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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042章 盐泽记忆 ...
古河道在车轮下呻吟,像一条被抽干了血液的巨蟒脊骨。采访队的越野车碾过龟裂的河床,扬起红色尘烟,那烟在午后光线中缓慢旋转,仿佛有看不见的魂灵在其中起舞。野骆驼群早已隐入地平线,只留下纷乱的蹄印,深深浅浅,通向时间深处。
叶葆启靠在车窗上,眼窝里积着细沙。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罗布泊独特的咸涩——那是千年盐壳的味道,是消失的湖泊最后的叹息。
“楼兰就要到了。”开车的向导老吴突然说,声音沙哑如磨砂纸,“也不是真正的楼兰,是她的影子。”
“影子?”叶葆启问。
“米兰遗址,楼兰国的西大门。真正的楼兰城还在东北边一百多公里,军事禁区,进不去。”老吴顿了顿,“但影子有时候比本体更真实,你说是不是?”
叶葆启没有回答。他看见远处的地平线开始扭曲,土黄色的巨大土墩从大地深处生长出来,像是沉睡巨兽的脊背。雅丹地貌——风蚀的杰作,时间用最耐心的刀刃雕刻了这些诡异的造型。有的像废弃的城堡,有的像跪拜的僧侣,在午后的热浪中微微颤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活过来。
米兰遗址匍匐在雅丹群落的怀抱中,像一只死去的甲虫。
叶葆启踩上废墟时,脚下传来空洞的回响。风在这里改变了声音,不再是平原上那种单调的呼啸,而是变成了无数声部的合唱——尖细的、低沉的、呜咽的、嘶吼的。考古队的保护员小张说,当地维吾尔人称这种风为“鬼诵经”。
“听,像不像诵经声?”小张指着残破的佛塔。
叶葆启侧耳倾听。真的,风穿过佛塔墙壁上的孔洞,产生奇异的共鸣。那声音若有若无,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年代飘来的梵唱。他闭上眼睛,突然看见穿赭红色袈裟的僧侣在长廊下行走,看见商旅卸下疲惫的骆驼,看见壁画工匠在墙壁上勾勒菩萨低垂的眼睑。
“这墙上原来有壁画。”小张抚摸着一处斑驳的墙面,“德国探险家勒柯克二十世纪初来过,割走了一些。剩下的,风沙慢慢吃掉了。”
叶葆启凑近看,墙面上依稀可辨色彩——一种褪色的朱红,一种泛黑的靛蓝。他用指尖轻轻触碰,碎屑簌簌落下,在阳光下像金色的尘埃。他突然想起莫言小说里的一句话:“历史就是一层层脱落的墙皮,你拾起的每一片,都曾经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佛寺的废墟旁,几株骆驼刺在顽强生长,它们的根须深深扎进废墟的缝隙,像是在吮吸千年前的供养。叶葆启蹲下身,看见一只黑色的甲虫正努力爬过一片陶器碎片。那碎片边缘圆润,曾经是一个陶罐的一部分,也许盛放过清水,也许装过粮食,也许只是空着,等待主人从丝绸之路上归来。
“这里发现过佉卢文书。”小张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一种死文字,记录的是楼兰国的法律、税收、婚约。最动人的是一封家书,一个远行的商人写给妻子的:‘若骆驼能飞,我明日便归。’”
风突然大了起来,卷起沙粒打在脸上生疼。叶葆启眯起眼睛,看见远处的雅丹群在移动——不,是影子在移动,是光线在玩把戏。那些土墩仿佛活了过来,慢慢变换姿态。他想起昨晚营地里的传说:月圆之夜,这些雅丹会恢复成原本的建筑,僧侣会重新点亮油灯,商队会再次启程。
“魔怔了?”老吴拍拍他的肩,“第一次来的人都这样。罗布泊会钻进你的脑子,在里面盖房子。”
夜晚的罗布泊是另一个世界。
白天的酷热迅速退去,寒冷从地心深处涌出。采访队围坐在篝火旁,火焰舔舐着黑暗,在每个人脸上跳动。星河低垂得可怕,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一把星星,但那些星星都是冷的,像冻僵的钻石。
陈专家坐在火堆东侧,他的脸在火光中半明半暗。他是那种典型的田野考古学者——皮肤皴裂如旱地,手指关节粗大,但眼睛异常明亮,像两颗被岁月打磨过的黑曜石。
话题不知怎么转到了“楼兰美女”。
“我在博物馆见过,”摄影师小李往火堆里扔了根柴,“真吓人,但又真美。皮肤还有弹性,头发金黄,眼睫毛一根根的。说是天然干尸,罗布泊的特殊气候保存的。”
陈专家沉默地抽着烟斗,烟丝的气味混入柴烟,变成一种奇异的香。许久,他才开口,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沉甸甸的:
“那可能不是天然形成的。”
火堆“噼啪”爆了一声,火星腾空而起,在黑暗中画出短暂的光痕。所有人都看向陈专家。
“你们知道古埃及木乃伊,”他继续说,语速缓慢,像在挖掘什么珍贵易碎的东西,“取出内脏,用泡碱脱水,涂上树脂,裹上亚麻布。一套完整的、有宗教意义的防腐技术。”
叶葆启感到脊背一阵发凉,不是因为寒冷。
“我们认为,罗布泊地区这些保存完好的遗存,可能也是人为处理的。”陈专家的烟斗在黑暗中明灭,“只是方法不同,材料不同,背后的观念也可能不同。”
他详细解释起来。近年来的CT扫描显示,一些被称为“干尸”的遗存体内,器官被有规律地移除——不是自然腐烂的随机状态,而是有意识的摘除。体腔内填充着混合物质:本地特有的盐碱土、羊毛、某种已经碳化的植物材料,甚至检测出动物油脂和树脂的痕迹。
“最有趣的是皮肤处理。”陈专家的眼睛在火光中异常明亮,“表面有涂层,非常薄,但均匀。成分分析显示是动物油脂混合植物汁液,可能还有矿物质。这不是自然风化能形成的均匀度。”
篝火静静地燃烧着。远处传来胡狼的嚎叫,声音孤独而悠长,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
“你的意思是,”叶葆启小心翼翼地问,生怕惊跑了这个正在成形的想法,“楼兰人掌握了一种我们不知道的防腐技术?”
“不止是技术,”陈专家纠正,“是一整套关于身体、灵魂、永生的观念体系。为什么要保存遗体?他们相信什么?死后世界是什么样子?这些处理背后,是一整个消失的宇宙观。”
小李嘟囔:“可文献里从没提过……”
“楼兰本身留下的文献就很少,”陈专家苦笑,“而且,有些知识可能根本不用文字传承。可能是祭司的秘密,家族的秘术,或者——”他顿了顿,“或者普通得不需要特别记录,就像我们不会特意记录怎么煮米饭。”
那晚叶葆启失眠了。
他躺在睡袋里,听着帐篷外永不停息的风声。那风声里确实有声音——不是幻觉,是真的有节奏的变化。他想起陈专家的话:“鬼诵经”。
突然,他清楚地听见了一个词。不是汉语,不是维吾尔语,而是一种完全陌生的音节,但奇怪的是,他竟能理解它的意思:“盐”。
他坐起身,拉开帐篷的拉链。
月光下的罗布泊银白一片,盐壳反射着冷光,像一片凝固的海洋。雅丹群蹲踞在远方,沉默而巨大。叶葆启想起白天在米兰遗址看到的那个陶罐碎片,想起黑色甲虫爬过的轨迹。所有碎片都在他脑中旋转:壁画残片、佉卢文字、风蚀的佛塔、填充遗体的盐和羊毛、皮肤上的油脂涂层……
它们开始拼接。
他仿佛看见三千年前的场景:一个楼兰贵族妇女去世了。女眷们用盐水为她净身,那盐水取自罗布泊的湖心,据说能洗涤罪孽。祭司念诵咒语,那些咒语在帐篷里回荡,融入羊油灯的青烟。然后,经过特殊训练的人开始操作——不是野蛮的解剖,而是仪式化的处理。内脏被取出,但不是丢弃,而是装进陶罐,罐子上刻着密文,随葬入墓。体腔被清洗,填充混合了香料和本地盐碱的羊毛。最后,皮肤被涂上一层秘制的油膏,那配方可能只有两三个人知道。
处理好的遗体被裹上精美的毛毯,不是裹尸布,而是生前最爱的毯子,图案是凤凰和蔓草。她被安置在家族墓穴中,面朝东方——太阳升起的方向,也是长安的方向。随葬的有她生前用的铜镜、梳子,丈夫从长安带回的丝绸碎片,孩子用羊骨做的小玩具。
墓穴被封上之前,祭司最后念道:“你的身体将如胡杨不朽,你的灵魂将如候鸟归来。”
然后,三千年的风沙掩埋了墓穴。罗布泊的水退去,盐碱上升,包裹着那具被精心处理的躯体。直到某一天,考古学家的小铲子轻轻敲开了时间的封缄。
叶葆启颤抖着点燃一支烟。火星在黑暗中亮起,像一只微小的、警觉的眼睛。
他想写。不是简单的事实报道,而是试图进入那个消失的世界,用文字重建那个仪式,让读者感受到油脂涂在皮肤上的触感,闻到混合香料的气味,听见祭司古老的咒语。
第二天,采访队继续探访米兰遗址的其他区域。叶葆启特意走在陈专家身边,像个求知若渴的学生。
“如果真是人为处理,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被发现?”他问。
陈专家停在一处残墙边,用手抹去墙上的浮沙:“因为我们太相信‘常识’了。罗布泊这么干燥,尸体自然变成干尸,多合理的解释。科学有时候会被合理性绑架。”
他告诉叶葆启一个故事:上世纪八十年代,一具著名的“楼兰美女”出土时,所有人都惊叹于自然保存的奇迹。当时有位老技工小声说:“这处理手法,跟我爷爷处理猎物有点像……”但没人听他的。老技工不识字,不会写论文,他的声音消失在学术的殿堂之外。
“直到最近,仪器进步了,我们能看见以前看不见的东西。”陈专家说,“CT、分子分析、材料鉴定。科学仪器不会预设答案,它们只是显示事实。而事实是:那些遗存的处理方式,超出了自然作用的范围。”
他们走到一处挖掘探方旁,已经回填了大半,只剩下一个浅浅的坑。陈专家跳下去,用手刨了刨,捡起一小块黑色物质:“炭化的织物。可能是裹尸布,也可能是衣物。你看边缘整齐,是裁剪过的。”
叶葆启接过那小块炭化物,轻得几乎没有重量。三千年前,这是一块布,可能染成红色或蓝色,可能绣着图案。一个楼兰女子曾穿着它,在绿洲的树荫下行走,风吹起衣角,沙枣花的香气若有若无。
“但最难的不是证明‘有人为处理’,”陈专家爬出探方,拍掉手上的土,“而是理解‘为什么’。古埃及人相信,保存身体是灵魂回归的容器。楼兰人呢?他们信仰佛教,也信祆教,还有本地原始崇拜。他们的生死观是什么?”
午餐时,叶葆启没吃几口。他的脑子太满了,装不下食物。他找了个僻静处,打开笔记本,开始记录:
>假设:楼兰存在一套独特的尸体保存技术。
>证据:1.体内器官有规律缺失;2.体腔填充人工混合物;3.皮肤检测到均匀涂层;4.包裹方式显示仪式性;5.同一区域、同样环境,保存状态差异巨大。
>意义:如果成立,则说明——a.古代楼兰在医学/化学领域有被低估的成就;b.存在一套完整的丧葬观念体系;c.可能的社会分层(只有部分人能享受此处理);d.与周边文明的差异与交流(不同于埃及、不同于中原)。
>问题:技术细节?传承方式?何时开始?何时失传?与楼兰消失的关系?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最后一个问题让他心头一震:楼兰的消失,和这种技术的失传,有没有关联?一个文明在消亡前,是否会拼命保存自己的痕迹,就像快要淹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下午,采访队准备离开米兰,前往下一个地点。临行前,叶葆启独自走到佛塔废墟的最高处。
风比昨天更猛了,卷起的沙粒打在脸上像针扎。他眯着眼眺望,雅丹群在飞舞的沙尘中变形、流动,真的像活了过来。
突然,他听见了清晰的声音。不是风,是真的声音,很多人的声音:驼铃声、说话声、孩子的笑声、水流声。他猛地回头,但身后只有废墟。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叶记者!”小李在下面喊,“该走了!”
叶葆启往下走,脚步踉跄。走到半途,他踢到了什么东西——不是石头,而是一个陶罐的颈部,刚被风从沙里吹出来。他捡起来,罐颈内侧有暗红色的痕迹。他凑近闻,一股极淡的、奇异的气味钻入鼻腔:没药?乳香?还是其他什么早已消失的香料?
他没告诉任何人,悄悄把陶片装进口袋。那一刻他确信,有些记忆不是写在纸上,而是渗入泥土,烧进陶土,躲在盐晶的缝隙里,等待某个特别的人来唤醒。
车上,他问陈专家:“如果这技术真的存在,它可能流传下来吗?哪怕是碎片?”
陈专家很久没回答。车在颠簸的荒漠路上行驶,窗外是重复的、荒凉的景色。就在叶葆启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开口了:
“塔克拉玛干边缘有个村子,老人去世后,家人会用一种混合了七种植物灰的泥涂抹逝者的太阳穴。我问为什么,他们说不上来,只说‘自古就这样’。那七种植物里,有三种已经不在当地生长。”
“你的意思是……”
“传统会变形,会萎缩,会隐藏,但不会完全消失。”陈专家望着窗外,“它可能变成一句没来由的俗语,一个奇怪的习惯,一个解释不清的仪式。就像河流改道后,地下的暗流还在原来的河床里流淌。”
叶葆启摸着口袋里的陶片,那凸凹的表面仿佛有温度。他想,也许这就是记者的使命:倾听暗流的声音。
回到乌鲁木齐后,叶葆启花了整整一周写那篇报道。
他白天采访更多的专家:材料学家分析涂层成分,遗传学家解读古DNA数据,人类学家推测楼兰的社会结构。晚上,他对着电脑,却常常写不出一个字。
问题不是缺乏材料,而是太多。他掌握的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科学发现,而是一扇门,推开后是一个庞大的、幽暗的迷宫。他该带读者走多远?走多深?
第四个深夜,他再次失眠。凌晨三点,他爬起来,冲了杯浓茶,坐在窗前。乌鲁木齐的夜不像罗布泊那么黑,城市的光污染在天边涂出一片暗红。他突然想起米兰遗址的那个夜晚,篝火,陈专家半明半暗的脸,风中似有似无的诵经声。
他明白了。他不能只写“科学家发现楼兰美女可能是人为处理”,他要写那个过程,那个仪式,要让读者闻到香料的气味,感到油脂的黏稠,听见三千年前的咒语。他要写的不只是考古,而是一次招魂——用文字招回一个消失的世界。
他重新打开文档,手指在键盘上停留片刻,然后开始敲击:
>**盐与记忆:楼兰的永生之术**
>
>在罗布泊的盐壳之下,时间以不同的速度流淌。有些事物腐烂了,有些却固执地留存,比如那些被我们称为“楼兰美女”的遗存。三千年前,她们的眼睛最后一次闭合时,有人为她们施行了一种秘密的仪式——那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形态的开始。
>
>现代科学的眼睛(CT、质谱仪、DNA测序仪)正在揭开这个秘密:那些保存完好的身体,可能是古代楼兰人刻意保存的。用本地的盐、羊毛、植物和动物油脂,按照一套已经失传的配方和程序,他们试图对抗时间最无情的法则——腐朽。
>
>为什么?
>
>也许因为他们相信,身体是灵魂的居所,而灵魂像候鸟,总会归来。也许因为他们身处丝绸之路的十字路口,见识过各种永生之术,创造了自己的版本。也许仅仅因为爱——无法接受所爱之人化为尘土,于是用尽智慧,让告别变得缓慢一些,再缓慢一些。
>
>这不是古埃及的木乃伊。这是罗布泊的回答,是盐泽的哲学,是风沙也未能完全抹去的、人类对抗虚无的尝试。
写到东方发白时,叶葆启终于写完最后一个字。他靠在椅背上,筋疲力尽,但心中有某种东西饱满欲溢。他想起在罗布泊的最后一天,陈专家对他说的话:
“我们考古,挖的从来不是死人,而是活人——那些还活在陶片纹路里、活在骨头结构里、活在墓葬排列方式里的活人。每一次发掘,都是一次唤醒。”
报道发表后引起的反响超出了叶葆启的预期。考古学界有赞同的,有质疑的,但普遍认为“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新视角”。科普读者兴奋于“原来古代技术这么先进”。而最让他感动的,是一位新疆读者来信:
“我奶奶是若羌的维吾尔族人,去年去世前,她让我们在她枕头下放一小包盐和羊毛。我们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传统。看了你的文章,我哭了。也许有些记忆真的在血液里流淌,哪怕我们已经忘记了原因。”
叶葆启回信时,附上了在米兰捡到的那块陶片的照片。他没有说自己的幻听,没有说风中听见的“盐”字,没有说那些夜晚的梦境——梦里,他看见穿毛毡长袍的女人在涂一种发亮的油膏,嘴里哼着无词的歌谣。
有些事,不需要全说。就像楼兰人没有把所有秘密都写进佉卢文书,他们相信有些知识应该活在实践中,活在传承中,活在沉默的仪式里。
文章发表一个月后,叶葆启收到一个包裹,寄件人是陈专家。里面是一小瓶白色晶体和一张纸条:
“罗布泊湖心盐样,经检测含有特殊矿物成分,与‘楼兰美女’皮肤涂层中的某些微量元素匹配。也许这就是他们用的盐。送你一点,不是证据,是诗意。”
叶葆启打开瓶子,倒出少许在掌心。盐粒在手温下微微潮湿,反射着办公室的荧光灯,像细碎的星辰。他尝了一点,极咸,但咸味过后,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回味——不是苦,不是涩,而是一种空旷,像站在无人的荒漠中央,四面八方都是地平线。
他突然明白了。盐不仅是防腐剂,也是记忆的载体。海水蒸发成盐,盐渗入土地,土地长出植物,植物喂养人和动物,人和动物死去,盐又回到土地。这是一个循环,而楼兰人也许在直觉层面理解了这个循环,所以用盐来保存身体——让亲人在大地的循环中停留得久一些,让告别有更长的缓冲。
他盖上瓶子,小心收好。窗外,北京正在入秋,梧桐叶开始变黄。距离罗布泊三千公里,距离楼兰三千年,但此刻,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连接。就像沙漠下的暗流,看不见,但知道它在流淌。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走在米兰遗址,但遗址是完整的。佛塔金顶闪耀,壁画鲜艳如新,僧侣的诵经声清晰可辨。一个穿楼兰服饰的女子走过来,递给他一个小陶罐。罐子里是半凝固的油脂,散发着复杂的香气。女子不说话,只是微笑,然后指向西方——落日正在沉入雅丹的背后。
他醒来时,凌晨四点。梦境如此清晰,他甚至记得油脂的质感:介于蜂蜜和蜡之间,温润而厚重。
他起身,打开电脑,开始写一篇新的文章。这次不是新闻报道,而是一个短篇故事,关于一个楼兰防腐师最后的传承。他写得很慢,很小心,仿佛真的在调配那种失传的油膏。
第一缕晨光照进窗户时,他写到了结尾。防腐师在去世前,把配方告诉了小女儿,不是用文字,而是让她亲手操作一遍。最后他说:“记住手的动作,记住气味,记住每一种材料入手的感觉。将来某一天,会有人需要这个记忆。”
叶葆启停笔,看向窗外逐渐亮起的天空。
他想,也许记忆从来不会真正消失。它只是变换形态,从仪式变成习惯,从习惯变成传说,从传说变成风中听不清的絮语,然后等待某个时刻,被需要它的人重新听见。
就像罗布泊的盐,干了又湿,结晶又溶解,但始终在那里——在湖床深处,在风化的土墩里,在三千年前某个女人涂抹过油脂的皮肤里,在一个记者凌晨四点的键盘敲击声里。
永生也许不存在,但记忆可以接近永恒。而人类所有的技术,所有的艺术,所有的文明,最终不都是对抗遗忘的、悲壮而美丽的尝试吗?
叶葆启关上电脑,掌心还残留着梦里油脂的触感。
新的一天开始了。在城市的喧嚣升起之前,有那么一瞬间,他清楚地听见了风穿过佛塔孔洞的声音,遥远而清晰,像一声跨越三千年的叹息,又像一句刚刚开始的、长长的咒语。
而那咒语的内容,他忽然听懂了。只有一个词,不断重复:
“记住。”
“记住。”
“记住。”
作者:赵同
自在之心,不拘一格,比上不足,兴之所至。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乐于折腾,即是风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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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042章 盐泽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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