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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二节 惊雷破晓 ...


  •   崇德二年的正月,是在一片刻意营造的、小心翼翼的喜庆中到来的。

      除夕夜,盛京城里的爆竹声疏疏落落,远不及往年鼎盛。新朝初立,皇上崇尚节俭,连带着宗室王府的年节也简朴了不少。然而,豫亲王府的正院,却因小阿哥阿克敦的第一个新年,而透出几分鲜活的暖意。

      窗花是新的,灯笼是红的,连空气中都飘着炖肉和蜜饯的甜香。达哲精神好了许多,靠在暖炕上,看着乳母怀里的阿克敦。小家伙裹在大红锦缎的襁褓里,戴着一顶虎头帽,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四处张望,偶尔咧开没牙的小嘴,发出“咿呀”的声音,引得达哲和一旁缝着小衣裳的雅若都忍不住笑起来。

      “王爷的信上说,差事已了,不日便能回京。” 达哲抚摸着多铎托人捎回的、那支精巧的累丝凤钗,脸上是掩不住的期盼和温柔,“信是腊月二十写的,算算日子,若是路上顺利,说不定赶得上元宵灯节呢。” 她转向雅若,眼睛亮晶晶的,“雅若,你说是不是?阿克敦还没见过他阿玛呢。”

      雅若将最后一针收尾,咬断丝线,拿起那件做好的杏子黄小棉袄在阿克敦身上比了比,温声道:“王爷定是归心似箭。福晋且安心将养,等王爷回来,见您和小阿哥都这般好,不知该多高兴。”

      她的声音平稳,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只有她自己知道,午后收到那封简短的家书时,心头那骤然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的悸动。信上寥寥数语,只报平安,说“诸事已毕,不日回銮”,却让她悬了数月的心,终于有了些微的落处。他就要回来了。在经历了生产的惊险、新生儿的脆弱、以及这漫长冬季的等待之后,这个家,终于要迎来真正意义上的团圆。

      希望,像冬日里难得的暖阳,透过窗棂,浅浅地洒在每个人的心头。

      夜色渐深,府外零星的爆竹声也歇了。守岁的仆役们领了赏钱,也都各自回房歇下。正院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廊下几盏红灯笼,在寒风中静静摇曳,洒下一圈圈温暖的光晕。

      雅若伺候达哲睡下,又检查了阿克敦的暖阁,这才回到自己厢房。阿沅已铺好了床,炭火烧得正旺。

      “姑娘,今儿个除夕,您也早些歇着吧。” 阿沅搓着手,眼里带着困意。

      “这就睡,你去吧。” 雅若柔声道。

      待阿沅退下,她却没有立刻宽衣。而是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带着硝烟余味的空气涌进来,让她精神一振。远方天际漆黑,只有王府高耸的屋檐,在微弱的天光下勾勒出沉默的轮廓。

      他就要回来了。

      这个念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细微的甜,和更多沉重的、复杂的释然,悄然漫上心头。她轻轻摩挲着袖中那块温润的墨玉籽料,仿佛能从中汲取到某种遥远而确切的暖意。或许,等开了春,杏花再开的时候……

      “嘚嘚——嘚嘚嘚——”

      一阵急促到近乎凌乱、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像一把生锈的钝刀,毫无预兆地、凶狠地划破了这寂静祥和的年节之夜!

      声音不是从前门大街传来,而是从后巷方向,直奔王府西侧专供紧急军报出入的角门!蹄声沉重,速度极快,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格外……不祥。

      雅若浑身的血液,在那一刻似乎瞬间凝固了。她猛地关紧窗户,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撞得肋骨生疼。不是信使该走的道,不是该来的时辰!

      她一把抓起搭在屏风上的外袍,边系边冲出门,低声厉喝:“谁在值夜?出去看看!”

      话未落音,角门方向已传来沉闷的拍门声,不是礼节性的叩击,而是近乎砸门的急促与惶急!伴随着压低了却依然能听出惊惶的喊声:“开门!急报!苏德公公麾下,有十万火急之事面见乌格格!”

      乌格格!不是福晋,不是管事,指名道姓要见她!

      雅若的指尖瞬间冰凉。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闻声赶来的哈朗阿嬷嬷和其木格快速下令:“嬷嬷,守好正院,任何人不许惊扰福晋和小阿哥!阿沅,跟我来!”

      她甚至来不及换上更厚的鞋子,只穿着室内的软底绣鞋,便疾步穿过庭院,朝着角门方向走去。寒风如刀,刮在脸上,却远不及心底那阵阵上涌的寒意。

      角门已开,两个门房正搀扶着一个几乎是从马背上滚落下来的人。那人一身尘土混合着暗褐色的可疑污渍,脸上被寒风割出无数细小的血口子,嘴唇干裂爆皮,正是苏德最得用、也最机灵小厮小禄子!他此刻却毫无平日的伶俐,见到雅若,双腿一软,几乎是扑跪过来,未语泪先流,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

      “乌格格!奴才……奴才总算见到您了!王爷……王爷他……”

      “进来说!” 雅若厉声打断他,不容他在这露天之地喊出任何字眼。她使了个眼色,门房立刻将几乎虚脱的小禄子架起,迅速带入角门旁专供夜值守卫歇息、此刻空无一人的小耳房。

      房门紧闭,炭盆冰冷。雅若挥手屏退旁人,只留下一个绝对心腹的侍卫在门外守着。她转过身,盯着瘫坐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的小禄子,一字一句,声音沉冷得如同窗外冻结的冰:

      “说清楚。王爷,怎么了?”

      小禄子抬起脏污的脸,涕泪横流,眼底是巨大的恐惧和绝望,他张了张嘴,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王爷……回师途中,在塔山附近……遭明狗残部袭扰……为护后军……亲自断后……中了冷箭……伤……伤在肺腑附近……拔了箭……血止不住……高热不退……已……已昏迷三日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雅若的耳膜上、心尖上。眼前似乎黑了一瞬,她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肺腑?高热?昏迷三日?

      “军医呢?随行的太医呢?!”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军医……束手无策……说是箭伤太深,寒气入体,邪毒内侵……营里缺药,缺好药啊!苏公公让奴才拼死回来……王爷昏迷前……最后清醒时……只断续说了……‘府里……凝血草……’……”

      凝血草!

      雅若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那是科尔沁的秘药,对金创止血、化瘀解毒有奇效,王府库房里的珍藏,还是多铎早年征战时所得,因极为稀少珍贵,一直由她亲自保管,以备万一。他……他在昏迷前,想到的是这个?是知道府里有这救命的药,还是……潜意识里,相信她这里,有能救他的东西?

      巨大的恐慌之后,一种更加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醒,如同冰水般浇遍全身。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所有的情绪已被一种近乎漠然的沉静取代,只剩下尖锐的、破釜沉舟的决断。

      “王爷现在何处?离盛京多远?大营情形如何?” 她语速极快,问题精准。

      “在……在塔山大营……离盛京两百七十余里……大营……大营因为王爷重伤,人心有些浮动……苏公公和几位将军勉强压着……但若王爷……若王爷有个万一……” 小禄子说不下去了,只是呜呜地哭。

      塔山。两百七十里。重伤昏迷。军心浮动。缺医少药。唯一的指望,是府里的凝血草,和……能送去药、并能代表王府稳定人心的人。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拧成一股冰冷的绳索,套上了她的脖颈,也指明了唯一的方向。

      达哲刚生产,虚弱不堪,受不得半点刺激。阿克敦襁褓之中,离不得人。王府上下,能主事的男丁要么随军,要么在外。哈朗阿嬷嬷忠心,但年事已高,且是内宅妇人……

      只有她。

      乌雅若。一个陪嫁的格格,却握有王府对牌,知晓秘药所在,通晓满蒙汉情,更重要的是——她是此刻唯一一个,有能力、有决心、也有“名分”(代表嫡福晋)前往那生死之地的人选!

      “小禄子,” 她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甚至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你做得很好。现在,听我说。你受伤没有?还能不能骑马?”

      小禄子愣愣地摇头,又点头:“奴才……奴才只是累,能骑!”

      “好。” 雅若转身,对门外的心腹侍卫快速下令,“带他去后面,给他热汤热饭,换身干净衣裳,喂饱马匹,备足草料。要快!”

      然后,她看向闻讯赶来、脸色惨白的哈朗阿嬷嬷和其木格。

      “嬷嬷,” 她握住老嬷嬷冰凉颤抖的手,目光沉静如古井,“王爷在边关受了点伤,需要府里送药过去。我去最合适。府里,福晋,小阿哥,就托付给您了。今夜之事,绝不能让福晋知道半个字。就说……王爷军务繁忙,归期略迟,我奉王爷令,出城办件差事,不日便回。”

      “其木格,你守着福晋和小阿哥,一步不许离。若有人问起我,一律按刚才的说辞。” 她看向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的其木格,声音柔和了一瞬,却不容置疑,“替我守好家。”

      “姑娘!” 其木格终于哭出声,“您一个人……那么远……兵荒马乱的……”

      “我不是一个人。” 雅若打断她,从怀中取出那枚一直贴身藏着的、非金非玉的令牌,“我有王爷的令牌。我会带上府里最好的护卫,最快的马。” 她顿了顿,看向哈朗阿嬷嬷,“嬷嬷,库房西侧第三个樟木箱子底层,那个鎏金铜盒,立刻取来给我。再备上最好的老山参、鹿茸、雪莲,所有对外伤、高热有用的药材,有多少备多少,要快!”

      吩咐下去,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回到自己房间。换下裙裾,穿上最利落的窄袖骑马装,束紧腰带,将长发紧紧编成一股辫子盘在脑后,用最普通的银簪固定。披上那件最厚实的玄色貂皮大氅,风帽拉低。

      镜子里的人,眉目依旧清丽,却褪去了所有属于“乌格格”的温婉,只剩下一种属于草原女儿乌讷楚的、冰冷的锐利和决绝的孤勇。

      她将必要的银票、碎银、一把镶宝石的匕首贴身藏好。最后,拿起那个哈朗阿嬷嬷匆匆送来的、沉重的鎏金铜盒。打开,里面是几个密封极好的玉瓶,装着深褐色、散发着奇异清苦气味的药粉——凝血草,还有她根据蒙古老嬷嬷口述,自己尝试配制的几种伤药。

      合上盒子,紧紧抱在怀里。这盒子不重,却仿佛承载了千钧之重——那是他的命,是达哲和孩子的指望,是这个家的未来,也是她……全部的心之所系。

      推开房门,寒风卷着雪沫扑面而来。院子里,两匹最健壮的蒙古马已备好鞍鞯,鼻息在冷空气中喷出白雾。四名精挑细选、绝对忠诚可靠的王府护卫,也已整装待发,看到她出来,齐刷刷行礼,眼神肃穆。

      小禄子也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吃了点东西,脸上恢复了些血色,牵着自己的马,站在一旁。

      雅若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正院的方向。那里灯火已熄,一片安宁,达哲和阿克敦正在睡梦中,对即将席卷而来的风暴一无所知。

      也好。

      她勒紧缰绳,目光投向北方漆黑如墨、风雪欲来的夜空。

      “走!”

      一声低叱,马蹄踏碎王府后巷的寂静,数骑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冲进了茫茫的、未知的寒夜。

      前方是生死未卜的他,身后是必须守护的家。而她,别无选择,只能朝着那黑暗的最深处,义无反顾地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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