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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千百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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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员外郎是想把我带回去做妾室吗。”
女子裹着素白中衣蜷在榻上,刚沾了烟灰的脸颊更显令人哀怜。眼波流转,颇有些我见犹怜的韵味。
他没有窘迫的局促,也无刻意的遮掩,只是又缄口不言。
他眼里有了无奈的笑意:“这个......”
他把她赎出来,在河中救下她,带她渡船去江南,在月下相拥。如果不是情爱,再没有别的缘由了。
可是他有正妻,她充其量就算妾室。还是个贱籍出身的贱妾。
这个问题,他无言以对。舱内又安静下来,能听见淮河流水声。
她拉住他的手。
“......
“相公。”
她唤道。
他身体一僵,慌乱地抬眼,目光与她相接。眼里的光像是乱了章法,平素里朗然眉目漫上羞赧的微红。
就像当年的殷广岚,也总是那么容易为蒋如明的莞尔慌了心神。从游刃有余到力不从心,那些失态般的心悸,只因为她的一颦一笑。
“别这么叫。”他别扭地转了头,“我会当真。”
突然,敲门声再次传来。一群小厮扒着船舷,没大没小地叫着:“员外郎!渡口亮灯了!”
圆窗外,但见瓜洲渡沿岸蜿蜒数里,渔人将新制的桐油灯笼挂在竹竿上,星星点点没入暮色。
远处官船缓缓驶来,船头架着三层铁火盆,熊熊烈焰照得水面金红翻滚,恍若火龙游江。
“快看官船!”
殷广岚刚想出声制止,通宝又喊到:
“让蒋姨娘也出来看看呗!”
那青年人天真的话语落下,殷广岚欲说还休。
烟萝望着他的双眼:“可是奴婢已经当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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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末年的上元节,县衙前架起丈余高的火山棚,匠人将硝石、硫磺填入竹筒,点燃时金鳞乍起,孩童雀跃。整条长街明如白昼。
是她先抓住了殷广岚的手。待他回望时,只见灯火阑珊处,她一对婉转杏眼看着花火,眸中盈盈几点泪水。
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殷二郎,其实我没有婚约。
年前冬日,蒋县令早已听说了流言。等一日殷广岚进县衙报备开年榷货资质时,蒋兴祖便命人把他拖出去扔进雪阜里,让皂吏狠踹了两下,冷笑道:
“传出去,怕不被同僚笑话我蒋家自降门楣,连基本的体面都不顾了?如明已有了婚约,还请殷老板断了念想。”
蒋家虽非权贵,却有着末僚的傲然气,哪容许自家独女与市井之徒为伍。
那年蒋如明十五岁,殷广岚二十一岁。
他在雪夜里昏了半夜,竟然又睁眼醒过来了,咬着牙拍拍衣服、把破皮出血的地方揩干净,爬起来回家,开年的经营也打了水漂。
后来他对她提及这件事都是笑着揶揄的,说,就算是年初开门见红了。
她没有婚约,他知道啊。上元节时她是悄悄跑出来找他的,他当然也明白。
火光摇曳,晚风缭绕。他似乎真的被交叠的金影鼓动了心绪,斗胆反扣住她的手腕,贴近了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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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相握的双手依旧微微发烫,眼前人却只一双死水般的眼睛。
船身一晃,那伏在门上的年轻人失手推出了门闩,一阵穿堂风掠过,舱门洞开,霎时将满室烛火吹得明灭不定。
两人不由得向舱外望去。
渡口百盏桐油灯笼次第亮起,沿着码头一路蜿蜒,整个渡头静默在弥漫的光晕中。
她鬓边珠花与烛光相映,眼底满是不忍与凄婉。
“真好看。”
她说。
酸楚压喉,他话到唇边辗转几番,终是化作一声:“我不愿用身份折辱你。等到了临安,我帮你寻个出路。”
“赎你出来,也只是……”
只是想看你过得好一点。
“大人何必为难费心。”烟萝回答,“奴婢这般残躯,原就不该存有念想。今日种种,是奴婢为报大人救命之恩。”
她指尖无意识地绞着绢子,尾音轻得像叹惋。
“大人毕竟将奴婢从那地方救出来,要奴婢做什么,也都是理所应当的。大人若真想救我,”她声音低柔,“不如告诉奴婢……日后该如何自处?”
他说带她去江南,可她在江南既无容身之处,也无故事人情。甚至连言语都不尽相通——
她不直接求收留,也不卑微讨怜,而是把选择还给他,却又暗示自己无处可去。
她当然无处可去。她早该死在汴河的二月天里。
“姑娘想怎么自处?”他微微扬唇,反问道。
烟萝收回手,低头整理袖口,露出一截腕上红痣。
“奴婢不敢想。”她顿了顿,轻声道。
又一阵疾风刮过,骤然送入阵阵凉气。烟萝双眉一蹙,拢紧了被子。
她还在发高烧。
“不敢想?”
站在甲板上观景的小厮们也被冷风吹得发抖时,才意识到这不知何时大敞开的舱门,不好意思地急忙拉住门关上。
她咳了几声,躺进雪白的被子里,眼神仍蒙了层薄水雾似的,含糊其辞。心头绕着说不明白的忧郁和惧怕:“大人请回吧。”
此言落下,殷广岚他倾身垂眸,眼底掠过一丝得逞的自足。笑意里却有了不同刚才的幽深,勾得人心神不定:“这样啊,看来姑娘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不惜寄人篱下,而又无意自处,姑娘倒是难为我。”
烟萝一怔,睫毛眨了眨,无辜的眼睛盯着他:“那大人又何苦难为奴婢。奴婢本将死之人......”
“蒋小姐,真的想死在那里?
“若我说...偏要你活呢?”他忽然俯身,指尖掠过她腕间红痣,
“还记得起么,蒋小姐你、当年可也是逼着我活下去。”
永熙二年,阳武县城郊。离别那日,蒋如明取下簪,如折枝予他:“蒋氏一族当死守城门,与阳武县共存亡。”
逃难人群如黄河潮水,四处淌流避匿。远处冬日西悬,一束金寒照苍凉前路,残阳如血,天地失色。
冷风挽过殷广岚的脸颊,他怔怔地抬眼望着面前的蒋如明,声音哽咽:“……那我陪你,生死与共。“
泪水从她眼角沁出,坠了下来。
“殷二郎,你是有本事的人,能在乱世里挣出一条路,能让许多跟你吃饭的人活下去。阳武若亡,不过是添一缕冤魂。”少女的脸庞犹有稚气,明明身体也不住地颤抖着,却拼命让自己镇定,“陪我死在这里不值得……我不想你的商事,你的抱负,都断送在这里。”
“我想、想要你活下去。
“想你逃过乱世,平安无恙,去看山河日月天。
“想你回到你的故乡去,腰缠十万贯,骑鹤上临安。“
“所以,殷二郎,离开这里吧。“
她猛地转过身,再不看他,朝着那即将被铁蹄踏碎的北城门跑去。鹅黄色的旧布衫在暮色里翻飞,像断翅的蝶,扑入烽火。
他握着簪,僵立在逃难的人潮中,看着她决绝的背影被漫天风烟吞没。
大晟王朝末年,北狄铁骑踏破东都,掳走皇室宗亲,滥杀平民百姓,血火十日不绝。龙庭倾覆,天下震荡,史称“永熙之劫“。
后来,他人世漂泊,富贵加身,却总于深夜惊醒,眼前火光冲天,耳畔是她说“我想要你活下去”。
八年里,这句话让他撑过无数险境、咽下所有屈辱、拼命向上攀爬。
而如今,隔了八载光阴,数重生死。这摇晃的南渡商船上,他将这句话,连同那段灼人的往事,一并还给了她。
烟萝又一怔,错愕地避开他的眼睛,支吾:“奴婢......”
脸上却浮出一丝冷笑,悻悻地说了句:“奴、奴婢和大人不一样,活得下去,改得了命数吗?奴婢不识临安一人,未见钱塘一景,连句官话也不会......何况贱籍随身,凭人欺辱,若是栽死在后院井里,不比淹在冷急的汴河中更体面。”
“想要什么?”他笑说,“打通关节,取一纸放良文凭,我派人下去操心。从前籍贯只当一纸烧走,还有什么用?”
话音一落,她眼里蓄满了泪水,想张口却忽觉喉间哽咽。
“还要什么?”他逼问,俯身的阴影几乎将她笼罩住,“江南十里胭脂水粉?南洋的白珠还是西域的金镜?姑娘说临安人、钱塘景,哪样不容易?怎么就徒然害死在那往昔里?”
“相公......”泪水一颗颗顺脸颊流下,她抑着哭声,话碎得不成调,“奴婢遵命。”
他勾了勾唇,从床头木柜中取出一只缀着银的铜制粉杏花钗。钗子明显锈了几分,衬得那花也失了神色。
“蒋小姐怕不是连这个也记不起了?”殷广岚将铜钗放在她发烫的收心,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合上五指,“不妨簪上、再去见临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