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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039章 铁锚与白菊 ...
那一年,雨水来得特别早。才过谷雨,铅灰色的云层就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像一块浸透了煤油的破毡布,随时要滴下些什么。街巷里的梧桐刚抽出嫩芽,却被连日的阴雨打得抬不起头,湿漉漉的叶子贴在枝干上,像无数只溺水者求救的手。
消息是在一个午夜抵达的,像一柄烧红的铁钎,猝不及防地捅进了这座沿海城市的梦境。起初只是电话铃声在少数几户人家响起,接着是压抑的啜泣,随后哭泣声如瘟疫般蔓延开来,穿过雨幕,顺着电线杆和老墙的缝隙,渗进了千家万户的睡梦。天亮时,整座城市都醒了,却醒在一场共同的噩梦里。
报社的老印刷机在凌晨三点开始轰鸣。叶葆启站在二楼的窗前,看着楼下陆续聚集的人群。他们没有打伞,雨水顺着头发、脸颊流下,与泪水混在一起。人群是沉默的,沉默得可怕,只有雨水敲打柏油路面的声音,啪嗒,啪嗒,像谁的心跳正在慢慢冷却。
“三位记者,”总编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沙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其中一位,是咱们这座城市的姑娘。”
叶葆启转过身。总编辑手里捏着一份电传稿,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五十多岁了,鬓角已经全白,此刻那些白发在日光灯下泛着潮湿的光。
“朱颖。”总编辑吐出这个名字时,嘴唇在颤抖,“二十七岁。”
办公室墙上的老式挂钟滴答作响,秒针每走一格都格外沉重。叶葆启接过那张薄薄的纸,上面的字迹因为潮湿有些晕染:贝尔格莱德,轰炸,三名中国记者罹难。他的目光停留在“朱颖”两个字上,突然想起小时候外婆说过——名字是有重量的,有的人名字轻如柳絮,风一吹就散了;有的人名字却重如铁锚,沉下去就能定住整艘船的摇晃。
“她是咱这儿的闺女。”总编辑又说了一遍,这次用的是方言,“从小在南巷长大,吃海盐、吹海风长大的。”
叶葆启没说话。他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从抽屉深处摸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抽出一支点燃。烟雾升腾起来,在日光灯下扭曲成奇怪的形状,像某种古老的象形文字,诉说着无法言说的悲伤。窗外,人群越聚越多,沉默开始发酵,变成低沉的、涌动的、危险的东西。
雨还在下。
寻找朱颖亲属的过程像在迷雾中摸索。这座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三百多万人在此生息,每个人的故事都如珊瑚虫般悄无声息地堆积,最终形成坚硬的、错综复杂的珊瑚礁。叶葆启和同事小骆拿着街道办提供的模糊线索,在老城区蛛网般的小巷里转了两天。
第三天下午,雨势稍歇,天空露出一小块惨淡的鱼肚白。他们终于在一处墙皮剥落的老院里,找到了朱颖的五姨。
门是虚掩着的。叶葆启抬手敲门,木质门板发出空空的回响,像是敲在什么巨大的空腔上。门开了条缝,露出一张六十多岁妇人的脸。那张脸原本应该是圆润慈祥的,此刻却被悲痛侵蚀得沟壑纵横,眼窝深陷,像两口干涸的井。
“你们是……”老人的声音细若游丝。
“报社的。”叶葆启出示证件,“关于朱颖……”
“颖儿啊!”老人突然哭出声来,那哭声不是从喉咙,而是从胸腔深处某个裂开的地方涌出来的。她拉开门,整个人几乎要瘫软下去,小骆赶紧上前扶住。
院子里有棵老槐树,树冠如盖,树下积着一洼洼雨水。正屋的门楣上,不知谁已经挂上了一截黑布,被雨水打湿了,沉甸甸地垂下来。屋里光线昏暗,只有正对门的那面墙是亮的——那里摆着一张披着黑纱的照片,照片前供着三碟水果、一捧白菊。
照片上的姑娘在笑。那种笑很特别,不是冲着镜头的,而是冲着镜头之外的某个地方,眼睛微微眯起,嘴角上扬的弧度恰到好处,仿佛刚听到一个有趣的笑话,又像是看见了什么特别美好的东西。她的头发被风吹起几缕,阳光洒在脸上,形成了细小的光斑。
“这是她去年春天拍的,”五姨被搀扶着在椅子上坐下,目光黏在照片上,“在贝尔格莱德的多瑙河边。她说那儿的天特别蓝,蓝得不像真的。”
叶葆启在老人对面坐下,打开采访本。笔尖悬在纸上,迟迟落不下去。他采访过火灾、车祸、凶杀案,见过各种各样的死亡和悲伤,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死亡如此具体,又如此遥远;悲伤如此私人,又如此宏大。
“您能跟我们说说她吗?”小骆轻声问,递上一杯热水。
五姨捧着杯子,热气蒸腾起来,模糊了她的脸。她开始说话,起初断断续续,后来越说越流畅,仿佛打开了一个封存已久的闸门。
朱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父亲早逝,母亲体弱,她从小就在几个姨家轮流住。南巷的老房子,推开窗就能看见海——不是那种开阔的、蔚蓝的海,而是被码头、渔船、防波堤切割成一块一块的灰色海面。空气里永远弥漫着鱼腥味和盐碱味。
“但她从小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五姨说,嘴角浮现出一丝近乎骄傲的苦笑,“别的小姑娘玩跳皮筋、抓石子,她就爱看书。家里穷,买不起,她就去废品站淘,去图书馆借。有一次,她捡到半本被水泡过的《红楼梦》,纸都粘在一起了,她就一页一页小心翼翼地揭开,晾干了,用米汤糊好,当宝贝似的。”
“她是什么时候想当记者的?”
五姨想了想:“初中吧。有一年台风过境,海水倒灌,南巷淹了大半。水退后,她在淤泥里捡到一本记者证,塑封的,照片已经模糊了。她揣着那本记者证揣了整整一个夏天,逢人就说:‘我长大了也要当记者,要去最远的地方,写最重要的新闻。’”
叶葆启低头记录,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他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曾在某个黄昏,对着西沉的太阳发誓要“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二十多年过去了,他的肩膀被生活磨出了老茧,手也习惯了键盘的触感。而那个在南巷捡到记者证的女孩,真的去了最远的地方,写了最重要的新闻——用生命做了最后的注脚。
“她走之前回来过一次,”五姨的声音把叶葆启拉回现实,“是去年中秋。她黑了,瘦了,但眼睛特别亮。她说贝尔格莱德的天空总能看到战斗机拉出的白线,像谁用刀子在蓝布上划出的口子。她说当地的孩子们已经习惯了警报,警报一响,不是往防空洞跑,而是先抬头看天,判断轰炸的方向。”
老人停顿了很久,久到叶葆启以为她不会再说下去了。窗外的雨又下起来,敲打着槐树叶,发出细密的、悲伤的声响。
“她临走时,抱了抱我,说:‘五姨,别担心,我会小心的。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有些话总要有人去说。’”五姨抬起泪眼,“她身上有股味道……不是香水,是纸和墨的味道,还有……还有一种我说不上来的、像铁锈一样的味道。”
采访持续到傍晚。雨停了,西边的云层裂开一道缝,夕阳像熔化的金子般倾泻而下,把院子里的积水染成血红。叶葆启和小骆起身告辞时,五姨突然抓住叶葆启的手。
她的手冰凉,皮肤薄得像纸,能感觉到下面骨头的形状。
“记者同志,”她盯着叶葆启的眼睛,“你们写文章,能不能……能不能不光是说她怎么牺牲的?也说说她怎么活的。说说她小时候考试考好了会蹦着走路,说说她吃鱼会被刺卡住,说说她第一次拿到记者证时哭了半个钟头……她不只是个烈士,她还是我的颖儿,是个人,是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啊!”
叶葆启郑重地点头。那一刻,他感到肩上压下了某种无形却沉重的东西——不是责任,不是使命,而是更具体的东西:一个母亲对女儿的全部记忆,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全部见证。
那晚叶葆启没有回家。他留在办公室,把所有的材料铺在桌上:五姨的口述记录,公开报道的剪报,朱颖生前同事的回忆文章,还有从资料室借来的关于南联盟局势的背景材料。日光灯发出嗡嗡的电流声,窗外的城市渐渐安静下来,只有远处港口传来的轮船汽笛,低沉而悠长,像巨兽的叹息。
他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朱颖。不是烈士朱颖,不是记者朱颖,而是从南巷走出来的、爱吃糖葫芦的、怕黑的、曾经为青春痘烦恼过的普通女孩。这个女孩如何在某个时刻,做出了走向远方的决定?又如何在那片战火纷飞的土地上,日复一日地工作、生活、记录?
凌晨两点,叶葆启趴在桌上打了个盹。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走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两旁的建筑是欧式的,但墙面上布满弹孔。天空是奇怪的暗红色,像即将凝固的血。一个女孩背着相机从他身边跑过,短发飞扬。
“等等!”他喊。
女孩回过头——是照片上那张脸,但更生动,脸颊上有几颗雀斑,鼻尖沁着细密的汗珠。
“你要去哪儿?”他问。
“去有新闻的地方。”女孩笑着,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你要一起来吗?”
他还想说什么,远处突然传来爆炸声,地面剧烈震动。女孩转身就跑,她的白衬衫在暗红色的天空下格外醒目,像一只逆风飞行的白鸟。叶葆启想追,双脚却像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白色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街道拐角处。
惊醒时,天已微亮。窗外的梧桐树上,早起的鸟儿开始啁啾。叶葆启揉揉发涩的眼睛,拿起笔,在稿纸顶端写下标题:
《雨中的鸢尾:一个女孩与她的时代》
他决定不写宏大的颂歌,而要写一条河流——一个人的生命如何汇入历史的洪流,又如何在那洪流中保持自己的形状与声音。他写朱颖的童年,写南巷的海风如何在夜晚拍打木窗,写她如何借着路灯的光读捡来的书;写她的青春,写她如何攒了三个月早餐钱买下第一台二手相机,如何在校报上发表第一篇报道时的兴奋;写她的选择,写她如何放弃沿海城市的安稳工作,主动请缨前往巴尔干半岛。
写到她在贝尔格莱德的生活时,叶葆启用尽了想象力。他查阅地图,找到中国大使馆的位置,想象她每天从住处到使馆的路程:经过被炸毁的剧院、弹痕累累的居民楼、排队领取救济粮的人群。想象她如何在空袭警报声中继续写稿,如何在停电的夜晚点着蜡烛冲洗照片。想象她给家人写信时,是报喜不报忧,还是偶尔也会流露一丝脆弱?
最难写的是最后的部分。公开报道只有冷冰冰的“遇难”二字,但叶葆启知道,死亡从来不是抽象的。它发生在具体的时刻、具体的地点,伴随着具体的声音、气味、触感。那一夜的大使馆,在导弹击中之前,是什么样子?朱颖是在工作,还是在休息?她最后想到的是什么?是未完成的稿件,是远方的亲人,还是单纯对死亡的恐惧?
叶葆启写不下去了。他起身走到窗前,点燃一支烟。城市正在醒来,早点摊升起炊烟,公交车开始运行,送奶工的车铃叮当作响。这是一个普通的清晨,和过去无数个清晨一样,和未来无数个清晨也将一样。但有些人的清晨永远停在了昨天。
他突然想起五姨说的“铁锈味”。现在他明白了,那是血与火、钢铁与硝烟混合的味道。那个从海风中长大的女孩,最终被另一种风——带着铁锈味的风——带走了。
稿子交给总编辑时,已经是第三天的黄昏。总编办公室朝西,此刻正沐浴在金色的夕阳中。总编辑戴着老花镜,一页一页仔细地读。他读得很慢,有时会停下来,摘下眼镜擦拭,但叶葆启知道,他不是在擦镜片。
读到某个段落时,总编辑的肩膀微微颤抖。那是叶葆启描写朱颖童年的一段:她如何在退潮后的滩涂上捡贝壳,如何把最美的那个藏在枕头下,每天晚上摸着它入睡。那个贝壳后来去了哪里?也许还留在南巷老屋的某个角落,也许在她离家时被随手丢弃了。但此时此刻,在文字里,它重新获得了生命,成为一个女孩纯真年代的见证。
“好。”总编辑终于读完最后一页,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就这样发。头版整版,配这张照片。”他指着叶葆启从五姨那里要来的生活照——朱颖站在海边,风吹起她的头发和衣角,她笑得毫无保留。
“但是,”总编辑顿了顿,“有个问题。按报社规定,讣告是要收费的,而且需要层层审批。”
叶葆启的心一沉。五姨的请求言犹在耳:“能不能登个小小的讣告?让亲戚朋友们知道追悼会的时间地点。我们不求显眼,就一个小小的角落……”
“总编,”叶葆启说,“烈士家属就这么一个要求。而且,这不只是私事,也是公祭的一部分。让更多人知道,让想送她的人能去送她……”
总编辑抬手制止了他。老人站起身,走到窗前。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门口。窗外,又下雨了,雨丝在夕阳中闪闪发光,像无数根金线。
“你记得咱们报社的老规矩吗?”总编辑突然问。
叶葆启愣了愣:“您是说……”
“老一辈传下来的规矩:凡是殉职的同行,报社要为他点一盏长明灯,登一份免费讣告。这规矩建国后就没怎么用了,因为和平年代,殉职的记者少。”总编辑转过身,眼神里有种叶葆启从未见过的坚硬,“但规矩就是规矩。今天,咱们为朱颖点这盏灯。”
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红色电话:“排版室吗?明天头版,在稿子旁边,加一个黑框讣告。内容我马上让人送下去。对,免费的。有什么问题,让他们直接找我。”
挂断电话,总编辑对叶葆启说:“你去告诉朱颖的家人,讣告会登。还有,追悼会那天,报社派车,送所有想去的员工和读者代表一起去。费用社里出。”
叶葆启感到眼眶发热。他点点头,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小叶,”总编辑的声音柔和下来,“你这篇文章写得很好。它让我想起我年轻时,也认识一个像朱颖这样的记者。他去了朝鲜战场,再也没回来。我们给他登讣告时,主编说了一句话,我记了一辈子。”
“什么话?”
“他说:‘记者这支笔,平时写的是别人的生死,轮到自己时,也要写得堂堂正正。’”总编辑顿了顿,“朱颖这支笔,是堂堂正正地写完了最后一画。咱们这些还在写的人,得记住这个。”
报纸出版那天,整座城市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清晨五点,印刷厂的第一批报纸刚刚下线,就被等在门口的报贩一抢而空。六点,街头的报亭前排起了长队。人们沉默地递钱,接过报纸,然后在第一版面前驻足。有人当场就哭了,泪水滴在报纸上,洇湿了朱颖照片的一角。
叶葆启骑车穿行在雨后的街道上。他看到公交车站,等车的人都在看报,一个中年男子看着看着,突然用报纸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他看到早餐店里,老板把一份报纸贴在橱窗上,用红笔圈出讣告的位置;他看到学校门口,老师把报纸举起来,对学生们说着什么,孩子们仰起的小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肃穆。
那方小小的黑框讣告,像一枚黑色的邮票,贴在城市这个巨大的信封上。它那么小,却又那么重,重得足以让所有看见它的人停下脚步,低下头颅。
报社的热线电话从早上七点就开始响个不停。小骆和几个同事接电话接到嗓子沙哑。有老人打电话来,说自己的孙女和朱颖一样大,哭得说不出话;有中年人说自己的弟弟也在国外当记者,要求转达对烈士家属的慰问;有年轻人问追悼会的时间地点,说要请假去参加;甚至有几个中学生,问能不能为朱颖种一棵纪念树。
下午,叶葆启去了南巷。五姨家的院子里挤满了人,都是街坊邻居,还有看到报道找来的陌生人。人们送来白菊、挽联、亲手折的纸鹤。五姨被围在中间,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着朱颖的往事。她的声音已经嘶哑,但眼神里有种奇异的光亮——那是一个普通母亲,突然发现女儿的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延续时的复杂情感。
叶葆启没有打扰他们。他悄悄退出来,沿着潮湿的小巷慢慢走。巷子两边的老墙长满青苔,墙角有被雨水打落的槐花,白色的小小一朵,贴在青石板上,像一个个小小的句号。
走到巷口时,他看见一个老人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一份报纸。老人很老了,背弯得像只虾,脸上布满老年斑。他戴着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雨中的鸢尾》,嘴唇无声地翕动。
叶葆启在他身边停下。
“写得好啊。”老人头也不抬地说,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这姑娘……我见过的。”
“您见过朱颖?”
“她小时候,常来我这儿买糖葫芦。”老人抬起浑浊的眼睛,“我做了五十年糖葫芦,见过多少孩子长大、变老、离开。这姑娘不一样,她眼睛里有火。我说:‘丫头,你这么爱看书,将来是要做大事的。’她笑,露出两个酒窝:‘爷爷,我要当记者,把世界上所有的事都写出来。’”
老人用枯瘦的手指抚摸报纸上的照片:“她真的去写了。写到了最后。”
叶葆启在他身边坐下。两人沉默了很久,只有远处传来的海浪声,一波又一波,永不停歇。
“您说,”叶葆启突然问,“她走的时候,会疼吗?”
老人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种历经沧桑的慈悲:“孩子,疼不疼已经不要紧了。要紧的是,她走的是自己想走的路。这世上,多少人活一辈子,都没走过自己想走的路啊。”
夕阳西下时,叶葆启回到报社。总编辑站在窗前,背对着门。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在雨后的空气中晕染开一片片暖黄的光晕。
“你看,”总编辑没有回头,“这座城市,有三百万人。每个人都在活着,爱着,痛着,遗忘着。但今天,三百万人都在想同一个姑娘。”
叶葆启走到他身边。从四楼的窗户看出去,整座城市尽收眼底。街道如血脉延伸,灯光如细胞闪烁。这是一个庞大而精密的生命体,此刻,它为一个逝去的女儿静默。
“我常想,”总编辑轻声说,“记者到底是什么?是历史的记录者?是真相的追寻者?还是权力的监督者?今天我觉得,记者首先是人。是能感受他人之痛、理解他人之梦、铭记他人之生的人。朱颖做到了,用最彻底的方式。”
夜渐渐深了。叶葆启加班修改一篇稿件时,突然听见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他抬头,看见一个清洁工阿姨推着清洁车走过。阿姨在总编辑的办公室门口停下,从怀里掏出一支白菊,轻轻放在门边。
“郭总编睡了,”阿姨看见叶葆启,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进不去。就放这儿吧。我女儿和朱记者一样大,也在外地工作。看了报纸,我一晚上没睡着。”
她推着车走了,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渐远去。叶葆启走过去,拾起那支白菊。花瓣上还带着夜露的湿润,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追悼会那天,天空湛蓝得不像真的,像是有人用最纯粹的颜料,一笔刷满了整个苍穹。报社安排了三辆大巴,却还是不够坐——很多读者自发前来,骑着自行车,坐着公交车,甚至步行,向着城北的殡仪馆汇聚。
叶葆启坐在第一辆大巴的靠窗位置。车缓缓行驶,他看见街道两旁,不知何时挂起了许多白花。不是官方组织的,是市民自发的。有的挂在行道树上,有的系在路灯杆上,有的贴在店铺橱窗上。那些白花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像无数只挥别的手。
五姨坐在前排,穿着一身黑衣,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旧布包。叶葆启知道,里面装着朱颖小时候的作业本、获奖证书,还有那个从海边捡来的贝壳。这些微不足道的物品,此刻成为一个生命存在过的全部证据。
殡仪馆外已经人山人海。人们安静地排着队,手里拿着白菊、报纸、自制的小白花。空气中弥漫着花香和悲伤,但那悲伤不是压抑的、绝望的,而是清澈的、有力量的,像深海之下的暗流,表面平静,内里汹涌。
追悼会开始前,叶葆启在休息室见到了朱颖的母亲。那是一位瘦小的妇人,头发全白了,被两位亲属搀扶着,整个人像一片风中的枯叶。她没有哭,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灵魂已经随着女儿去了远方。
“阿姨,”叶葆启上前,不知该说什么,“朱颖的文章……写得很好。”
母亲缓缓转过头,看着他。那双眼睛深不见底,盛满了人类语言无法承载的伤痛。她张了张嘴,终于发出声音:“她走的时候……是睡着的吗?”
叶葆启的心脏被狠狠揪紧了。所有准备好的安慰话语瞬间蒸发,他只能诚实地说:“公开报道说,是在睡梦中……”
母亲点点头,又转回头去,继续望着虚空。也许,对一位母亲来说,女儿是否在睡梦中离去,是最后一点可怜的慰藉。
追悼会现场,黑纱、白花、挽联、遗像。朱颖的笑容依然灿烂,与周遭的肃穆形成刺痛的反差。哀乐响起时,人群开始低泣。那哭声起初压抑,渐渐放开,最后汇成一片悲伤的海洋。叶葆启站在记者区,看着这一切,手中的笔重如千钧。
轮到他上前献花时,他走到朱颖的遗像前,深深鞠躬。抬起头时,他看见照片旁边摆着几件遗物:一个旧相机,一个笔记本,一支笔。相机外壳有几处磕碰的痕迹,笔记本的边角已经磨损,笔是很普通的圆珠笔,透明笔杆能看到剩下的墨水。
就是这些东西,记录了一个时代的伤口,见证了一个民族的伤痛,最终承载了一个年轻生命的全部重量。
叶葆启突然明白了总编辑说的“长明灯”。那灯不是真的灯,而是一种记忆,一种精神,一种代代相传的坚守。朱颖点亮了她那盏,现在,灯火传到了活着的人手中。
追悼会结束后,人群缓缓散去。叶葆启最后一个离开大厅。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夕阳从西窗斜射进来,正好照在朱颖的遗像上。那张年轻的脸笼罩在金色的光晕中,笑容温暖而永恒。
那一刻,叶葆启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错觉:他看见照片上的朱颖眨了眨眼,嘴角的弧度似乎更深了些。然后他意识到,是自己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文章获奖的消息是在秋天传来的。好新闻一等奖,评语写得庄重而恳切。社里开了庆功会,总编辑把奖状颁给叶葆启时,会议室里掌声雷动。但叶葆启没有太多喜悦。他知道,这份荣誉不属于他一个人,甚至主要不属于他。它属于朱颖,属于所有在那场灾难中逝去的生命,属于一个民族在伤痛中的坚守与尊严。
会后,他带着奖状和一本装订好的报道合集,再次去了南巷。五姨的家门虚掩着,院里槐树的叶子已经开始泛黄。他敲门进去,发现屋里还有几位客人——都是看了报道找来的,有老师,有学生,有退休工人。
五姨看起来比上次精神了些。她接过奖状,用衣袖仔细擦拭玻璃框,然后把它摆在朱颖遗像的旁边。
“颖儿啊,”她对着照片说,“你看见了吗?你的故事,让这么多人都记住了。值了,值了。”
一位中学老师站起来,有些激动地说:“阿姨,我们学校把朱记者的事迹编进了校本课程。上周的主题班会,孩子们都哭了。他们说要向朱颖姐姐学习,认真读书,将来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
一个女学生怯生生地问:“阿姨,朱颖姐姐小时候……真的为了买书不吃早饭吗?”
五姨笑了,眼角的皱纹像菊花般绽开:“可不是嘛。有一次饿晕在课堂上,老师把她送回家,我才知道。打那以后,我每天多给她五毛钱,专门买早饭。可她倒好,把钱攒起来,买了更多书。”
大家都笑了,笑声中有泪光闪烁。叶葆启坐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切。他突然觉得,死亡也许不是终结,而是另一种开始——当一个人的生命融入更多人的记忆,当一个人的选择启迪更多人的道路,她就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永生。
离开时,五姨送他到门口。秋天傍晚的风已经有了凉意,吹得槐树叶沙沙作响。
“叶记者,”五姨叫住他,“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人说。”
叶葆启停下脚步。
“颖儿去贝尔格莱德前,给我写过一封信。”五姨从怀里掏出一个泛黄的信封,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纸,“她说,她知道那儿危险,但她必须去。因为有些真相,就像海底的珍珠,必须有人潜入最深处才能采到。她说,如果……如果她回不来了,不要为她难过太久。她说,记者的一生,不是用长度衡量的,而是用深度。”
信纸在风中微微颤抖。叶葆启看见上面娟秀的字迹,还有几处水渍晕染的痕迹——不知是写信人的泪,还是读信人的泪。
“这封信,你拿去吧。”五姨把信叠好,塞进他手里,“也许有一天,你能把它写进另一篇文章里。让更多人知道,我的颖儿走的时候,是清醒的,是坚定的,是她自己选择的道路。”
叶葆启握着那封信,感觉它像炭火一样烫手。他想推辞,但看到五姨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那眼神里有托付,有信任,有一种跨越血缘的亲情。
“我会好好保存。”他郑重地说。
走在回程的路上,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街道两旁的桂花开了,香气浓郁得化不开,与海风带来的咸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这座城市特有的气息。叶葆启深深地呼吸,让这气息充满胸腔。
他想,朱颖再也闻不到故乡的桂花香了。但也许,在某个平行的时空里,她正走在贝尔格莱德的街头,空气中是硝烟与咖啡的混合气味。她举起相机,对准废墟中绽放的一朵野花,按下快门。那一刻,故乡与异乡,生与死,瞬间与永恒,都在取景框里达成了和解。
记者之笔,有时轻如鸿毛,记录市井百态、人间烟火;有时重如千钧,承载国族命运、时代良心。朱颖用她二十七年的生命,把这支笔的重量,刻进了历史的年轮。
而活着的人,除了继续书写,还能做什么呢?
叶葆启加快脚步,向着报社的方向走去。今夜,还有稿子要写,还有真相要追寻,还有无数个平凡而重要的故事,等待着被看见、被记录、被记住。
路灯把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缩短又拉长,仿佛在丈量着一个记者从初心到终点的全部距离。他知道,这段路没有终点。只要还有不公需要揭露,还有美好需要传扬,还有真相需要追寻,记者的笔就不会停下。
就像那海边的浪潮,一波退去,一波又起,永不停息。
作者:赵同
自在之心,不拘一格,比上不足,兴之所至。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乐于折腾,即是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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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039章 铁锚与白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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