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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节 玉堂春 ...


  •   天聪七年,五月初四。暮。盛京,柔远馆。

      烛光在衮布大妃房中摇曳,将母女二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晃动着不安的波纹。

      达哲绞着手指,在母亲榻前不安地踱步,圆脸上写满了明日将至的惶惑:“额吉,我害怕……明日的家宴,大汗、皇后、那么多娘娘王爷都在……我、我怕我说错话,怕行差踏错,丢了科尔沁的脸……”

      衮布拉过女儿冰凉的手,温声安抚,目光却锐利如常:“傻孩子,那是你姑姑和姐姐,是自家人,你怕什么?规矩这几日也学了,届时多看、多听、少说便是。”

      “可我就是慌!”达哲急得眼圈泛红,扑到母亲身边,声音里带上了哭腔,那份依赖毫无保留,“额吉,您就让雅若陪我去吧!有她在身边,我心里就踏实!她能看懂眼色,我若慌了,她能悄悄提点我;若有什么汉话听不懂,她也能帮我……额吉,求您了!没有雅若在身边,我、我真怕我撑不住当场出丑……”

      女儿的恐惧真切而脆弱。衮布看着那双与自己相似、却盛满惊惶的眼睛,心中叹息,但更深处,政治人物精于计算的思绪已飞速盘算开来。

      她答应,不单是因着慈母心肠。明日御前,达哲身边有雅若这般出挑又稳妥的人衬着,只会显得科尔沁贵女更有福气与威仪,连管教出来的侍女都具大家气象,这是给部落长脸,是对皇太极无声展示科尔沁的“软实力”。再者……衮布的目光变得深远。雅若这孩子,是块璞玉,只是缺个机缘雕琢。把她带到御前,带到皇太极、哲哲,还有那位……多铎贝勒的眼前,便是将这机缘,轻轻推到了命运天平之上。是好是歹,端看她的造化,也端看天家的意思。这是一次关键的“资产评估”。若真有那份造化,于雅若是登天梯,于达哲……未来在贝勒府中,岂不也多了一个最知根知底、又须永远感念自己恩惠的臂助?这步棋,怎么看,都值得一走,是一笔稳赚不赔的政治投资。

      她沉吟片刻,终于松口,语气却格外郑重,目光扫过静立一旁、始终垂眸的雅若:“也罢。明日,额吉亲自向你姑姑恳请,念你初来乍到,心中惶恐,特允你带一最贴心的侍女在旁,以备伺候,也安你的心。想来你姑姑心疼你,必会应允。” 她看向雅若,话锋微转,带着不容置疑的托付与警醒:“雅若,明日御前,你需记住,你的一言一行,皆关乎格格颜面,科尔沁体统。要稳,要静,要妥帖,更要……机敏。”

      雅若心下一凛,上前深深一福,声音沉静:“奴才谨记大妃教诲,定当竭尽所能,护持格格周全,不敢有负。”

      天聪七年,五月初五。午时。盛京,清宁宫西暖阁。

      粽叶的清香与雄黄酒淡淡的药草气息,在暖烘烘的空气里交织。檐下悬着的艾草与菖蒲,为这至高内廷添了几分应节的鲜活,却丝毫冲不散那股子沉在砖缝梁柱间的、属于权力的绝对肃穆。

      当雅若随着大妃衮布和达哲踏入这间被地龙烘得暖意熏人的暖阁时,她便觉得自己的呼吸,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住了。这里就是皇宫。是连日光洒落的弧度、空气流动的速度,似乎都被丈量过、规定好的地方。她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掠过衮布大妃,掠过达哲格格,最终,总会有几道,带着探寻与评估,如同夏日草原上挥之不去的牛虻,落在她身上,带来一阵细微而持久的刺痒。不能慌,雅若。一步错,满盘输。她在心底对自己无声地说,每一个字都像在冰面上刻下,带着刺骨的清醒。指尖在袖中早已冰凉,她悄悄蜷缩起来,用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维持着神志的清明。她想起昨夜大妃深邃的眼神与郑重的嘱咐,想起达哲格格惶惑的泪眼和紧紧的抓握,更想起……那道自德胜门外便如影随形、此刻不知隐在这暖阁何处角落的、深海般的目光。他在吗?他会在看着吗?

      “都坐吧,今日端阳佳节,家宴不必拘那些虚礼。” 皇太极浑厚带笑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暖阁南窗下,一张阔大的紫檀木炕上,已设好了宴席。皇太极与大福晋哲哲并肩坐在上首。皇太极身着石青色常服,面带温煦笑意,目光扫过时却依旧带着帝王独有的分量。哲哲大福晋身着藕荷色常服袍,笑容温婉,望向母亲和妹妹的目光里满是柔和——正是她,一早便应允了妹妹的请求,特准达哲带贴身侍女雅若随侍在侧。科尔沁大妃衮布身边,还坐着一位身着深褐色蒙古袍、神色严肃的老嬷嬷,是其乳母,亦垂眸静坐。

      左侧坐着睿亲王多尔衮与豫亲王多铎。多尔衮一身玄色常服,姿态闲适。多铎坐在他下手,同样一身玄衣,腰背笔直,薄唇微抿,目光垂落在自己面前空置的酒盅上,仿佛对来人与周遭的寒暄漠不关心。

      右侧,是为科尔沁大妃衮布和达哲准备的座位。而在达哲座椅侧后方,地上那个颜色低调的锦垫,便是雅若的位置。此刻,她已无声跪坐其上,将自己尽可能隐在达哲座椅投下的阴影里,仿佛一尊没有呼吸的玉像,唯有她周身那份奇异的沉静,像无声的溪流,缓缓熨帖着达哲焦灼的心绪。

      最引人注目的是哲哲下手处。永福宫庄妃布木布泰身着浅碧色常服,簪着点翠珠花,唇角噙着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她身侧稍后的绣墩上,坐着关雎宫宸妃海兰珠。海兰珠身着浅霞色常服,姿容绝代,神色间却笼着一层淡淡的、与这热闹家宴略显疏离的忧郁。

      (正式的家宴流程开始,焦点首先、也必须对准达哲)

      皇太极目光温和地落在科尔沁大妃衮布身上,用蒙语朗声说道:“大妃远来辛苦。科尔沁水草丰美,部众安宁,朕心甚慰。皇后在宫中,也时常惦念母家。”

      衮布连忙躬身,用流利恭谨的蒙语应答:“劳大汗、皇后挂心。托大汗洪福,科尔沁风调雨顺,臣妾此行,一为叩谢天恩,二也是全了皇后与格格们的思念之情。” 她捻动佛珠的手指平稳,眼底是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恭顺。

      哲哲皇后接过话头,目光已殷切地转向了达哲,用的是更亲切的科尔沁乡音,语速放缓,满是长辈的疼惜:“达哲,好孩子,来到盛京这些日子,可还习惯?饮食起居,若有什么不适意的,定要告诉姑姑。” 她说着,仔细端详侄女仍带着稚气的脸庞,仿佛想从中看出是否受了委屈。

      达哲在母亲悄然递来的眼神鼓励下,慌忙想站起身回话,被哲哲笑着摆手止住:“坐着说,坐着说,今日是家宴,咱们娘儿们说话,不讲究那些虚礼。”

      “回……回大福晋,” 达哲脸涨得通红,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飘,双手在膝上紧紧交握,但还是努力把嬷嬷教的话说得完整,“习惯……宫里、馆里都极好,样样都周全。额吉一路辛苦,奴才……奴才心里很是感念姑姑和皇上体恤。” 她说完,暗暗松了口气,为自己没结巴而庆幸,但那双紧握在一起、指节微微发白的手,泄露了她全部的紧张。

      哲哲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怜惜,语气更加柔和:“好孩子,慢慢就习惯了。盛京与科尔沁不同,规矩是多些,但你聪明,又有额吉和雅若在身边提点,定能很快熟悉。往后在盛京,常来宫里走动,陪你玉儿姐姐说说话,就当是在科尔沁自己帐中一样,不必拘束。”

      庄妃布木布泰适时地含笑接话,声音清润温柔,巧妙地用达哲能听懂的简单蒙语词汇,问起草原上这个时节开什么花,牧场的马驹可健壮,将话题引向达哲熟悉而亲切的事物。达哲的应答渐渐顺畅了些,虽然依旧简单,但脸上的血色慢慢恢复,肩膀也不再绷得像块石头。她甚至鼓起勇气,小声说了一句:“奴才……奴才想念草原上这个时候的萨日朗花,开得一片一片,像火一样。” 说完,有些羞怯地低下了头。

      哲哲和布木布泰都笑了起来,连神色疏淡的海兰珠,嘴角也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暖阁内的气氛,因这质朴的思乡之情,真正显出了几分“家宴”的松弛与温情。

      多铎的心理:

      多铎垂着眼,仿佛对这番母女、姐妹间的温情对话毫无兴趣,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白玉酒盅沿口画着圈。蠢丫头,几句好话就找不着北了。他心底掠过一丝不耐的嘲讽。他的全部心神,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牢牢系在达哲侧后方那片阴影里。他能“看见”她跪得笔直的背脊,能“听见”她轻不可闻的呼吸。装得倒挺像,木头桩子似的。他烦躁地想,却又忍不住用最苛刻的目光审视着那片阴影的每一寸轮廓。皇兄和皇后倒是好耐心。这场面让他觉得冗长而虚伪,他只想快点结束这无聊的寒暄,或者……发生点什么,能让他“看”得更清楚些。

      就在这时,皇太极端起酒杯,啜饮一口,仿佛忽然想起什么,目光掠过刚刚放松下来的达哲,落在了她侧后方那个始终沉静如古井水面的身影上。他开口,用的是清晰流利的汉语,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让暖阁内所有的蒙语余韵戛然而止:

      “方才皇后说,达哲格格身边有妥当人照应,朕方能安心。朕亦有所闻,科尔沁此番前来,有位乌讷楚台吉之女,随侍格格左右,不仅稳妥,于汉文经史,似也颇有心得?可是达哲格格身边这位?”

      问题依旧温和,甚至带着闲聊的随意,却精准地穿越了刚刚营造出的温情氛围,如同探照灯的光柱,骤然打亮了那个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存在。

      嗡——

      雅若只觉得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四肢百骸一片冰封的麻木。他问我?大汗在亲自问我?为什么是我?我只是个侍女……额吉! 一个完全不受控制的、带着哭腔的呼唤在她心底最深处猝然炸开,仿佛溺水的人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额吉,我害怕……救救我…… 巨大的恐慌裹挟着冰冷的窒息感兜头浇下,几乎要将她单薄的意志碾碎。她能感觉到,全场的目光,因这问话,骤然炽热、凝聚,如同无数盏聚光灯,将她从阴影里狠狠拖拽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侧前方,那道一直低垂的玄色身影,似乎也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是他……他果然在。他在看吗?他此刻是什么神情?

      多铎的心理:

      多铎捻着酒盅的指节,几不可察地一紧,面上却无波无澜。她怕了。这个认知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猝不及防地扎进他心里,又猛地拽出一丝混合着奇异疼惜与更黑暗快意的战栗。他“看”到了,虽然她低着头,但那瞬间僵直的背脊,那几不可察的颤抖,甚至仿佛能听见她骤然停滞的呼吸。跪在那里,被所有人看着……是不是比在德胜门外,只被我一个人看着,更让你恐惧?一股恶劣的、近乎暴虐的念头涌起——他竟诡异地希望,这份恐惧是因他而纯粹,因他而极致。他享受这种无形的、绝对的掌控,哪怕只是恐惧的掌控。

      求生的本能和被多年严苛教养驯化出的礼仪筋骨,让她几乎是凭着刻入骨髓的记忆完成了动作——向前规规矩矩地跪移,在达哲椅侧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微凉的金砖地面,那一点真实的凉意,像一根细针,刺破了她濒临崩溃的恐慌。不,不能喊。额吉不在这里。这里没有额吉,只有你自己。母亲临终前苍白却无比平静的面容,和那句“雅若,以后要自己走稳了”的低语,毫无征兆地撞进脑海。冰冷的悔意与一种更加沉重的责任,压过了纯粹的恐惧。

      再抬头时,她脸上已是一片竭力冲刷过的平静,只是脸颊难以控制地微微发烫,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来得及完全藏起的、小鹿般的惊悸。她开口,声音出乎自己意料的清越,虽然尾音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微颤,用的是流利而极尽恭谨的汉语:

      “奴才乌讷楚·雅若,恭请大汗圣安,皇后娘娘金安,庄妃娘娘、宸妃娘娘金安。”

      她必须停顿,必须深深吸进一口气,才能压住狂乱的心跳。母亲临终前虚弱却无比清晰的叮咛在耳边回响——“御前回话,字字千斤,宁可慢,不可错。”

      “奴才愚钝,”她再次开口,将姿态放到尘埃里,“不过是幼时随先母略识得几个字,胡乱翻过几本浅显书册,实不敢当大汗‘涉猎经史’之誉。所学所知,不及大汗、王爷、娘娘们之万一。”

      皇太极眼中兴味更浓,仿佛很享受这意料之中的谦卑,又或许,是想撕开这谦卑看看内里。他继续用汉语问道,语气更随意,问题却更见锋芒:“哦?那你且说说,于你所读汉家书册之中,最慕哪位古人?又慕其何处?”

      暖阁内静得只剩呼吸声。这不是考问,是审判。雅若只觉得心跳在耳中撞如擂鼓,脸颊烧得厉害。说谁?慕什么?无数身影在她混乱的脑海中飞掠。电光石火间,一个身影骤然清晰——不是因为它最耀眼,而是因为它最安全,也最符合她此刻不得不被推上前台的、尴尬无比的身份。

      “回大汗,”她的声音比方才更稳了些,那清凌凌的音质,在过分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奴才……最慕汉时班昭,曹大家。”

      “班昭?”皇太极眉梢微动。

      “是。”雅若微微抬首,目光依旧恭顺地垂着,声音却清晰坚定,“奴才慕其,一慕其才,续成《汉书》,补兄长未竟之业,文采斐然,青史留名;二慕其德,恪守本分,著《女诫》以训导内庭,明礼知仪,为天下女子范;三慕其……其智。身处宫闱,周旋于帝王、外戚、史笔之间,既能襄助父兄之志,成全史家之功,又能保全自身,得享天年,谥曰‘惠’。奴才以为,女子有此三端,便是将上天所赐之才、之德、之位,用到了极处,不负此生,不负家国。”

      多铎的心理:

      “不负……家国?”这四个字,清凌凌却又沉甸甸地砸下来,让多铎捻着酒杯的指尖蓦地一颤。他猝然抬眸,目光如电,射向那个跪在光影交界处、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身影。荒谬。一个草原部落出身的侍女,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女子,怎敢、怎能、怎配谈及“家国”?可就是这荒谬,结合她方才引经据典的沉稳,在他心底最坚硬的冰层上,狠狠凿开了一道裂缝。她不是不懂。她是真的懂。她看到的世界,远不止眼前方寸,不止主仆尊卑。那份超越年龄与身份的眼界与心气,像一道雪亮的光,劈开了他先前所有基于容貌的、混杂着欲念的占有想象。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战栗感窜过脊椎。他要的,从来就不只是一个美丽的、需要他庇护的所有物。如果可能……他想要一个能听懂他征伐背后的抱负,能看懂他桀骜之下的孤独,能与他并肩立于这天下风云前的——同类。这个骤然清晰的念头,带着可怕的诱惑力,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为之轰鸣。激赏、渴望、与一种近乎暴戾的占有欲疯狂交织——这样的灵魂,必须是我的。只能是我的。他必须用尽全部的自制,才能压下喉间几乎要冲出的、带着血腥味的喟叹。

      她说完,再次深深俯首,睫毛颤抖,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额吉,您看见了吗?我说对了吗?

      科尔沁大妃衮布的反应:

      捻动佛珠的手指,在雅若说出“不负家国”四字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的赞许,随即化为更深沉的平静。果然没看错。这步棋,走对了。

      皇太极抚掌大笑:“好!好一个‘不负家国’!不慕虚名而务实学,不尚浮华而重根本!小小年纪,有此见识,更难得是这份沉静懂事!”他转向哲哲,语气是毫不掩饰的赞赏,“皇后,科尔沁这次送来的,不止是一位福晋,更是位能辅佐福晋、襄理内务的良才啊。乌讷楚台吉家教女有方,朕心甚慰。”

      多铎的心理:

      皇兄那浑厚的、充满赞赏的笑声,听在多铎耳中却无比刺耳。看,所有人都看见你的好了。他垂下眼,掩住眸底瞬间翻涌的阴鸷。那赞赏如同最名贵的香料,却是在将他的珍宝暴露给更多贪婪的鼻子去嗅。一种自己的领地被侵犯的暴戾感,混合着“看,我眼光多好”的扭曲自豪,在他胸腔里冲撞。他必须用尽全部自制力,才能维持端坐的姿态。桌面下,他的手已紧握成拳,骨节泛白。

      哲哲皇后也展颜而笑,看向雅若的目光充满了真切的喜爱与一种“果然没看错”的欣慰:“大汗说的是。臣妾一见这孩子,便觉着沉静可喜。如今听她一席话,更是难得。”她目光极自然地转向下首的布木布泰,仿佛姐妹间寻常的闲谈接续:“玉儿,你前几日不还同我说,如今文馆事务日繁,蒙古各部往来文书、典籍译录,亟需细心又通文墨的人手协理,一时寻不到完全妥帖的么?”

      布木布泰闻言,唇角那抹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加深了。她盈盈抬眼,目光柔柔地投向皇太极,声音清润温婉,带着恰到好处的恳切与为难:“姐姐记性真好。确有此事,一直悬在心头。大汗励精图治,文教之事日重,文馆那边光是蒙古律例与汉文典籍的互译,便堆积了不少。寻常识字的宫女,要么不通蒙文,要么心思不够细密,译出来的文字总欠些火候,正是一桩难处。”她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极其自然地扫过依旧跪伏在地的雅若,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与一种“蓦然回首,灯火阑珊”的惊喜:

      “今日听雅若一番应答,臣妾倒忽然觉得,这眼前不就有一位现成的、天造地设的合适人选么?”她姿态恭顺而恳切,望向皇太极和哲哲,“大汗,姐姐,臣妾有个不情之请。达哲妹妹要在京中学习礼仪,左右需人陪伴。不若让雅若暂且留驻清宁宫,一来可协助臣妾处理些文书译录的琐事,她也能借此机会,于文馆之中多学些东西,多长些见识;二来,达哲妹妹若要寻她说话解闷,也极便宜。待妹妹学成归科尔沁备嫁,或……待大婚之后,再让她回去尽心伺候妹妹。如此,既不耽误妹妹这边,也解了文馆的燃眉之急,岂不两全其美,各得其所?”

      多铎的心理:

      清宁宫。多铎的心骤然沉到谷底,又被冰冷的怒火瞬间点燃。好一个四嫂!好一个“两全其美”! 他几乎要冷笑出声。她用最温柔周到的姿态,轻而易举就将他觊觎的月光,纳入了她自己宫殿的荫蔽之下。近在咫尺,却隔了重重宫规和她的羽翼!这是保护,还是另一种更精致的囚禁和掌控?他感到一种被更高明棋手抢先落子的、近乎羞辱的焦躁。但下一秒,理智的寒流席卷而来——这何尝不是……眼下最好的安排?至少在宫里,在四嫂眼皮底下,比在宫外任人窥探要安全。这认知让他冷静下来,却也更加不甘。也好。他眼底的怒火沉淀为一片深寒的幽暗。在宫里,就在我眼皮底下。我倒要看看,你能将她“保护”成什么样子。一个更大胆、更隐秘的计划,开始在他心中勾勒轮廓。

      这番话,滴水不漏。科尔沁大妃衮布岂有不愿?这简直是天降的恩典与荣耀,立刻起身行礼,声音带着恰当的激动,但在低头谢恩的一刹那,她眼底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锐光:“庄妃娘娘思虑周全,安排至妥!能伺候娘娘,在文馆行走学习,是这孩子的福分,亦是科尔沁的荣光!臣妾感激不尽!”

      皇太极含笑点头,一锤定音:“庄妃所虑甚是,此议甚妥。便这么定了吧。雅若,”他目光落下,带着帝王的期许,“日后在庄妃宫中,在文馆行走,需更加勤勉谨慎,用心学,用心做,不可辜负朕与庄妃的期许。”

      “奴才……雅若,谢大汗隆恩!谢皇后娘娘、庄妃娘娘恩典!定当竭尽驽钝,不敢有负!”雅若深深叩首,声音里的微颤,此刻听来更像是激动与惶恐交织。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她闭了闭眼。尘埃落定了。清宁宫,文馆。未来至少两年的命运,就在这觥筹交错尚未正式开始的言笑间,被轻描淡写而又无可更改地书写完毕。一股沉重的、夹杂着迷茫的虚脱感,席卷了她。

      宴席在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圆满”气氛中继续。侍女重新布菜。哲哲与衮布、达哲说着更体己的话。布木布泰温言软语,关怀备至。海兰珠依旧安静,只在旁人举杯时,才微微以袖掩唇,沾湿一下。

      无人注意的间隙,雅若已退回锦垫跪坐,依旧垂着眼,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问答从未发生。只是无人看见的袖中,指尖冰凉,仍在微微颤抖。侍女奉上一碟新制的奶糕,放在达哲面前,却离她惯用的手稍远;旁边一碟金丝蜜枣,却是达哲不太爱吃的。

      雅若没有抬眼。在哲哲皇后一句话引得众人轻笑、目光微移的刹那,她极自然、不着痕迹地伸出手,纤指如兰,轻轻捏住两只碟子的边缘,迅捷而无声地将它们调换了位置。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只是春日拂过花瓣的微风,了无痕迹。做完这一切,她迅速收回手,指尖在袖中蜷紧,仿佛那简单的动作耗尽了力气,脸颊却因这小小的“僭越”而再次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格格应该能顺手些…… 她只是遵循着照顾达哲的本能。

      可这微风般的动作,却未能逃过所有的眼睛。

      多铎的心理:

      那只纤细的手,那快速精准的动作,那做“小动作”后颊边一闪而逝的薄红……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多铎死寂的心湖里炸开。到了这个时候,自身难保,还想着照顾那个蠢丫头! 那抹温柔,那份细腻,如同最纯净的蜜糖,却一滴也落不到他干涸暴戾的心田。嫉妒像毒藤缠绕心脏,勒得他生疼。为什么不能是我?为什么你的眼里心里,总是先装着别人?这股强烈的、近乎幼稚的怨怼,让他几乎失控。他猛地灌下杯中冷酒,冰凉的液体却浇不灭喉头的灼烧。等着吧。他在心底发狠,总有一天,你会只看着我,只想着我,你的温柔,你的周全,甚至你的恐惧,都只能是我的!

      一直含笑观察的布木布泰,执杯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杯中酒液漾开极细的涟漪。她唇边那抹了然的、温婉的笑意,无声地加深了一分。果然是个水晶心肝、处处妥帖的人儿。这发现,让她对自己方才的提议,更加笃定。

      宴毕,众人告退。

      走出清宁宫,午后的阳光白晃晃的,刺得人睁不开眼。衮布携着达哲登轿,达哲犹在兴奋地低语:“雅若,你能留在宫里,还是庄妃娘娘身边,真是太好了!往后我想见你也容易……” 雅若勉强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扶她上轿,自己则默默随行在轿侧。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无人能窥见那阴影之下,那双清澈眸子里翻涌的惊涛骇浪与深不见底的迷茫。清宁宫,庄妃娘娘,文馆……我该怎么做?我能做好吗?未来像一片浓雾,沉重地压在她的肩头。

      多铎与多尔衮并肩走在宫道上,身后跟着亲随。

      “十五弟,”多尔衮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带着兄长特有的沉稳与一种洞悉世情的淡然,“文馆是个清贵地,刚林巴克什学问渊博,为人也方正,最是爱才。”

      多铎的心理(插入点7:兄弟默契与决断):

      “十五弟,”多尔衮的声音传来。多铎脚步未停,只听兄长那沉稳的、仿佛洞悉一切的语气说:“文馆是个好地方。” 他知道。十四哥他什么都知道。多铎扯了下嘴角,那笑意冰冷。他没有回头,只从喉间滚出一声“嗯”。这声“嗯”里,是兄弟间无须言明的默契,也是他被迫接受现实、并决心在规则内破局的开始。

      他顿了半步,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琐事,侧头对多尔衮扯了下嘴角。那笑意很淡,近乎没有,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眼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十四哥说得是。文馆重地,汇聚天下英才,是该……多走动走动。”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议论天气,“我先回府,营里还有几份军报,耽搁不得。”

      说完,不待多尔衮回应,他已一振披风,玄色衣摆划破凝滞的空气,扫过宫道冰凉的青石,带起一阵利落而冷冽的风,大步流星朝着自己马车等候的方向去了。背影挺拔决绝,仿佛斩断了所有不必要的牵绊与情绪,将方才宴席上积攒的所有暴戾、焦躁与不甘,统统化作离去的决绝。

      马车驶离宫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辘辘声,在密闭的车厢内沉闷地回荡。多铎重重靠回车壁,闭上眼,脸上那层用以示人的、冰冷的平静,如同摔碎的冰面,寸寸龟裂、剥落。

      宴席上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眼前翻涌、撞击:她跪答时微颤的睫毛和强作镇定的脸,那清越却带着不易察觉惊惶的声音,那句“不负家国”带来的灵魂震撼,皇太极眼中毫不掩饰的激赏,庄妃唇边那抹“一切尽在掌握”的温婉笑意,以及最后那决定性的——“留驻清宁宫”……

      “清宁宫……文馆……” 他低语,声音嘶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近乎狰狞的弧度。好,真是好。他的好四嫂,永远这么“善解人意”,永远这么“周全妥帖”。轻而易举,就将他视若珍宝、势在必得的月光,圈进了她自己的宫墙之内,还披上了一层“为汗效力、进修才学”的华丽袈裟。近在咫尺,呼吸可闻,却又隔了重重不可逾越的宫规、礼法、以及他那“贤德”嫂子的羽翼!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赤红的戾气与翻腾的暴怒几乎要破眶而出,却在触及车厢顶棚的蟠龙绣纹时,被一股更强大的、冰封般的理智强行镇压,硬生生压入一片更深、更幽暗、也更为可怕的寒潭之底。那寒潭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激流汹涌,孕育着足以吞噬一切的风暴。

      权势。规则。他比谁都懂。既然要在规则内玩,那就玩到底。

      “额尔赫。” 他开口,声音已恢复平静,甚至比平日更冷峻几分,在这狭小空间里清晰可闻。

      “奴才在!” 车帘外的额尔赫立刻应声,脊背不自觉挺直。

      “两件事。” 多铎的声音平稳无波,却字字如铁,砸在额尔赫心上。

      “一,回府后,你立刻去文馆,寻巴克什刚林。就说爷近日对蒙古律例与八旗制度的渊源关联有些思量,想借阅文馆近来译纂的蒙文律书,并所有相关汉文典籍的目录与内容摘要。特别是……” 他略一停顿,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地摩挲着腰间那枚墨玉玉佩冰冷的棱角,仿佛要从中汲取力量与灵感,“涉及喀尔喀、察哈尔旧例,以及——后宫仪制、藩部往来文书体例章程的部分。让他着得力的人,抄录清楚,三日后,送到爷的外书房。”

      “嗻!”

      “二,” 多铎的视线投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目光却毫无焦距,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某个尚未成型的、精致的牢笼——或者说家园上,“府里东跨院,立刻着人收拾出来。规制……” 他沉吟一瞬,像在斟酌最精准的尺度,“按最高的侍妾格格份例预备。但一应陈设、用具、物料,一律比照侧福晋的例,从爷的私账里走,不走公中。家具,只要紫檀或黄花梨;帷帐帘幕,用江宁今年最新的软烟罗,颜色要素净,玉色、雨过天青、月白,多备几种;陈设玩器,你亲自去库里挑,不要金玉满堂那种,要雅致、不俗、有来历的。再去寻些上好的澄心堂纸、徽墨、湖笔,备齐一套文房,置于书房明处。院中花草,也换个清雅样儿。”

      额尔赫听得心惊肉跳,背上渗出冷汗。这哪里是收拾院子?这分明是照着一位精心呵护、品味卓绝的贵主子的规格在打造金屋!而且,私账走,避开公中……主子这是要……

      他不敢深想,只深深躬身,声音压得更低:“嗻!奴才明白,定会办得妥妥当当,绝不会出半点纰漏!”

      车厢内重归死寂,只有车轮单调的滚动声。多铎重新闭上眼,不再试图驱散脑海中的影像。

      她在清宁宫,在文馆,在庄妃的羽翼与皇兄的目光之下,开始学习、历练、成长。

      那他就提前,为她备好一个配得上她未来所有成长、能安放她一切才华、疲惫、喜悦与忧伤的,精致、牢固、温暖且只属于他的家园。他要让她将来踏入的那一刻,目之所及,手之所触,心之所感,皆是他早已为她备下的、不容旁人置喙的周全与庇护。

      权势这东西,用在战场是攻城略地,用在朝堂是翻云覆雨,用在这上面……便是要无声地、彻底地,将一个人,从身到心,完完整整、妥妥帖帖地,纳入自己的领地,融入自己的骨血。

      他烦躁地扯开一丝紧扣的衣领,指尖再次无意识地探入怀中,触到那方素白柔软的手帕。里面早已空无一物,三年前百合谷的花瓣早已化为尘埃,只剩一缕记忆里虚幻的冷香。

      可此刻,掌心贴着柔软的绢布,他却仿佛能透过这层薄薄的屏障,再次清晰地看到——百合谷边,溪水泠泠,那个惊鸿一瞥、绿衣翩跹的精灵;与今日清宁宫中,那个跪在光影交错处、青涩却慧黠,引得君王赞赏、命运转折的浅碧色身影。

      两道影子,穿过三年的时光与半日的惊涛,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他的百合。

      终于,落在了他能触及的范围内。虽然隔着一道宫墙,但……已是触手可及。

      快了。

      等她熟悉了宫廷,等她在文馆崭露头角,等那顶轿子……最终将她抬进他的府门。

      到那时——

      他会让她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豫亲王府的规制”。什么是他爱新觉罗·多铎,给予心爱之人的,不容置喙的庇护,与独一份的、倾其所有的恩宠。

      马车碾过最后一段青石御道,驶入灯火初上的亲王府邸街巷。多铎缓缓睁开眼,眼底所有翻腾的焦躁、暴戾、不甘与灼热,都已沉淀下去,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与一种淬过火般的、势在必得的冰冷平静。

      狩猎的号角,早已吹响。

      而他,有的是耐心,布下天罗地网,等待他的月光,心甘情愿,坠入他精心编织的星河。

      网已张,风已动,棋局渐开。执棋之人的指尖,已悬于棋盘之上,落下第一步,便是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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