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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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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玉玦静静地躺在程恕掌心。环形,有缺口,玉质不算顶好,带着陈旧的沁色,但上面阴刻的纹路异常繁复精细,在灯光下流转着一种幽暗的、仿佛有生命的光泽。
“陈先生给的。”程恕说,“这个,能留住你。”
他翻开手的瞬间,何遇琛只感到一阵眩晕般的恶寒。
“不行!”屋内灯泡“滋滋”闪了两下,何遇琛的声音陡然拔高,心里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把东西还回去!现在就还回去!阿恕!你听着,那个陈先生好端端让你偷人古玉,这种事!他肯定不是好人。”
“不要。”程恕把玉放进怀里,“他就让我帮他办一件事。”
“什么事?”
“把玉交到合适的人的手上。”
何遇琛:“……”听起来更像诱哄傻子犯罪了。
第二天黄昏,敲门声再次响起。不重,甚至算得上礼貌,三声一顿,很有节制。
程恕正在调色,闻声顿了顿,看向门口。何遇琛瞬间隐去身形,寒意却警戒地弥漫开来。
门开了。一个穿着素色棉麻衬衫、外罩浅灰开衫的年轻男人。面容清俊,细边眼镜后的眼神温和,嘴角天然上扬,让人很容易放下戒备。
这就是小陈先生,自称死者那位远房侄子。
“程恕先生?”他微笑着开口,声音也如其人,温和悦耳,“我就是楼下陈家的亲戚,姓陈,陈砚清。关于您昨晚提到的有关我小师叔遗物的事情,我想和您谈谈。”
他的目光很自然地从程恕脸上,滑向他身后光线不足的屋内,在某个寒意格外浓重的角落略作停留,又回到程恕脸上,笑意不变,仿佛只是随意打量了一下环境。
程恕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像一尊没有指令就不会动的精致人偶。
陈砚清也不介意,自顾自温和地说下去:“我小师叔生前有些……特殊的癖好和研究。他临终前,是否与您有过接触?比如,托您保管某样东西?”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程恕握笔的右手——那手很干净,但食指内侧,沾了一点极细微的、暗色的颜料,或许是红,或许是褐。“一枚玉,环形,有缺口的。”
程恕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陈砚清看在眼里,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是知道古玉现在在谁手里,那叹息里充满了真诚的惋惜和担忧。
“程先生,看来我猜对了。请恕我直言,那枚玉玦,并非寻常古玩。它是我小师叔以特定仪式,与他生前最重执念之物立下的‘阴契’载体。您拿着它,并非保管,而是在……温养其中的残念。”
他向前微微倾身,语气更加恳切:“我小师叔是否告诉您,他不愿此物落入俗手?或许他还承诺,温养此物,能助您达成某个心愿?”
他的目光再次瞥向那个阴冷的角落,意有所指。“但他有没有告诉您,温养残念,需以自身精气神为引,日夜不息?时日稍长,轻则神思恍惚,体弱多病,重则……心神被侵,沦为执念的养分。残念反噬,首当其冲的,便是持有者。”
屋内死寂。只有陈砚清温和的嗓音,一字一句,敲在冰冷的空气里,也敲在隐形的何遇琛心头。
何遇琛的魂体在阴影中剧烈震荡,昨夜模糊的恐惧,此刻被陈砚清清晰的话语勾勒出狰狞的轮廓。温养?精气神?反噬?每一个词都让他魂灵发冷。
程恕终于有了点反应。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沾着颜料的手指,又慢慢握紧,好像那枚不存在的玉玦还在掌心。过了很久,他才极轻地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他说……”
“说什么?”陈砚清追问,眼神锐利了一瞬。
程恕却不回答了,只是抿紧了唇。
陈砚清再次叹息,推了推眼镜。“程先生,我并非来兴师问罪。那玉玦于我,是长辈遗物,于您,却是祸端。我今日来,是想请您将其归还,由我以正统法门化解其中执念,如此,对我小师叔是解脱,对您,更是消灾。”
他语气真诚无比,“我看得出,您心思纯粹,体质特殊,想必正是因此,才被我那行事偏激的小师叔……选中。继续留着它,太危险了。”
危险。
何遇琛魂体里的寒意几乎要爆炸。他多想冲出来,对着程恕喊,让他把东西交给这个人,然后立刻离开!可他不能,他只是一缕魂,连一阵风都吹不起。
陈砚清等了一会儿,见程恕毫无反应,也不勉强,只是又露出那种理解又担忧的神色。“您好好考虑。那枚古玉与我有特殊意义,所谓的经济补偿更不必再提。”
他点点头,礼貌地告辞,转身下楼,脚步声从容不迫,渐渐远去。
门关上。画室重新被寂静和刺骨的寒冷包裹。
程恕走回画板前,坐下,拿起画笔,沾了一大团浓稠的黑色,却久久没有落下。他的目光虚空地落在某处,轻声说:“他说谎。”
何遇琛正在思索,闻言一愣:“谁?”
古玉骤然发出光亮,显露出一个年轻男子的半身像来,他捂着脸,看不清面容:“……我师侄。”
程恕当然没有做下“偷”古玉的事,而那位陈先生,理所应当的,也不是人了。
确切点来说,这位陈先生,卖了自己随身的古玉,雇佣程恕,好使唤他打点零工,只是他实在没想到,他清白一生,好不容易攒下他这点身家,临了完了,居然还有人惦记。
虚影面貌清隽,眉眼间带着旧式文人的书卷气,只是此刻神情颇为尴尬无奈,一只手半捂着脸,像是没脸见人,又像是头疼欲裂。
半晌,他看向程恕,目光复杂:“我本想着,了却这几桩琐事,我便能安心散去,玉玦留给程小友,也算结个善缘。他体质特殊,玉玦中的清正之气对他亦有微末益处。可我万万没想到……”
陈栖梧的残影露出一丝极淡的嘲讽,更多的是一种深重的疲惫与……某种近乎怜悯的悲哀。
“我没想到,砚清那孩子,会对此事……如此执着。甚至不惜编造‘温养残念’、‘反噬危险’这等说辞,来恐吓程小友,逼他交出玉玦。”“他为什么非要这玉玦?”何遇琛追问,“仅仅因为是你的遗物?”
陈栖梧的残影再次沉默了,这次沉默得更久。昏黄的光晕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叙述往事的悠远与怅然。
“砚清他……是我师兄的关门弟子,天分极高,心思也极深。我师兄去得早,他大部分本事,其实是我代为点拨的。这孩子,从小就跟别人不太一样。”
“他对我……”陈栖梧斟酌着字眼,残影似乎都有些不自在,“有一种超乎寻常的……依赖和关注。起初我只当他是孺慕之情,加之天资聪颖却身世孤苦,便对他多照顾了几分。他确实学得很快,许多艰深的法门一点就透,甚至能举一反三。那时我还颇为欣慰,觉得师兄总算有了传人。”
“但后来,有些事渐渐不太对劲。”“那时我才隐约察觉,这份‘孺慕’,似乎……过了界。”
陈栖梧叹息,没有在这个话题上深耕,“我死后不久,便察觉到玉玦被人动过手脚。有人试图以血亲之血和特殊的牵魂术法,强行将我未散的灵识与玉玦绑定得更紧密,甚至……想要引导或扭曲我的残念。手法很高明,带着我这一脉独有的气息。”
“除了他,我想不出第二个人。”陈栖梧看向何遇琛,“或许他想要的,从来不止是这枚玉。他想要的,是我留在这世间的所有痕迹,我的学问,我的记忆,我的……‘存在’本身。最好能永远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甚至……以某种方式,重新‘活’过来,继续只看着他,只教导他,只属于他。”
画室里一片死寂。只有陈栖梧残影的声音,平静地叙述着一段扭曲的、跨越生死的执念。
“我将计就计,借着那牵魂术法的联系,感知到程小友的存在。他的纯粹,是打破僵局的最好契机。我将玉玦‘送’给他,一是真心请他帮忙,了却我最后牵挂;二也是赌一把,赌砚清会因此坐不住,主动现身;三……”他看向程恕,目光温和,“玉玦中的清气,或许真能对程小友,以及何先生你,略有裨益。我欠你们一个因果。”
何遇琛听得魂体发寒。这远比他想象的更复杂,更诡异。陈砚清那温文尔雅的表象下,竟然藏着如此偏执阴暗的念头。
程恕一直安静地听着,此刻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他想抓你回去。关起来。”
陈栖梧的残影苦笑:“恐怕是的。所以,程小友,何先生,玉玦不能给他。至少,在我托付的事情完成前,不能。”
他看向何遇琛,残影变得郑重:“何先生,程小友涉险,皆因我起。我必尽我残存之力护他周全。但砚清那边……还需你们万分小心。他对我的执念已成心魔,为此,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还请万分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