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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将臣的梦1 ...

  •   寂静。

      绝对的、连时间都不存在的寂静。没有天地,没有光暗,只有我漂浮在混沌里。
      我“睡”着。连梦都没有的沉睡。直到——

      声音来了。

      不是通过耳朵,是直接渗进意识深处的震动:“愿苍天垂监,女娲至诚祷告……”

      女娲的声音。

      幻境在这一刻有了颜色。混沌裂开,清浊分离。我看见她跪在初成的大地上,长发如瀑,周身萦绕着创造的气息。她仰头向天,眼中那种悲悯,比后来我见到的任何人类眼神都纯粹。

      风的流向,泥土的气味,女娲衣袂拂过草尖的弧度。我的心跳加快——蜃兽的织梦术竟如此精妙,连这些早已湮灭在时光里的细节,都复原得分毫不差。

      “你为什么老是跟着我?”女娲回头,眼里有疑惑,却没有防备。

      “我不知道。”我说,声音木然。那是将臣最初的声音,还没有学会人类的情绪。

      她笑了,给我取名“将臣”。我跟随着她,如同影子跟随光。

      时间飞驰,像快放的画卷。我陪着女娲抟土造人,看那些泥偶活过来,蹦跳着叫“母亲”。最初是好的。女娲眼中带着欣慰,我和她一样开心。

      但渐渐地,人类的脸上出现了新的神情:贪婪、猜忌、愤怒。为了一口食物,为了一块石头,他们开始争斗。

      女娲蹙起眉。

      部落厮杀、王朝更迭、战场尸骸如山。女娲站在云端,眼神从困惑到痛楚。我站在她身后,看见她第一次流泪,泪水坠入人间,化作大雨。

      “为什么……为什么全都死了?”幻境里的女娲喃喃自语,声音发颤,“是不是我害了他们?”

      我开口说:“不是你的错。是人心自己长出了毒芽。”

      后来我们遇到了一对恋人。我们看着他们相识、相爱,最后那对相爱的男女持剑相对。誓言犹在耳畔,剑锋却已没入彼此胸膛。女孩倒下前,眼中决绝如火焰:“我马灵儿以性命诅咒,马家后世女子,皆不可为男人流一滴眼泪!否则法力尽失!”

      诅咒化作金光,冲霄而起。

      女娲就在不远处看着。她没再流泪,眼神空寂得像干涸的井。那一刻,我抱住了她,不停地在她耳边说:“我在,我会一直在。”

      我将那个酝酿许久的提议说出口:“我们入世吧。要了解人,就要站在人的角度。”

      ---

      女娲沉默了很久。

      昆仑的风吹动她的长发,那张曾创造万物、悲悯众生的脸上,此刻只有疲惫与迷茫。她望向人间,那里烽火连绵,秦军的黑旗正在扫平最后一个反抗的诸侯国。

      “你确定吗,将臣?”她的声音很轻,“一旦封印法力,我们将和凡人无异。会饥饿,会病痛,会衰老。”

      “唯有如此,才能真正懂得他们为何既会相爱又会相杀。”我看着她,“你创造他们,却从未成为他们。”

      女娲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好。但我来主导封印——我比你更清楚如何限制创造之力。”

      她咬破指尖,用金色的血液在空中画出繁复的符文。那些符文旋转着,一分为二,没入我们胸膛。

      “规则有三。”女娲的额角渗出细汗,“第一,我们仍会保有远超常人的寿命,但会缓慢衰老;第二,只有当一方濒死时,另一方的封印才会松动;第三……我们不会记得自己是女娲和将臣。我将封印真名,以凡人的身份重新开始。”

      我怔住了:“你要消除记忆?”

      “若记得自己是神,便永远无法真正为人。”女娲苦笑,“你会潜意识靠近我、保护我,就像过往千万年那样。但我要的不是守护,而是……重新认识。”

      符文的光芒将我们吞没。在意识模糊前,我看见她最后望了一眼昆仑的月。

      “记住我们的约定——始于秦,终于命尽。”

      ---

      一、阿娲与江辰

      醒来时,我躺在咸阳城外的一条河边。身上的华服已变成粗麻布衣,腰间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刻着“江辰”——这是我的新名字。

      不远处,一个女子正从水中挣扎起身。她约莫十八九岁的模样,湿透的黑发贴在苍白的脸上,眼神茫然如初生婴儿。

      “我是谁?”她看着我,“你认识我吗?”

      我胸口的封印微微发烫——是女娲。但眼前的她,已经彻底忘记了前尘。

      “我叫江辰。”我走过去,伸手扶她,“你……好像叫阿娲。”

      “阿娲?”她重复着这个名字,眼中逐渐有了焦点,“对,我好像记得……阿娲。”

      秦始皇帝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秦灭齐,天下一统。

      我们成了咸阳城郊的流民。没有户籍,没有亲人,只能在城墙外的窝棚区勉强栖身。最初的适应极其艰难——我习惯了不需要呼吸、不需要进食的存在方式,如今却要忍受饥饿、寒冷和疲惫。

      阿娲的情况更糟。创造万物的女神,如今连生火都不会。

      “为什么这木棍搓不出火?”她挫败地看着磨破的手掌,眼中泛起水光——那是真实的、凡人的眼泪。

      我握住她的手,用衣袖轻轻擦拭:“我来教你。”

      夜幕降临时,我们终于升起一小堆火。阿娲抱着膝盖坐在火边,火光在她眼中跳动。那一刻,我看见了从未在她脸上出现过的神情——那是纯粹的、属于人类的喜悦。

      “暖的。”她轻声说,嘴角微微上扬。

      我胸口的某个地方,也跟着暖了起来。

      二、秦砖与血泪

      我们设法弄到了伪造的户籍,在咸阳西市赁了间破屋。我在码头扛包,阿娲则替人浆洗衣物。

      秦法严苛,赋税沉重。每天都有囚犯被押往骊山修陵,街市上时而可见被施以肉刑的百姓。阿娲起初会颤抖、会噩梦,后来渐渐麻木——或者说,学会了凡人保护自己的方式:低头,沉默,不去看。

      直到那个冬天。

      我们认识了一个叫孟姜的年轻女子,她的丈夫范喜良三个月前被征去修长城。孟姜每天都会来市集打听北方的消息,阿娲常分她半个饼。

      “他说冬天前一定回来。”孟姜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眼中满是希冀,“给孩子取名叫‘归’。”

      大雪封路的前一天,一个从北边逃回来的民夫带来了消息:范喜良所在的役队遇上塌方,无人生还。

      孟姜没哭。她怔怔地站了很久,然后转身回家,收拾了一个小包袱。

      “我要去找他。”她对阿娲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阿娲抓住她的手:“千里路途,你还有身孕——”

      “正因如此,孩子得知道父亲埋在哪里。”

      孟姜走了。三个月后,长城哭倒的消息传遍咸阳。传说一个女子在城墙下哭了七天七夜,第八天,那段新筑的城墙轰然崩塌,露出累累白骨。

      阿娲听到消息时,正在河边洗衣。她手中的棒槌掉进水里,随波漂走。

      那天晚上,她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中不停地说着梦话:“是我的错……我创造了他们……却让他们这样活着……”

      我整夜守着她,用湿布敷她的额头。半夜她醒来一次,眼神空洞:“江辰,人为什么要受这么多苦?”

      我无法回答。因为此刻的我,也只是一个凡人江辰。

      病愈后,阿娲变了。她眼中多了一种深沉的东西——那不再是女神悲悯众生的俯瞰,而是凡人理解凡人的共情。

      三、雨夜的告白

      秦朝灭亡时,我们已经离开了咸阳。楚汉相争的乱世,我们像两片落叶,在战火中飘零。

      阿娲在颠沛流离中迅速成熟。她学会了辨识草药,成了乡邻信赖的医女;她能用最少的米煮出最稠的粥,在饥荒年里救活了许多孩子。

      我们在一起第十五年时,遇到了最严重的一次饥荒。

      粮食吃完后,我们和逃荒的灾民一起啃树皮、挖草根。阿娲因营养不良晕倒在山路上,我背着她走了二十里,找到一个尚有存粮的村庄。

      我用身上最后一件像样的衣服换了半袋粟米。煮粥时,我的手在抖——不是累,是怕。怕她会死,怕这个陪我走过十五年凡尘岁月的女子,就这样消失。

      她醒来看见我熬红的眼睛,轻声说:“你一直守着我?”

      “嗯。”

      “为什么?”

      我愣住了。为什么?因为你是女娲?不,在我眼前的只是阿娲,一个会生病、会脆弱、会对着野花微笑的凡人女子。

      因为……

      “因为我不能没有你。”话出口的瞬间,我胸口的封印剧烈发烫,几乎要灼穿皮肉。

      阿娲静静地看着我,然后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我的脸颊:“江辰,你有没有发现,这些年你总是在我身后半步的位置?”

      我怔住了。

      “我回头时,你永远在那里。我跌倒时,你总会扶住我。我害怕时,你的声音总能让我安心。”她的眼睛湿润了,“可是江辰,我不想你总是在我身后。”

      她坐起身,握住我的手——那双手因常年劳作而粗糙,却温暖有力。

      “站到我身边来,好吗?”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破窗洒进来,照在她脸上。那一刻,所有前尘往事都褪去,站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叫阿娲的女子,而我只是江辰。

      我俯身,轻轻吻了她的额头。

      “好。”

      四、凡人的婚礼

      我们在一个小村庄定居下来,办了最简单的婚礼。

      没有三媒六聘,没有凤冠霞帔。阿娲穿着她自己染的红裙,我砍了竹子搭起一间新房。乡邻送来粟米和布匹,我们在院子里摆了五桌酒席。

      喝交杯酒时,阿娲的手在抖。酒液顺着她的嘴角滑落,我用手背替她擦去。

      “紧张?”我低声问。

      “嗯。”她老实承认,“感觉像在做一件很大很大的事,大得……好像会影响千秋万代。”

      客人们哄笑起来,说新娘子想太多。

      只有我知道,她没有想多。

      洞房花烛夜,我们并排躺在崭新的草席上。阿娲忽然说:“江辰,我觉得我好像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很久。”

      “多久?”

      “久到……像是一生那么长,又像是几生几世。”

      我侧过身,将她拥入怀中。她的心跳贴着我的心跳,两个凡人的心跳,在这寂静的春夜里合而为一。

      封印在我们体内微微震颤,仿佛也在为这一刻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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