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0、第四节 回响 ...


  •   日子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缓缓流淌。天聪九年的春天,关外的冰雪依旧严酷,但盛京城里的暗流,已开始涌动。

      多铎来正院的次数稳定了。他依旧寡言,眉宇间常带着征战杀伐的冷硬,但在达哲面前,那层坚冰似乎在缓慢地、几乎不可察觉地融化。他会在她为他按摩时,闭着眼,偶尔从喉咙深处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放松的叹息。他会默许她为他布菜,即使不说话,也会多用几筷她特意准备的、合他口味的菜肴。夜晚的缠绵,从最初的急切与生疏,渐渐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温存。达哲不再只是被动承受,她开始学着在黑暗中,用指尖怯怯地描摹他背脊上纵横的旧伤疤,换来他更深、更用力的拥抱,或是唇齿间一声压抑的、滚烫的喘息。

      达哲像一株被重新浇灌的花,在小心翼翼的呵护与回应中,日渐舒展。她脸上的笑容多了,那种深入骨髓的怯懦与自卑,被一种新生的、柔软的自信所取代。她越来越依赖雅若,事无巨细都要同她商量,看她的眼神充满了全然的信任与感激。雅若依旧是那个沉静的、妥帖的“乌格格”,微笑着为她出谋划策,提醒她何时该进何时该退,教她如何不动声色地固宠,如何在王府的明争暗斗中站稳脚跟。

      只是无人时,雅若常常会不自觉地出神。她坐在窗边做针线,手指灵巧地穿梭,眼神却空茫地投向窗外光秃秃的枝桠。阿沅唤她几声,她才恍然回神,脸上依旧是温柔得体的笑,只是眼底那抹来不及褪尽的、深水般的寂寥,让从小服侍她的阿沅看着心疼,却又不敢多问。

      这夜,多铎在前院议事至深夜。军务繁杂,察哈尔归附后的诸般事宜,旗务的调整,朝堂上隐隐的暗涌,都让他心头沉郁。回到内院时,已是子夜时分。他带着一身寒气与疲惫,习惯性地走向正院。苏德提着灯笼,小心觑着他的脸色,大气不敢出。

      正院一片寂静,只有廊下两盏气死风灯在寒风中摇曳。守夜的婆子见他来了,连忙要通报,被他抬手止住。他掀帘进去,暖阁里只点了一盏小灯,光线昏暗。达哲已经歇下了,呼吸均匀,显然睡得正沉。炕边的小几上,还放着一盏温着的参茶,和一碟他平日喜欢的奶饽饽。

      多铎站在炕边,借着微光看着达哲安静的睡颜。她似乎做了什么好梦,嘴角微微翘着,脸颊透出健康的红晕。他看了片刻,心中那点莫名的烦郁并未消散,反而因这过分安宁的睡容,衬得他满腹心事越发沉重尖锐。他无意扰她清梦,也不想在此刻面对任何人的关切或询问——即便是达哲那种小心翼翼的、讨好的温柔。

      他悄无声息地退出暖阁,对迎上来的其木格低声道:“让福晋好生歇着,不必惊动。” 说罢,转身便往外走。

      “王爷,您这是……” 苏德跟上,低声询问。

      多铎脚步未停,只吐出一个字:“走。”

      他没有说去哪里,但苏德立刻会意,这不是回前院书房的路,也不是去任何一位侧福晋或格格院子的方向。他提着灯,默默跟在主子身后。

      多铎的脚步有些快,又有些沉,仿佛要借着行走驱散胸中块垒。寒风凛冽,刮在脸上生疼,他却浑然不觉。不知不觉,竟走到了那片荒僻的杏花林外。

      冬日枯瘦的枝桠在夜色中张牙舞爪,月光清冷,洒在未化的残雪上,一片惨淡的白。这片林子,在深夜里更显寂静凄清。多铎停下脚步,望着那片熟悉的黑暗,眉心微蹙。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会走到这里。是因为这里足够安静,足够远离那些烦人的事务和需要应对的人?还是因为,记忆深处,似乎有那么一两个夜晚,他曾在这里得到过片刻奇异的安宁?

      他挥了挥手,示意苏德留在林外,自己独自走了进去。

      靴子踩在积雪和冻土上,发出咯吱的轻响。穿过几株老树,那方熟悉的石凳映入眼帘。然后,他的脚步顿住了。

      石凳上,竟坐着一个人。

      一个裹在厚重深灰色斗篷里的纤瘦身影,帽子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小巧的下巴和淡色的唇。她静静地坐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融在夜色与枯枝的阴影里,几乎与这清冷孤寂的景致化为一体。

      是雅若。

      多铎的心,毫无预兆地,重重一跳。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在这个时辰,以这样的方式。她在这里做什么?也和他一样,被什么烦扰着,需要这片寂静来纾解?

      雅若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未察觉有人靠近。她微微仰着头,望着被薄云遮掩的朦胧月亮,侧脸的线条在稀薄的月光下显得异常柔和,也异常……孤单。那是一种沉静的、仿佛与生俱来的孤单,不同于达哲那种需要被保护的柔弱,而是一种……将自己与整个世界温柔隔开的疏离。

      多铎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出声。他看着她,这个总是低眉顺眼、得体周全地出现在达哲身边,仿佛没有自己情绪的影子般的女子。此刻,褪去了白日的温婉面具,在无人看见的深夜里,她身上流露出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息——清冷,倔强,带着一种月华般的、易碎的脆弱感。

      寒风乍起,卷着雪沫,吹得枝头残雪簌簌落下,也吹得她斗篷的毛领一阵翻飞。她似乎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将脸更深地埋进竖起的领口,那是一个全然防卫的、寻求温暖的姿态,像个找不到家的小兽。

      多铎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他想起腊月书房那夜,她毫不退让的、清亮的目光。想起更久以前,她在他面前强忍泪水的模样。想起她总是妥帖地安排着一切,周到得仿佛没有一丝错漏,却也……没有一丝热气。

      此刻,这个蜷缩在寒夜里仰望月亮的侧影,却莫名地,撞进了他因烦闷而坚硬的心防。

      他迈步走了过去,脚步声惊动了石凳上的人。

      雅若猛地回过神,转头看来。当看清来人时,她明显吃了一惊,几乎是弹跳着从石凳上站了起来,动作仓促得有些踉跄。她飞快地拉下帽子,露出一张冻得有些发白、却依旧竭力维持平静的脸,眼中是来不及掩饰的惊愕与慌乱。

      “王爷?”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夜风的凉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迅速垂下眼,福下身去,“奴才不知王爷在此,惊扰了王爷,请王爷恕罪。”

      多铎走到她面前,停下。两人之间隔着两三步的距离,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身上截然不同的气息——他带着深夜议事的沉郁与寒气,她则裹挟着枯林月夜的清冷与孤寂。

      “这么晚了,在这里做什么?” 他开口,声音因夜寒和之前的沉默而有些低哑。

      雅若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回王爷,奴才……睡不着,出来走走。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了。” 她的解释很简单,甚至有些敷衍,声音平静,却绷着一根弦。

      多铎没有追问。他的目光掠过她冻得微微发红的鼻尖,落在她交握在身前、指节有些用力的手上。那双手,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白皙纤细。

      “这里冷。” 他忽然说,语气听不出情绪,“回去吧。”

      雅若应了声“是”,却没有动。她似乎犹豫了一下,极快地抬眼看了他一下,又迅速垂下:“王爷……可是有什么烦心之事?” 话一出口,她似乎就后悔了,头垂得更低,声音也低了下去,“奴才僭越了。”

      多铎沉默地看着她。她问得小心翼翼,带着丫鬟不该有的探究,却又奇异地,戳中了他此刻的心境。若是旁人问,他大概会冷脸斥退。但此刻,在这片只有他们两人的、清寂冰冷的夜色里,在她那双刚刚还盛满月光般孤寂的眼眸注视下,他竟然没有立刻感到被冒犯。

      “前朝的事。” 他简略地说,目光投向漆黑的、光秃秃的枝桠,“说了你也不懂。”

      这是实话,也带着惯常的、上位者的疏离。但不知为何,在这特定的情境下,少了几分倨傲,倒像是一种……无意识的解释。

      雅若听了,却没有像寻常内宅女子那样立刻噤声或惶恐告退。她依旧垂着眼,沉默了片刻,然后,用很轻、却很清晰的声音说:“奴才是不懂前朝大事。奴才只知道,再难的事,也像这关外的冬天,看着冷得熬不住,可总会有过去的时候。王爷是咱们府里的天,更是大清的巴图鲁,定能披荆斩棘,所向披靡。”

      她的话,是恭维,是安慰,却又不仅仅是恭维和安慰。她的声音很稳,没有刻意讨好的甜腻,也没有虚浮的奉承,像一杯温度刚好的清水,缓缓流入他燥郁的心田。尤其是那句“看着冷得熬不住,可总会有过去的时候”,平淡无奇,却莫名地,与他此刻站在寒风里、面对枯寂园林的心境,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共鸣。

      多铎的目光,重新落回她低垂的、恭敬的侧脸上。月光稀薄,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鼻梁挺秀,唇线分明。她穿着厚重的冬装,裹在宽大的斗篷里,身姿却依旧透出一股属于少女的纤细与挺拔。不再是那个模糊的、依附于达哲的影子,而是一个清晰的、有着自己气息和温度的、活生生的“人”。

      夜风更紧了,卷着雪沫,扑打在脸上。雅若控制不住地,轻轻打了个寒噤,肩膀微微瑟缩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落在多铎眼里。他忽然意识到,她在这里不知坐了多久,怕是早已冻透了。方才心头那点因她话语而起的细微波澜,此刻被一种更实际的、近乎本能的东西取代。

      他解下了自己身上那件玄色貂裘大氅。

      动作有些突兀,甚至带着他自己都未深思的冲动。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厚重的、尚存一缕极淡酒气与冷冽松香的大氅,不由分说地,落在了雅若单薄的、裹着灰色斗篷的肩头。

      雅若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以及一丝猝不及防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慌乱。那件大氅对于她来说过于宽大沉重,几乎将她整个人都罩了进去,只露出一张小小的、写满无措的脸。

      “王、王爷……” 她声音发紧,下意识地想要推拒,“这不合规矩,奴才不冷……”

      “披着。” 多铎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他惯有的、命令式的简短。他的手甚至没有完全离开大氅的边缘,就那么虚虚地按了一下,确保大氅不会滑落。指尖隔着衣料,若有若无地擦过她的肩头,一触即分。

      那触碰短暂得如同错觉,却带着滚烫的温度,瞬间灼穿了冬夜的严寒,也灼穿了雅若竭力维持的平静。她的脸颊不受控制地飞起两抹红晕,在月光下清晰可见,一直蔓延到耳根。她僵在原地,忘了谢恩,忘了动作,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是震惊,是羞怯,是慌乱,还有一丝更深沉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明了的悸动。

      多铎看着她瞬间绯红的脸颊和不知所措的眼神,心中那点莫名的烦郁,奇异地散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为陌生的、微妙的情绪。像是看到一只受惊的、毛茸茸的小动物,裹在了属于他的衣物里,有种奇异的……满足感,与掌控欲。

      他没再多说什么,甚至没有再看她那双泄露了太多情绪的眼睛,仿佛刚才那个突兀的举动只是随手为之。他转过身,背对着她,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淡,却似乎少了些寒意:“回去。别在这里吹风。”

      说完,他迈开步子,朝着林外走去。玄色的常服很快融入夜色,只留下一个挺拔而孤高的背影。

      雅若依旧僵立在原地,肩上沉甸甸的,是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重量。那温暖如此真实,又如此不真实,像一场猝然而至的、滚烫的梦。寒风依旧凛冽,却再也侵袭不到她半分。冰冷的指尖触碰着大氅光滑珍贵的皮毛,触感真实得让她指尖发麻。

      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林外,听着苏德低声的询问和他简短的回应,脚步声逐渐远去,最终归于寂静。

      偌大的杏花林,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和肩上这件突如其来的、属于豫郡王多铎的貂裘大氅。

      月光似乎明亮了一些,清辉洒在雪地上,也洒在她身上这件过于宽大的玄色大氅上,泛着幽冷的光泽。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将脸轻轻埋进大氅厚实温暖的毛领中。

      那里,还残留着他身上特有的、冷冽的松香气息,混合着极淡的酒气,以及……一种属于成年男子的、沉稳而霸道的力量感。

      这气息将她紧紧包裹,带着不容抗拒的侵袭意味,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和思绪。脸颊上的滚烫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更加灼热,一直烧到心底最深处。心口那处一直结着薄冰的地方,仿佛被这滚烫的气息狠狠一撞,冰层发出清晰而剧烈的碎裂声,冰冷的雪水与滚烫的岩浆瞬间交融,激起一片混乱而剧烈的、近乎疼痛的战栗。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肩上的大氅像一团火,烧得她神思恍惚,脚步虚浮。直到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她才仿佛从一场大梦中惊醒,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怔怔地站了许久,然后,极其缓慢地,将大氅从肩上取下。动作小心得如同对待最易碎的珍宝。她没有点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清冷的月光,仔细地看着这件大氅。玄色的缎面在月光下流淌着暗沉的光泽,领口和边缘镶嵌着最好的貂毛,触手温暖顺滑。每一处针脚,每一缕皮毛,都仿佛带着他留下的印记。

      她将大氅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想将那残留的体温和气息,更深地镌刻进自己的身体记忆里。然后,她把脸深深地、深深地埋了进去。

      这一次,没有月光能照见她脸上的神情。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被温暖皮毛掩盖的、剧烈颤抖的肩膀,和那无声滑落、迅速被吸收的滚烫液体。

      夜还很长,很长。

      而窗外,那轮朦胧的月亮,不知何时,已悄悄钻出了云层,将一片清辉,无声地洒向寂静的王府,也洒向那个在黑暗中紧紧拥抱着一件玄色大氅、心潮如沸、再也无法平静的少女身上。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