着瞎眼的眼角,“俺眼神不好,绣得糙,别嫌弃。”王指导当时红了眼眶,说这是他收到过最好的“奖状”。

      此刻我正捏着那枚掉了的警服扣,坐在老槐树下穿线。阳光透过叶隙落在蓝布警服上,照见王指导胳膊上缠着的厚纱布,白得刺眼。他刚从卫生院回来,缝了五针,医生让他歇着,他却非要自己缝扣子:“这点活算啥,当年在部队,我缝被子比这利索,针脚比豆腐块还齐整。”

      他抢过针线,手指却抖得穿不上针眼,线头在阳光下晃来晃去,像条调皮的小虫子。路过的段旭看得直笑,手里的搪瓷缸差点没端稳:“王指导这叫‘战场勇猛,绣房笨拙’,您就别跟明森抢了,他缝的针脚比您那‘豆腐块’强。”

      王指导瞪他一眼,线却没留神穿进了鼻孔,惹得我们直笑。他抹了把鼻子,把针线往我手里一塞:“臭小子,就你话多。有这功夫,去把那几个油桶的来历查清楚,看看是哪个单位丢的。”

      段旭吐了吐舌头,蹦跳着跑了,胶鞋踩在青石板上“噔噔”响。我接过针线,线头泡在嘴里抿了抿,说:“还是我来吧,您胳膊不方便,别挣开线了。”王指导嘟囔着“老了老了,不中用了”,却乖乖坐好,背靠着老槐树,看着我把扣子缝回他的警服上。

      他的警服是旧款的,布料磨得发毛,扣子是胶木的,掉了块漆,露出里面的白茬。我穿好线,从里往外扎,针脚尽量走得匀,像刘长坡整理档案时画的线。王指导突然说:“这扣子还是你陈所长给我钉的,那年抓偷牛贼,在玉米地里滚丢了两颗,他连夜给我补上,说‘警服不整,老百姓看着不踏实’。”

      针脚刚收线,刘长坡匆匆进来,眼镜滑到了鼻尖,手里举着份报告:“王指导,油桶查出来了!是邻县工程队丢的,说是上个月夜里被撬了仓库,丢了二十桶柴油,还有台测绘仪。”他把报告递过来,纸页边角卷着,“这伙人不光偷牲口,还倒卖赃油,涉案金额够判几年了。”

      王指导接过报告,眉头拧成个结,指节敲着纸页:“难怪闻着柴油味不对劲,原来是工程专用油,里面掺了抗凝剂,冬天也能烧,黑市上俏得很。”他突然拍了下大腿,震得树上的叶子掉下来几片:“坏了!他们肯定还有窝点,这二十桶油不可能全堆在砖窑,那地方太小,藏不下。”

      陈所长恰好进来,手里拿着个刚从食堂端来的窝窝头,听见这话停住脚步:“老王说得对,我刚接到线报,说昝岗西沟的废弃仓库最近总有人影,半夜还有卡车动静。”他把窝窝头往桌上一放,往桌上铺了张地图,手指在西沟的位置点了点:“明森,你跟老王熟悉地形,带两队人去排查,注意隐蔽,别打草惊蛇。”

      我低头看了看王指导的胳膊,纱布边缘渗出点红,像朵没开的花:“您这样能行吗?要不我跟段旭去?”王指导已经把袖子撸了上去,露出纱布下的绷带,咬着牙说:“咋不行?这点伤算啥,比当年在部队演习时轻多了。”说着就去摘墙上的枪套,却被陈所长按住。

      “你留下审瘸子,”陈所长指了指我,语气不容置疑,“明森带队,段旭和长坡跟你去。老油条子滑得很,你在这儿能镇住他。”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手心的温度透过警服传过来:“别慌,按老王教你的来,注意观察,听动静,不到万不得已别硬闯。”

      出发时天已擦黑,西沟的路比砖窑还难走,坑坑洼洼的全是碎石,胶鞋踩上去“咯吱”响。段旭举着手电在前头探路,光柱扫过路边的酸枣丛,惊起几只夜鸟,扑棱棱飞进暮色里。“明森,你说这仓库会不会有埋伏?”他的声音有点发颤——上次抓盗窃团伙时,他被歹徒从背后一闷棍打在头上,现在还留着个疤,阴雨天就隐隐作痛。

      “别怕,”我想起王指导教的,“咱按战术队形走,你左我右,长坡殿后,保持十米距离。注意听脚步声,除了咱仨,有别的动静就停。”手电光在仓库的铁皮门上晃了晃,门是锈红色的,锁是新换的三环锁,却没挂链,显然是故意留着入口,怕锁死了不好脱身。

      我示意大家停在暗处的土坡后,自己猫着腰摸过去,贴耳听仓库里的动静——里面有机器运转的嗡嗡声,像是发电机,还夹杂着说话声,模糊不清。“……这批油得快点运走,姓王的警察跟疯了似的,砖窑都给端了……”是瘸子的同伙,那公鸭嗓一听就认得出!

      我打了个手势,段旭和长坡立刻贴到墙根,手里的警棍攥得发白。我深吸一口气,抬脚踹向门锁,“哐当”一声,铁皮门应声而开,铁锈渣子掉了一地。“警察!不许动!”我们的手电光同时扫过去,仓库里的人全懵了,有的往油桶后躲,有的手忙脚乱想去掀油桶挡路,油桶在地上滚得“咚咚”响。

      段旭反应最快,像头小豹子似的飞扑过去,按住了那个想掀桶的家伙,膝盖顶着他的背,喝声比雷声还响:“老实点!”长坡则直奔机器旁的开关,“啪”地关了电源,发电机的嗡嗡声戛然而止,仓库里只剩下人的喘息和油桶滚动的回音。

      我冲向那个拿账本的瘦子,他正想把本子往旁边的煤灶里塞,被我一把夺了过来——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交易记录,从去年冬天就开始了,哪批油卖给了谁,多少钱,写得清清楚楚,纸页上还沾着柴油印。

      “藏得够深啊!”我抖了抖账本,纸页上的油印蹭了满手,黏糊糊的,“以为换个锁就能瞒天过海?这账本就是证据,抵赖不掉。”

      瘦子耷拉着脑袋,头发上沾着油灰,嘟囔着“认栽”。仓库角落里堆着十五桶柴油,跟砖窑的五桶刚好凑齐二十桶,桶身上的“工程专用”字样清晰可见。段旭摸着油桶笑,露出两排白牙:“这下证据齐了,看他们还咋狡辩。回去请你吃羊杂汤,我知道镇上有家,羊汤熬得发白。”

      往回带人的时候,长坡突然说:“明森,你刚才踹门的样子,真像王指导。上次他踹砖窑门时,也是这股劲,不拖泥带水。”我愣了愣,低头看了看沾着油印的手心——原来有些东西真的会在不知不觉中传承,就像李婶的针线包,把琐碎的温暖缝进时光,又像王指导的警服扣,在拉扯中扣紧了藏蓝的责任,一辈传一辈。

      回到所里时,老槐树的影子已经转了半圈,斜斜地铺在地上,像块深色的布。王指导正坐在树下等我们,胳膊上的纱布换了新的,白得干净,手里捏着那个蓝布针线包,手指摩挲着上面的小梅花。“小子,干得不错。”他笑着扔过来个苹果,是张庄的老张下午送来的,红扑扑的,“账本呢?我看看这群兔崽子倒腾了多少,敢在昝岗地界上撒野。”

      我把账本递过去,他翻着页,手指在油印上蹭了蹭,突然抬头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李婶的梅花绣得真好,你看这针脚,比你缝扣子强多了。”我这才发现,他把我刚才缝歪的扣子又拆了重缝,针脚整整齐齐,像列队的士兵,间距都差不多。

      月光落在针线包上,蓝布上的小梅花仿佛沾了露水,在夜色里轻轻晃。原来传承从不是刻意模仿,是把前人的温度藏进自己的骨血,让警徽的光,一辈辈亮下去,像老槐树的根,在土里缠缠绕绕,却始终朝着一个方向——护住这片土地上的人。

      六:集市烟火里的线索

      昝岗大集的烟火气,是从五更天的露水开始的。菜农挑着沾泥的青菜往市场赶,扁担压得弯弯的,吱呀作响;鱼贩的铁皮桶里溅着晨雾,鲫鱼在里面蹦跶,尾巴拍得水花四溅;卖早点的推着独轮车,煤炉的烟在晨光里袅袅升,混着油条的香味,勾得人肚子直叫。王指导总说:“集市是昝岗的晴雨表,哪家的摊子热闹,哪家的烟囱不冒烟,哪家的男人突然不喝酒了,都藏着故事。”

      那天我跟着他去集市排查线索——盗窃团伙里的瘦子交代,曾把一批赃物卖给了集上的“张老三”,但说不清具体摊位,只记得那人总揣个铜烟杆,说话时爱磕烟锅。王指导揣着个掰了半块的窝头,边走边嚼,指着来来往往的人:“张老三?十有八九是卖旧农机的,那片摊子鱼龙混杂,最适合藏东西。那人我有点印象,精瘦,下巴上有颗痣,总爱在袖口别根铜烟杆,烟杆头磨得锃亮。”

      果然在集市西头找着了,摊子上摆着锈迹斑斑的犁铧和齿轮,还有几个缺了口的搪瓷缸,堆得像座小山。摊主是个精瘦老汉,穿着件打补丁的蓝布褂,袖口果然别着根铜烟杆,铜头磨得发亮,能照见人影。“张老三?”王指导蹲下身,假装看个旧齿轮,手指在锈迹上蹭了蹭,“听说你收过批‘工程料’?前阵子有人在这附近卖,说是工地上多出来的。”

      张老三的手顿了下,拿着抹布的手停在齿轮上,烟杆在鞋底磕了磕,烟灰掉在地上:“王警官说笑了,俺就收点废铁,换俩零花钱,哪懂啥工程料。”他的眼神瞟向旁边的麻袋,麻袋鼓鼓囊囊的,用绳子捆着,我注意到袋口露出截蓝色帆布,跟工程队的油桶罩一个料子,边角还有个三角形的补丁。

      王指导没再追问,转身往别处走,路过我身边时低声说:“盯着他的秤,做贼的人,心里虚,秤杆总往轻了拨,怕人看出东西来路不正。”我点点头,假装对个旧轴承感兴趣,站在摊前磨蹭,眼睛却瞟着他的一举一动。

      张老三的秤果然有鬼,木头秤杆上的星子被磨掉了几个,称个小齿轮时,秤砣滑到最头还翘着,明显分量不够。“大爷,您这秤不准吧?”我故意把声音扬高,引得旁边卖菜的都看过来,“俺爹是修农机的,说这齿轮起码三斤,您这秤称出来才两斤半,差得也太多了。俺爹说,做买卖得凭良心,短斤少两可不行。”

      周围的人都议论起来,“就是啊,老三,你这秤咋回事?”“上次我买个犁头,回家称也少了半斤!”张老三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拽着我往旁边拉,力气大得不像个老汉:“小同志,有话咱私下说,别在这儿嚷嚷,影响生意。”他把我拽到摊后,掀开麻袋——里面竟是套工程队的测绘仪,镜头还沾着泥,边角磕掉了块漆。

      “俺也是一时糊涂……”张老三的烟杆掉在地上,铜头磕在石头上“当”的一声,“那伙人说这是工地上捡的,不值钱,给的钱比废品站多两倍……俺想着给孙子攒点学费,就……就收了。”他蹲在地上,双手抓着头发,花白的头发乱得像草。

      我刚要开口,王指导突然挤过来,手里举着个油乎乎的账本,是从西沟仓库搜出来的:“老三,这是你儿子在砖窑记的吧?‘五月初六,收铁桶二十’,跟工程队丢的数对上了。你儿子跟着他们打杂,你当爹的能不知情?”

      张老三的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被王指导扶住了。原来他儿子游手好闲,跟着瘸子李混饭吃,帮着藏了不少赃物,张老三虽没直接参与,却总帮着打掩护,收些他儿子弄来的“便宜货”。“俺这就带你们去找俺儿子……”他捡起烟杆,手抖得划不着火,火柴梗断了好几根。

      跟着张老三往村西头走时,集市的人渐渐多了。卖糖人的老汉举着糖龙吆喝,糖丝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炸油条的油锅滋滋响,油星子溅起来,落在地上冒白烟;还有个算卦的,戴着副墨镜,坐在小马扎上,摇头晃脑地给人看手相。王指导突然停在个卖鞋垫的摊子前,拿起双绣着向日葵的:“李婶,您这手艺又精进了,向日葵绣得跟真的似的。”

      李婶抬起头,瞎眼的眼珠对着声音的方向,脸上露出笑:“是王警官啊?明森也在?”她摸索着从篮子里拿出双鞋垫,往我手里塞:“新做的,用的新棉花,软和,垫警靴里舒服,走远路不累脚。”鞋垫上的向日葵针脚疏朗,花瓣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暖劲,针脚里还沾着点线头,没来得及剪。

      “谢谢您,李婶。”我把鞋垫揣进兜里,感觉沉甸甸的——这集市里的每样东西,都藏着比线索更珍贵的东西。就像张老三的铜烟杆,磨亮的不光是铜头,还有藏不住的心事;像李婶的鞋垫,绣的不是花,是把陌生人当自家人的热肠;像王指导手里的窝头,掰开来,里面全是对这片土地的实在。

      王指导说对了,集市真是昝岗的晴雨表。那些嘈杂的吆喝、讨价还价的争执,甚至是不经意的眼神躲闪,都是最真实的线索。而我们这些穿警服的,就该像扎根在集市的老槐树,让枝叶伸进烟火里,闻得出谁家的油盐酱醋不对劲,把根扎在人心上,分得清哪句是掏心窝子的话,哪句是藏着掖着的谎。

      走到村西头的土坯房,张老三的儿子正蹲在门口抽烟,看见我们,手里的烟卷掉在地上,撒腿就想跑,被段旭一把按住。王指导没动怒,只是说:“你爹为了你,脸都快搁地上了。年轻人犯了错不怕,怕的是不敢认,不肯改。”

      那小子低着头,眼泪掉在地上,砸出个小湿点。张老三叹了口气,把铜烟杆往他手里一塞:“拿着,以后别学那些歪门邪道,跟着王警官好好干,哪怕去砖窑搬砖,挣的也是干净钱。”

      回所里的路上,路过集市,卖油条的老板喊住我们:“王警官,明森,来根油条?刚出锅的!”王指导笑着摆摆手:“不了,所里还有事。”老板却用油纸包了两根,塞到我手里:“拿着,给段旭那小子也尝尝,上次他帮俺追了小偷,还没谢他呢。”

      油条还冒着热气,烫得手心发疼,心里却暖烘烘的。我看着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突然明白,我们要抓的从来不是某个人,是那些破坏安稳的东西;要护的也从来不是某件事,是这烟火气里的踏实,是老百姓脸上的笑,是像李婶的鞋垫那样,藏在琐碎日子里的暖。

      回到所里时,陈所长正在院子里翻晒玉米,金黄的玉米粒在阳光下闪着光。“人找到了?”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找到了,”王指导把账本递过去,“张老三儿子交代,剩下的几件赃物藏在村东头的枯井里,下午去捞。”

      陈所长点点头,指着墙角的麻袋:“李家庄的送来些新摘的棉花,说给你们做棉衣里子,天冷了,所里的旧棉衣该换了。”麻袋敞开着,雪白的棉花蓬松得像云朵,透着股阳光的味道。

      段旭凑过去抓了把棉花,软乎乎的蹭在脸上:“还是老百姓心疼咱,比城里买的暖和多了。”刘长坡则拿出针线,开始缝棉花,他说在家常帮母亲做针线活,手法熟练得很。

      我坐在老槐树下,掏出李婶给的鞋垫,放在膝盖上看。向日葵的花瓣虽然歪歪扭扭,却一针一线都透着认真,针脚里还沾着点细碎的棉絮。王指导走过来,也坐下,看着鞋垫笑:“李婶的眼睛看不见,心却亮堂着呢。她知道咱穿警靴磨脚,特意做了厚点的鞋垫,这针脚看着糙,其实最结实。”

      正说着,张记布庄的老张匆匆跑来,手里拿着块蓝布:“王警官,明森,俺给所里做了几身新警服,用的是最好的布料,耐穿。”他把布往石桌上一铺,蓝得发亮,“前儿个听说明森在集市帮张老三认了错,俺就想着,得给你们做身新衣服,穿着精神。”

      王指导摸了摸布料,厚实得很,眼里泛起光:“老张,又让你破费了。”

      “啥破费,”老张摆摆手,“你们护着昝岗的平安,俺做点衣服算啥。再说,这布是俺闺女挑的,她说警察叔叔穿蓝色最好看。”

      正说着,老张的闺女从他身后探出头,还是梳着两条麻花辫,红头绳在阳光下闪着光。她看见我,从兜里掏出颗水果糖,往我手里塞:“周警官,给你糖,比上次的更甜。”

      我接过糖,糖纸是粉色的,印着朵小红花。剥开糖纸,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心里。看着眼前的一切——晒玉米的陈所长,缝棉花的刘长坡,玩棉花的段旭,送布料的老张和他的闺女,还有膝盖上李婶做的鞋垫,突然觉得,这就是我们守护的意义。

      下午,我们跟着张老三的儿子去村东头的枯井捞赃物。枯井不深,段旭系着绳子下去,很快就捞出个木箱,里面装着工程队的水准仪和几根钢钎,都用油布包着,没怎么损坏。

      “这些东西值不少钱吧?”段旭爬上来,抹了把脸上的灰。

      “可不是,”王指导擦了擦水准仪的镜头,“这玩意儿精贵着呢,工程队离了它可不行。”他把东西往车上搬,“送回工程队,他们肯定高兴坏了。”

      往回走时,路过一片麦田,金黄的麦穗在风中摇晃,像片金色的海洋。几个农民正在收割,镰刀割在麦秆上,发出“唰唰”的响。看见我们,都直起身打招呼:“王警官,明森,收工啦?”

      “是啊,”王指导笑着挥手,“你们也早点歇着,别累着。”

      一个老农拎着捆麦穗走过来,往我们手里各塞了把:“尝尝,新下来的麦子,甜着呢。”麦穗上的麦粒饱满,搓下来放进嘴里,嚼着有股清甜的味道。

      我看着老农黝黑的脸上布满皱纹,却笑得那么灿烂,突然明白,王指导说的“把根扎在老百姓心里”是什么意思。不是说要做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是把每一件小事都做好,帮老百姓找回丢失的鸡,帮孩子上户口,帮迷路的老人回家,在集市上维护秩序,在深夜里守护平安。这些看似平凡的事,就像老槐树的根,一点点扎进泥土里,扎进老百姓的心里,才能站得稳,长得壮。

      回到所里,陈所长已经把晚饭做好了,是玉米粥和炒青菜,还有几个白面馒头。“快吃吧,”他把馒头往我们手里塞,“吃完了早点休息,明天还有事呢。”

      饭桌上,段旭说:“等把这些案子结了,俺请大家去镇上吃羊杂汤,管够。”

      刘长坡推了推眼镜:“我听说镇上新开了家书店,有不少新出的法律书,吃完饭想去看看。”

      王指导喝着玉米粥,笑:“你们啊,一个想着吃,一个想着学。明森,你呢?”

      我想了想,说:“我想去看看李婶,给她送双新做的棉鞋,冬天快到了,她走路不方便,穿棉鞋暖和。”

      王指导点点头,眼里露出赞许的光:“好,是个有心的孩子。”

      吃完饭,我坐在老槐树下写日记。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下来,落在日记本上,像撒了把碎银。我写道:今天,我终于明白了“警察”这两个字的重量。它不是警徽的光芒,不是手铐的冰冷,而是李婶鞋垫里的温暖,是老张布料里的实在,是老百姓笑容里的信任。我们穿着这身警服,守护的不是别的,是昝岗的烟火气,是老百姓的踏实日子,是每一个平凡生命里的小确幸。

      写完日记,我把李婶做的鞋垫放进警靴里,踩在地上,软软的,很舒服。仿佛能感觉到李婶的手温,还有老张布料的厚实,以及那颗水果糖的甜味。

      老槐树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像在说:好好睡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还有很多事等着你们去做呢。

      我笑了笑,站起身,往宿舍走。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和老槐树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两个相依的伙伴,守护着这片土地,直到天亮。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昝岗的大集依旧热闹,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我们依旧穿着警服,走在昝岗的每条路上,处理着家长里短,守护着平安。盗窃团伙的案子结了,瘸子李和他的同伙被判了刑,张老三的儿子也认识到了错误,跟着老张学做布庄的生意,踏踏实实过日子。

      李婶的纺车还在嗡嗡作响,只是她不再一个人在家,张记布庄的闺女经常去陪她,给她读报纸,帮她纺线。李婶说,有孩子在身边,日子热闹多了。

      所里的新警服做好了,穿上身,确实精神。老张的手艺好,肥瘦合身,蓝布在阳光下闪着光,像天空的颜色。陈所长说,穿上新警服,更得对得起这身衣服,对得起老百姓的信任。

      王指导的胳膊好了,只是留下了道疤,像条小蛇趴在胳膊上。他说,这疤是勋章,提醒他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自己是个警察,不能忘了老百姓的托付。

      段旭还是那么爱打拳,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样冲动,学会了动脑子。刘长坡依旧爱看书,只是不再只看理论,学会了把书本上的知识用到实际工作中。我也不再是那个刚到昝岗的新兵,学会了怎么和老百姓打交道,怎么处理各种纠纷,怎么在平凡的工作中找到意义。

      又是一个集日,阳光很好,照得昝岗大集暖洋洋的。我和王指导在集市上巡逻,卖糖葫芦的张大爷往我们手里各塞了一串:“王警官,明森,尝尝新做的糖葫芦,加了芝麻,更香。”

      卖菜的老汉看见我们,笑着打招呼:“周警官,上次你帮俺找着的钱夹子,俺给孙子看了,他说长大了也要当警察,像你一样帮人。”

      二赖子也改了性子,不再欺负人,开了个小杂货铺,卖些油盐酱醋,生意还不错。他看见我们,笑着点头:“王警官,明森,有空来坐,俺给你们泡好茶。”

      狗蛋也上学了,背着段旭和刘长坡给他买的新书包,蹦蹦跳跳的,见了我们就喊:“王叔叔,周叔叔,我考试得了第一名!”

      看着这一切,王指导笑着说:“明森,你看,这就是昝岗,这就是咱要守护的。”

      我点点头,心里暖暖的。阳光照在警徽上,闪着光,也照在老百姓的笑脸上,同样闪着光。这光芒,比任何勋章都耀眼,比任何话语都有力。

      老槐树的叶子在风中沙沙响,像是在为我们鼓掌,也像是在为昝岗的平安祝福。我知道,只要我们像老槐树一样,把根扎在这片土地上,扎在老百姓心里,昝岗的烟火就会一直这么旺,老百姓的日子就会一直这么踏实,而警徽的光芒,也会一直这么亮下去,照亮每一个平凡而珍贵的日子。

      七:雨夜的审讯室

      盗窃团伙的审讯持续了三天,像这连绵的秋雨,缠缠绵绵没有尽头。瘸子李是块硬骨头,嚼碎了牙往肚里咽,只认偷油桶的事,绝口不提背后的买家,仿佛那是藏在喉咙里的刺,一提就要见血。

      陈所长把王指导叫到办公室时,窗台上的仙人掌又开了朵小黄花,嫩黄的花瓣上沾着雨珠。“老王,这瘸子是块硬骨头,”陈所长指间的烟燃了半截,烟灰簌簌落在桌面上,积起一小堆白,“他背后肯定还有人,不然哪来的胆子倒卖工程用油?那玩意儿查得紧,没人撑腰不敢碰。”

      王指导胳膊上的纱布又渗了点红,像朵没开透的红梅。他用没受伤的手敲了敲桌子,桌面的漆皮掉了块,露出里面的木头:“我去审。这小子不是嘴硬,是有顾虑。”

      我跟在他身后进审讯室时,瘸子正梗着脖子瞪天花板,水泥天花板上有块水渍,像幅模糊的地图。见我们进来,他嗤笑一声,嘴角扯出道疤,那是年轻时跟人打架留下的:“王警官,胳膊还疼不?那天在砖窑,没砸断你算便宜你了。”

      王指导拉过椅子坐下,铁椅子在地上蹭出刺耳的响。他没接瘸子的话,反而从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是块掉了角的绿豆糕,油纸都浸了点油。“知道你闺女爱吃这个,”他把塑料袋推过去,推到瘸子手能碰到的地方,“昨天去你家附近的点心铺买的,老板娘说你每次赶集都给她带两块,专挑刚出炉的,说热乎的甜。”

      瘸子的眼神闪了一下,像被风吹动的烛火,喉结动了动,却依旧别着脸,下巴抬得老高:“少来这套,想套话?没门。我闺女用不着你们假好心。”

      “套话干啥,”王指导慢悠悠地剥开自己那块绿豆糕,绿豆的清香在逼仄的审讯室里散开,他咬了一口,粉末沾在嘴角,“就是想起我家小子小时候,总吵着要吃街角的糖画,我每次出任务回来,再晚都得绕过去买一个。有回下大雨,糖画师傅没收摊,我站在雨里等他画完一条龙,回来时小子早睡着了,糖画在兜里化了半块,黏糊糊的沾着毛。”他顿了顿,看着瘸子的侧脸,那侧脸的线条突然软了些,“你闺女今年该上小学了吧?老板娘说她扎俩小辫,辫子梢系着红绳,见人就笑,露出俩小豁牙。”

      瘸子的肩膀突然抖了一下,像被针扎了似的,手指紧紧攥着审讯椅的扶手,指节泛白,把铁扶手攥得咯吱响。

      “那批油要是流到工地上,混进机器里能出大事,”王指导的声音沉了些,像浸了水的棉絮,“柴油里的抗凝剂比例不对,机器转着转着就会爆缸。真要是塌了楼伤了人,你这当爹的,将来咋跟闺女说?说你为了几个钱,不管别人的死活?”

      外面的雨突然下大了,雨点砸在审讯室的窗户上,噼里啪啦响,像有人在外面放鞭炮。瘸子的眼圈慢慢红了,红得像庙里的关公像,嘴角哆嗦着,过了好一会儿,他猛地抬起头,眼里全是泪,泪珠砸在桌面上,溅开小水花:“我……我只是帮着联系买家,他们说就是倒腾给私人作坊,烧锅炉用的,我不知道会用在工地上……”

      他断断续续地交代,背后的买家是邻县的一个包工头,姓黄,专干偷工减料的活,找他买赃油是为了给工地上的搅拌机和起重机用,已经合作大半年了。“我闺女有先天性心脏病,等着钱做手术……”瘸子捂着脸哭起来,哭声闷在手掌里,像受伤的野兽在哀嚎,“医院说再不做就晚了,我没本事,借遍了亲戚都不够,才被姓黄的拉下水……我也是没办法啊……”

      王指导递给他一张纸巾,没说话。纸巾盒里的纸快用完了,就剩最后几张,皱巴巴的。等瘸子哭够了,肩膀不再抽抽,才开口:“犯了错就得认,该受的罚跑不了。但能说出实话,也算还有点当爹的样子。”他站起身,铁椅子又响了一声,“你闺女的手术费,所里会帮你想想办法,我认识市里头公益救助的人,明天就去问问,总比你走歪路强。”

      瘸子愣了愣,像是没听清,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砸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磕了个响头:“谢谢王警官……谢谢……我来世给您做牛做马……”

      走出审讯室时,雨还没停,走廊里的灯忽明忽暗,像快没电的手电筒。王指导的胳膊又在渗血,红纱布洇成了深紫,我赶紧扶着他:“您歇会儿吧,剩下的事我来办,联系邻县警方,整理材料,都弄好给您看。”

      他摆摆手,往办公室走,脚步有点晃:“得赶紧联系,别让那姓黄的跑了,他手里的油要是再用出去,真可能出人命。”走到走廊拐角,他突然停下,看着窗外的雨幕,雨幕里的老槐树像个模糊的影子。“明森啊,”他叹了口气,“这世上的人,大多不是天生的坏人,就是被难处逼得迷了路。咱当警察的,不光要抓贼,也得给人指条回头的路。路要是指对了,说不定就能救一家子。”

      我望着他胳膊上渗红的纱布,突然明白,那些藏在警服下的伤疤,不光是勇气的印记,更是温柔的证明——就像这雨夜,冰冷的雨水里,总藏着等着放晴的暖意,藏着有人在黑夜里举着的灯。

      八:病房里的阳光

      瘸子闺女的手术很成功。公益救助的钱批下来那天,天刚放晴,太阳把云彩染成了金红色。王指导特地让我去镇上的供销社买了个新书包,说要去医院看看孩子,“给她添点喜气”。

      病房在三楼,窗户朝南,阳光正好,像金子一样铺在地板上。小姑娘躺在病床上,扎着俩小辫,辫子梢的红绳是新换的,手里抱着个布娃娃,是瘸子从看守所托人捎来的,娃娃的胳膊少了一只,是小姑娘自己用红线缝上的,针脚歪歪扭扭。看见我们进来,她眨着大眼睛,眼珠黑得像葡萄,怯生生地往护士身后躲,小手紧紧抓着护士的白大褂。

      “别怕,叔叔给你带了新书包,”我把书包递过去,上面印着她喜欢的小兔子图案,是王指导特意嘱咐我挑的,他说上次审瘸子时,听见他念叨闺女总画兔子,“等你好起来,背着书包去学校,好不好?学校里有好多小朋友,还有老师教你唱歌。”

      小姑娘慢慢伸出小手,手指细细的,像刚长出来的豆芽,接过书包。指尖触到布料时,突然抬头笑了,露出两颗刚长的小门牙,门牙中间还有个小缝。“谢谢叔叔,”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却清清楚楚。

      王指导坐在床边,椅子是从护士站借的,木头的,有点晃。他轻声问护士:“孩子恢复得咋样?能吃下饭不?”

      “恢复得挺好,”护士笑着说,手里拿着体温表,“就是总问爸爸去哪了,夜里偶尔会哭。您要是有空,多来陪陪她呗,孩子缺人哄,您跟她说话时,她眼睛亮得很。”

      从那天起,王指导每天下班都往医院跑,有时带本童话书,书页卷了角,是从所里的旧书堆里翻出来的;有时捎个小玩具,是段旭小时候玩的铁皮青蛙,上了弦还能跳;坐在床边给小姑娘讲故事,讲孙悟空打妖怪,讲小红帽遇到大灰狼,讲着讲着,自己先打哈欠。

      我跟着去过几次,看见他用没受伤的手给孩子削苹果,左手笨拙地拿着苹果,右手拿水果刀,削得歪歪扭扭,苹果皮断了好几次,小姑娘却吃得格外香,一小口一小口,像在吃什么山珍海味。

      有天我去送文件,刚走到病房门口,就听见王指导在讲“三只小猪”的故事,讲到大灰狼撞砖墙撞得头破血流时,小姑娘咯咯地笑,笑声像银铃,王指导也跟着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花。阳光落在他带伤的胳膊上,纱布的白和阳光的金混在一起,竟一点不刺眼,反而暖融融的,像春天的柳絮。

      “王指导,包工头抓到了,”我站在门口轻声说,手里拿着刚收到的电报,是邻县警方发来的,“他名下的工地全查了,没发现用赃油的机器,说是刚买了还没来得及换,算是没出大事。”

      王指导点点头,等把小姑娘哄睡着,掖了掖被角,才跟我走出病房。“这就好,”他松了口气,像卸下了千斤担子,“不然心里总悬着,觉都睡不安稳。”

      走廊里,瘸子的妻子正等着,手里拎着个蓝布包,布包上打了好几个补丁。见了我们,她赶紧把布包递过来,手还在抖:“这是家里种的花生,刚晒干的,炒了点,您尝尝。”她眼里含着泪,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掉下来,“要不是您,我们家真不知道会成啥样……孩子爹不争气,拖累了您……”

      王指导接过布包,花生的香味从布里透出来,很香。他从兜里掏出两百块钱,塞给她:“花生收下,钱你拿着给孩子买营养品,她刚做完手术,得补补。”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手掌宽厚,“好好照顾孩子,等他出来了,跟他说,好好干活,别再走歪路,日子总能过好的。”

      阳光从走廊的窗户照进来,把我们的影子拉在地上,长长的,像两条平行线。花生的香味混着消毒水的味道,竟也不难闻,反而有种特别的踏实。我突然觉得,警察这活儿,就像在种庄稼,有除草的辛苦,有施肥的琐碎,也有收获的甜,而最金贵的,就是看着那些歪了的苗,重新长直了的模样,看着那些快蔫了的芽,又冒出新绿。

      九:老槐树下的总结会

      案子结了那天,是个响晴天,太阳把老槐树的叶子照得发亮,绿得像要滴出水来。所里没开正式的会,就在老槐树下开了个小会,搬了几张石凳,陈所长还从食堂端了盘瓜子,说是李家庄的老张送来的,新炒的,香得很。

      陈所长把那面“为民除害”的锦旗挂在树干上,红底金字在风里飘,和树上的绿叶相映,格外显眼。“这次多亏了老王和明森,”陈所长笑着说,手里剥着瓜子,“尤其是老王,带伤办案,给所里的年轻人立了榜样。明森也不错,进步快,有股子韧劲。”

      王指导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耳朵都红了:“都是应该的,再说明森这小子也顶用,关键时刻不含糊,仓库踹门那下,够果断。”他看了我一眼,眼里带着笑意,像看自家小辈。

      段旭凑过来,拍着我的肩膀,力气大得差点把我拍倒:“明森可以啊,第一次单独带队就这么稳,以后得多带带我,别总让我跟长坡学理论,我这脑子记不住。”

      刘长坡推了推眼镜,镜片反着光:“那可不,上次在仓库踹门的劲儿,真够飒的,我都没反应过来,你就已经冲进去了。”他从兜里掏出个笔记本,“我总结了一下这次的办案经验,你看看,有啥补充的没?”

      我正脸红着不知说啥,李婶拎着个篮子来了,篮子上盖着块蓝布,布上绣着那朵熟悉的小梅花。“给大伙儿尝尝鲜,”她把篮子往石桌上一放,掀开蓝布,里面是刚蒸的槐花糕,热气腾腾的,白花花的糕上撒着点碎槐花,“知道你们破了大案,俺这老婆子也没啥好谢的,就蒸了点槐花糕,沾了新摘的槐花,香着呢。”

      王指导拿起一块递给我,槐花的清香混着米香,在嘴里散开,甜丝丝的,不腻人。“尝尝,”他说,“这才是昝岗的味道,踏实。”

      我看着老槐树枝繁叶茂的样子,枝桠伸向天空,像要把天撑起来;看着身边笑着闹着的同事,段旭正和刘长坡抢最后一块槐花糕,陈所长在旁边笑骂“没规矩”;看着李婶布满皱纹却格外慈祥的脸,她正用手摸着老槐树的皮,像摸着老伙计的胳膊。突然明白,我们守着的不只是案子,更是这烟火里的安稳,是每个人眼里的光——是狗蛋拿到户口时眼里的亮,是李秀莲看着丈夫醒来时眼里的泪,是瘸子闺女接过书包时眼里的笑。

      后来每次路过老槐树,我都会想起那个雨夜的审讯室,想起王指导递过去的绿豆糕,想起瘸子后悔的眼泪;想起病房里的阳光,想起小姑娘的笑声,想起王指导笨拙削着的苹果;想起槐花糕的香味,想起同事们的笑脸,想起李婶布上的小梅花。原来所谓的正义,从来都不是冷冰冰的法条,是藏在袖口的针线包,缝补着生活的破洞;是递过去的一块绿豆糕,温暖着迷失的人心;是看着犯错的人能回头,看着受伤的人能痊愈,看着这方水土上的人,都能踏踏实实过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里能睡个安稳觉。

      就像王指导说的,咱穿这身警服,不光要挡得住风雨,还得暖得了人心。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晃啊晃,把这话刻进了每一个路过的脚印里,刻进了昝岗的日升月落里,也刻进了我藏蓝色的青春里。

      那天的阳光特别好,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和老槐树的影子缠在一起,像一幅画,画里有藏蓝的警服,有白花花的槐花糕,有老百姓的笑脸,还有一颗在时光里慢慢沉淀、慢慢变热的心。我知道,只要这棵老槐树还站在这里,只要我们还穿着这身警服,昝岗的日子就会一直这么踏实,这么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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