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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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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默珩是被冷水泼醒的。
不是做梦。冰凉的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滴,砸在他手背上,激得他一个哆嗦从床上弹起来。
白微谌站在床边,手里拎着个空玻璃杯,神色平静:“六点十分,你迟到了十分钟。”
段默珩抹了把脸,水珠甩得到处都是。
他盯着白微谌,眼神狠戾得像要把人撕了:“你他妈——”
“洗漱,”白微谌打断他,把杯子放回床头柜,“六点二十,我要在客厅看见你。”
他说完就走,门没关,像吃准了段默珩不敢再睡。
段默珩坐在床上,胸膛剧烈起伏。
他活了二十一年,没人敢拿水泼他。
小时候他爸醉酒后拿尿壶浇过他,他反手就砸断了那人的鼻梁骨。后来混社会,敢动他的人都进了医院。
可白微谌就这么干了,干完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段默珩冲到卫生间,用最快的速度刷牙洗脸。
他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瘦得脱形的脸,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嘴角的白泡还没消。
他想起白微谌昨晚放的牛奶和三块钱,突然想把杯子砸碎,用玻璃片划开这人的喉咙。
但他没动手。
他怕一动手,这半年就成十年了。
六点二十分,段默珩准时站在客厅。白微谌已经换好作训服,正在玄关系鞋带:“跟上。”
“去哪?”
“跑步。”
段默珩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多少年没跑过步了?上次跑还是三年前被追债的撵了三条街,最后他抄起板砖把带头那人的腿砸断了,才算完事。
“我不用——”
“你体能太差,”白微谌直起身,目光扫过他细得跟麻秆似的胳膊,“差到连我都打不过。”
段默珩被噎了一下。
他确实打不过,昨晚被按在地上那会儿他就知道了。
“跑不动可以走,”白微谌推开门,晨风吹进来,“但必须在七点前回来。回不来,早餐取消。”
段默珩没再废话,跟着出门。
晨跑的队伍不止他们。
小区里还有几个老头老太在遛弯,看见白微谌都打招呼:“白警官,又锻炼啊。”
白微谌点头回应,然后对段默珩说:“别跟丢。”
段默珩咬着牙跟上去。
白微谌跑得不快,配速估计也就六分半,但节奏稳得可怕。
每一步的步频、步幅都像用尺子量过,呼吸均匀得听不见喘。
段默珩跟了五百米就扛不住了。
他以前抽烟太凶,肺像破风箱,嗓子眼全是铁锈味。心跳快得要从胸腔里蹦出来,眼前一阵阵发黑。
白微谌没减速,也没回头,就是匀速往前跑。
段默珩想停,但一想到早餐那碗白粥和两个馒头——虽然寡淡,但好歹是热乎的——他就迈不动停下的腿。
他欠了一百六十五块,不能再欠更多。
他咬着牙继续跑。
到第三圈,段默珩实在撑不住了,腿一软,膝盖狠狠磕在地上。
他撑着地面干呕,胃酸混着胆汁往喉咙口涌,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一双黑色跑鞋停在他眼前。
“起来。”白微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听不出情绪。
段默珩没动。他喘得像条死狗,汗水混着刚才泼的冷水,顺着下巴往下滴,砸在水泥地上。
“别让我说第二遍。”
段默珩撑着膝盖站起来,腿还在抖。
他低着头,不想看白微谌的脸,怕看见那种“我就知道”的眼神。
可白微谌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继续跑,速度降了,配速大概到了七分半。
段默珩跟上去,这次没被甩下。
七点整,两人准时回到公寓。
段默珩瘫在沙发上,像被人抽了筋。
白微谌去卫生间洗澡,水声哗哗,没关门——这屋子在他眼里好像就没有“关门”这个概念。
早餐还是白粥馒头。
段默珩这次吃得狼吞虎咽,烫得直吸溜也不管。
白微谌的面包只吃了三分之一,就放下起身:“记账。”
段默珩从裤兜里掏出那个笔记本,上面已经记了昨天的账。他翻到新一页,攥着笔,一笔一划地写:
【Day 2】
支出:早餐粥+馒头+咸菜 ¥2
支出:跑步体能消耗¥0
收入:无
白微谌扫了一眼,指着“跑步”那条:“这条删掉。”
“为什么?”
“不产生金钱交易,不记。”
“可我消耗体力了,”段默珩梗着脖子,“体力能换钱,凭什么不记?”
白微谌看着他,目光平静:“因为你现在的体力,换不到钱。等能换到那天,再记。”
段默珩被这话刺得一颤。
他划掉那条,重写。
白微谌又指着“收入:无”那条:“这条也划掉。”
“为什么?”
“你今天没有收入,是事实,但不是常态。常态要靠自己改变。”
段默珩听不懂,但还是划掉了。他发现自己在这人面前,听不懂的话越来越多。
“字迹太潦草,”白微谌把本子推回去,“第三行‘馒头’两个字,重写。”
段默珩盯着本子,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写的字确实丑,像鸡爪子刨的。但从小到大没人管过他写字,能认出来就不错了。
“不会写。”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那就练,”白微谌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字帖,扔在他面前,“今天练十页。练不完,晚饭取消。”
段默珩猛地抬头,想要拍案而起:“你——”
“我让你记账,不是让你涂鸦,”白微谌打断他,“字都写不好,怎么签合同?怎么谈生意?怎么让别人相信,你段默珩不是个只会耍狠的混混?”
段默珩愣住了。他没想到白微谌会这么说。
签合同,谈生意——这些词离他太远,他这辈子只签过认罪书,谈过保护费的价。
“我不用签合同,”他低声说,“我只要钱。”
“所以你只能要到保护费,”白微谌的声音不轻不重,却字字诛心,“三千,五千,一万。小钱。段默珩,你敢不敢要三十万,三百万?”
段默珩的呼吸停了一拍。
他敢吗?他不敢。
他连三万块的账都算不清,二十万还是王队告诉他累计的。他确实只会耍狠,只会用拳头换小钱。
“我敢不敢,关你屁事。”他嘴硬,但声音低了。
过了一会儿,段默珩没再说话,他翻开字帖,第一页是“人”字。最简单的两笔,他一写就歪,像要散架的骨头。
白微谌没再理他,进卧室换衣服。
段默珩听见脱衣服的声音,然后是衣柜开合。他低头练字,笔迹在纸上划出一道道难看的痕迹。
一个“人”字,他写了二十遍,没有一个像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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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白微谌出门了,走之前留了三句话:“练完字看《刑法》第三章,做俯卧撑一百个,分五组。午饭在冰箱,自己热。记账。”
段默珩等门一关,立刻扔了笔。
他冲到窗边,看白微谌的车开走,才转身开始翻箱倒柜。
他找到白微谌的警服,肩章、臂章都齐全。
他找到抽屉里的手铐钥匙,找到一本通讯录,上面全是市局的人。他找到一个上锁的箱子,撬不开。
他什么都没拿。
因为他知道,白微谌会知道。
段默珩最后瘫在沙发上,盯着那本《刑法》。
他翻开第三章,是“刑罚”。他看见“有期徒刑”那一节,三年以下,三年以上十年以下,十年以上……他的二十万,够三年。
他合上书,开始做俯卧撑。
第一组二十个,做到第十五个,手臂就开始抖。
他咬着牙撑完,休息一分钟,继续。到第三组,他趴在地上起不来了,胸口像压着块石头,喘气都疼。
他想起白微谌跑步时的呼吸,平稳得像机器,操他妈的,简直不是人。
段默珩趴了十分钟,爬起来继续。第四组只做了十二个,最后一组做了八个。
他瘫在地上,汗水把地板湿了一片。他盯着天花板,突然笑了。
他段默珩,也有被人逼着锻炼身体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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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他热了白微谌留的饭。是份意面,鸡胸肉丸,西兰花。
他吃了两口就咽不下去,寡淡得像在嚼纸。他翻冰箱,找到一瓶辣椒酱,挖了三大勺拌进去,才狼吞虎咽地吃完。
【支出:午餐¥25】
他记账,字迹依旧潦草。
下午他继续练字。
练到第五页,他发现自己的字稍微好看了点,至少“人”字能立住了。
他不知疲倦地写,像要把这二十年的野路子一笔勾销。
白微谌回来时,带了份炸鸡。
段默珩在客厅里就闻到了香味,肚子里馋虫直叫。
他克制着没动,直到白微谌把炸鸡放在餐桌上:“晚饭。”
段默珩冲过去,手刚碰到盒子,白微谌就按住:“今天的账记完,字练完,俯卧撑做完。达标,才准吃。”
段默珩立刻把记账本、字帖、还有自己数的俯卧撑次数全摆出来。
白微谌扫了一眼俯卧撑的数:“重新做,我不在,你偷工减料。”
段默珩被戳破,脸涨得通红:“我——”
“重做,或者不吃,”白微谌解开炸鸡盒子,金黄酥脆的外皮在灯光下泛着油光,“你选。”
段默珩转身就去趴下,重做了一百个。
做完他累得趴在地上,白微谌把炸鸡推到他面前:“记账。”
段默珩爬起来,手抖得握不住笔。他写了三遍,才把“炸鸡”两个字写工整。
【支出:晚餐炸鸡半份¥18】
白微谌看了眼:“为什么是半份?”
“我只吃半份,”段默珩说,“剩下的,留到明天。”
白微谌没说话,把剩下的半份推过去:“都吃了。你现在的胃,存不住隔夜油。”
段默珩没动。他盯着那半份炸鸡,在算十八块加十八块是三十六块。他今天没收入,却要花掉这么多。
“吃,”白微谌说,“这顿我请。”
段默珩猛地抬头:“什么意思?”
“意思是,这十八块,不记在你的账上,”白微谌擦着手,“但明天开始,没有请客。”
段默珩没再问,他抓起炸鸡就往嘴里塞。
他吃得太急,被骨头卡了嗓子,咳得满脸通红。白微谌递过来一杯水,他灌下去,继续吃。
他吃到最后一块时,才发现白微谌一口没动。
“你不吃?”
“我吃过健身餐了,”白微谌说,“这是买给你的。”
段默珩捏着那块炸鸡,突然问:“为什么?”
白微谌看着他,目光沉静:“因为你今天没偷东西,没逃跑,也没跟我动手。”
段默珩愣住。
“这是奖励,”白微谌补充,“奖励你守规矩。虽然守得很难看,但守了。”
段默珩顿时觉得喉咙发紧。
他活这么大,奖励只听过一次——少管所里因为他打架赢了,老大赏了他一包烟。
可白微谌的奖励,是一顿炸鸡,还有一句“守规矩”。
他低头把最后一块吃了,骨头嗦得干干净净。然后他起身,去卫生间洗手。
白微谌听见里面传来水声,还有段默珩低低的声音,像自言自语,又像说给他听:“明天……字帖我能练二十页。”
白微谌没回应,只是低头收拾餐盒。
他看见段默珩的记账本上,除了今天的账,还有一行用铅笔写的、被涂掉很多次的小字:
【欠债:白微谌¥165】
下面新加了一行:
【欠炸鸡:¥18(已还)】
白微谌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最后把本子合上,放回段默珩房间的书桌上。
他回主卧前,听见段默珩在卫生间里咳嗽,咳得很闷,像在拼命压制。
白微谌想起晨跑时他惨白的脸,想起他趴在地上喘不过气来的模样。
他转身,从药箱里翻出瓶止咳糖浆,放在段默珩房门口。
【支出:止咳糖浆¥22】
便签纸上,他犹豫了一下,划掉“记账”两个字,只留了日期。
段默珩出来看见那瓶糖浆,拿起来看了很久。他拧开瓶盖,喝了一口,甜的,带着药苦味。
他回到房间,在记账本上翻到最后一页,用今天练得最工整的字迹,写下:
【Day 2 晚】
收入:止咳糖浆一瓶¥22(未记账)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最后把本子塞进枕头底下。
三百八十二块还在他口袋里,可他今晚没攥着睡觉。
他攥着那瓶止咳糖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