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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丢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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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光火石间,一个遥远得几乎褪色的画面,如同尘封在岁月最深处的底片,被一股蛮横的力量猛地拽出了记忆的泥沼,毫无预兆地、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清晰度,狠狠撞进脑海。
那不再是模糊的轮廓,而是带着黔东南夏日特有的、饱和到几乎要滴出颜色的鲜活,扑面而来——岩头村,那条如同碧玉带子般蜿蜒、清澈得能看见每一粒沙砾纹理的小溪边。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十六岁的盛夏带着灼人的温度和潮湿的草木气息,将他瞬间吞没。
那时的他,骨架尚未完全长开,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瘦和韧劲。
赤着的脚丫,常年不经鞋袜的束缚,脚底结着一层薄薄的、适应了山路的茧子,此刻正小心翼翼地踩在溪水里那些被千百年流水冲刷得浑圆光滑的鹅卵石上。
溪水是刺骨的凉,那种凉意顺着脚心、脚踝,丝丝缕缕地往上爬,驱散了盛夏午后黏腻的燥热。
鹅卵石表面覆盖着一层滑腻的青苔,行走其上需要一种微妙的平衡,脚趾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抓住石头的轮廓。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甚至边缘有些抽丝的蓝色背心,记忆中或许是汗湿的灰色,但此刻在回忆的滤镜下,它固执地呈现出一种旧蓝,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年轻单薄的脊背上,勾勒出微微凸起的肩胛骨和不算宽阔的胸膛。
汗水顺着脊椎的沟壑往下淌,带来一阵阵痒意。
他弯腰,将背心从身上剥下来,带着少年人不在意粗糙的随意,团了团,浸入冰凉的溪水中。
“哗——”的一声,不是巨响,而是那种山间溪流特有的、持续的、清越的哗哗声,像无数碎玉碰撞,又像永不停歇的私语。
水流瞬间包裹了棉质的背心,也漫过他挽到膝盖以上的裤腿,粗糙的劳动布面料遇水变深,紧紧贴在小腿肌肉上。
阳光正烈,但透过溪边那几棵不知年岁的老榕树浓密得几乎不透风的树冠,便被筛成了一片片、一束束晃动的金光。
光斑跳跃着,落在粼粼的水面上,反射出碎钻般耀眼的光芒;落在他的手臂、脖颈和侧脸上,那尚未经历城市喧嚣的皮肤,是健康的蜜色,被汗水浸润得发亮,光斑在上面游移,如同温柔的手指抚过。
他用的就是村里唯一那家小卖部里卖的那种最便宜的、椭圆形的黄色洗衣皂。纸包装很简陋,上面印着模糊的红色字体。
肥皂体硬邦邦的,带着一股蛮力才能搓开起的质感。味道很淡,绝非城市里那些添加了香精的洗涤剂可比,那是一股原始的、朴拙的草木清气,像是揉碎了的青草混合了淡淡的皂角味道,又带着点阳光暴晒后的干爽气息。
他蹲在溪边一块稍微平整些的大石头上,双手用力地揉搓着浸湿的背心。
白色的泡沫,并不丰厚,带着点虚弱的质感,从他的指缝间、从棉布的经纬线里被挤压出来,汇成一小团一小团,附着在背心上,又有些被溪水带走,像一小片一小片脆弱的云朵,顺着清澈的水流,晃晃悠悠地飘向下游。
就在这时,溪岸上方那条被村民和牛羊踩踏出来的、裸露着黄土的小路上,传来了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交谈声。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视线越过潺潺的溪水,望了过去。
是村干部们,簇拥着一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年轻男人。那个男人——陆承砚,穿着一件雪白的、质地精良得仿佛会反光的白衬衫,衬衫的领口挺括,袖口挽起一截,露出腕骨清晰的线条和一只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手表。
他的裤子是笔挺的深色西裤,皮鞋上甚至没有沾染多少山路的尘土,整个人像是从另一个光滑、精致、一尘不染的世界里,误入这片弥漫着泥土、草木和牲畜气息的原始图景。
村干部们脸上带着殷勤又有些局促的笑容,正比划着向他介绍着什么。
陆承砚的目光,原本似乎是随意地扫过这片在他看来或许堪称“落后”或“原生态”的风景,掠过葱郁的树木,掠过清澈的溪流,然后……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
那停顿极其短暂,短暂到让人怀疑是否是阳光晃动造成的错觉。
他的目光,越过了蹲在溪边的、赤着上身、正在费力搓洗衣服的少年,焦点……好像掠过了少年手中那件湿漉漉的背心,掠过了他因用力而微微绷紧的手臂肌肉,最终,定格在那被揉搓出的、带着草木清气的、稀薄而脆弱的白色泡沫上?
泡沫在阳光下折射出微弱的虹彩,依附在少年沾满水珠的手指和手腕上,随着他搓揉的动作变幻着形状,然后脱离,飘散,消失在溪水中。
陆承砚的眼神里有什么?是好奇?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对另一种生存状态的审视?
还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被这过于质朴的劳动场景所触动的凝滞?
没有任何明确的情绪流露,他的面部线条依旧是冷峻而疏离的。
脚步似乎也只是为了配合村干部的讲解而自然放缓,那目光的停留快如蝶翼拂过水面,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那画面,这被瞬间放大又瞬间压缩的记忆碎片,带着黔东南夏日特有的溽热、溪水的沁凉、草木皂的清气、阳光的晃眼以及那个白衬衫男人带来的、无声的阶层压迫感,在一刹那达到极致的清晰后,便如同被针扎破的气泡,“噗”一声轻响,碎裂、消失,快得抓不住任何实质性的证据,只留下一片空洞的回响和骤然加速的心跳。
呼——吸——
简妄的呼吸彻底乱了。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是刚刚进行了一场百米冲刺。
肺部急切地需要氧气,却又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扼住,每一次吸气都变得短促而艰难,每一次呼气都带着灼热的颤抖。
颈侧那被灼热呼吸喷洒的地方,那被贪婪吮吸过的皮肤,此刻像烙铁一样烫着,不,比烙铁更甚,那热度仿佛具有腐蚀性,穿透了表皮,直抵骨骼,甚至在他的神经末梢上点燃了一串串细小的、噼啪作响的火花。
那感觉鲜明得可怕,湿漉漉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伴随着一种被标记、被侵占的诡异战栗,沿着脊椎一路向下蔓延,让他尾椎骨都泛起一阵酸麻。
陆承砚沉重的身体,几乎一半的重量都毫无保留地压在了他的身上。
这不仅仅是物理上的重量,更像是一座山,一座散发着滚烫热意和无形压力的山,将他牢牢地钉在了这张柔软得过分的床垫上。两层薄薄的睡衣——他的是洗得发旧的纯棉,陆承砚的是质感丝滑的真丝——此刻形同虚设。
那滚烫的体温,如同地下涌动的岩浆,穿透这微不足道的阻隔,源源不断地、霸道地传递过来,熨烫着他的后背,他的腰臀,他的腿弯。
他甚至能模糊地感知到对方胸膛的轮廓,肌肉的纹理,以及那沉稳而有力的、同样失了节奏的心跳声,透过两层布料,一声声,敲打在他的背脊上。
而那箍着他的手臂,肌肉坚硬如铁,线条贲张,充满了成熟男性的力量感。
这手臂缠绕在他的腰腹间,收紧,再收紧,带着一种病态的、失控的、仿佛要将他揉碎、碾扁,然后嵌入自己骨血的恐怖力道。
简妄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肋骨在压力下发出的微弱抗议,内脏被挤压的不适感阵阵袭来。
这拥抱,与其说是拥抱,不如说是一种禁锢,一种掠夺,一种源自灵魂深处不安和饥渴的外在表现。
男人的鼻息,越来越灼热,越来越急促。
每一次深嗅,都紧贴着他颈侧最脆弱、皮肤最薄弱的血管处,仿佛要透过那层皮肤,汲取他生命的气息。
那嗅闻声中,带着一种近乎痛苦的、扭曲的满足,像是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终于找到了水源,却又因为这水源无法彻底解救干渴而滋生出更深沉的、难以餍足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疯狂渴求。
湿热的气流拂过他颈间的绒毛,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战栗。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泼洒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吞噬了所有的光线和形状。
它放大了所有的感官,剥夺了视觉的参照,使得触觉、听觉、嗅觉变得异常敏锐,甚至到了产生幻觉的边缘。
简妄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咚咚咚,一声声撞击着耳膜,响亮得几乎要掩盖其他一切声音。
他能听到血液在血管里奔流呼啸的噪音,能感受到身后那具紧密相贴的身体传递来的、强行压抑却依旧汹涌的、如同海啸般澎湃的疲惫感,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如同困兽般的焦躁渴求。
这两种矛盾的情绪在陆承砚的体内激烈冲撞,并通过这紧密的肢体接触,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了简妄。
时间,在这无声的对峙和这诡异至极的、超越任何理解的依偎中,变得粘稠而漫长。
它不再是一条流动的河,而是凝固了的、散发着腥甜气息的琥珀。
每一秒,都被拉伸、扭曲,填充进了过多的细节和感受——床单细微的褶皱硌着皮肤的感觉,空气里弥漫着的、属于陆承砚身上的高级古龙水混合了酒精和一丝汗水的复杂气味,自己因长时间僵持而开始发麻的脚尖,窗外遥远得仿佛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模糊的车辆驶过的声音……
这一切,都像慢镜头一样,一帧一帧地在他感知中播放。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神经如同被逐渐拧紧的琴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断。
他不敢动,甚至连吞咽口水的动作都不敢有,生怕任何一个微小的举动,都会打破这脆弱的平衡,引来更加不可预测的后果。
他像一尊被强行固定在拥抱姿势里的石雕,只有胸腔内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证明着他还是一个活物。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十几分钟,在这种极致的感官放大下,时间早已失去了衡量的意义。
就在简妄感觉自己紧绷的神经即将到达极限,眼前甚至开始出现因为缺氧和紧张而产生的细小光斑时,陆承砚箍着他的手臂,那钢铁般的力道,似乎……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松动了一丝丝。
那埋在他颈侧的、沉重得仿佛承载了无数秘密和重量的头颅,也微微抬起了少许。
发丝擦过他的耳廓和颈侧皮肤,带来一阵微痒的刺痛。
黑暗中,响起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这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放大,显得格外清晰。
是真丝睡衣滑过棉质睡衣表面的细微声响,是身体移动时带动被褥的摩擦声,是骨骼和肌肉运作时发出的、几不可闻的动静。
简妄僵硬地维持着侧卧的姿势,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连眼珠都不敢转动一下,生怕这细微的动作会惊扰了什么。
他的瞳孔在黑暗中徒劳地放大,试图捕捉任何一点光影的变幻,却只看到一片虚无。
他感觉到陆承砚的一只手松开了他的身体。那手臂撤离时,带走了腰间一部分的压迫感和热源,留下一种莫名的空虚和骤然加剧的凉意。
那只手似乎在身侧摸索着什么,动作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不想引起注意的小心,却又因为某种内在的急切而显得不那么流畅。手指擦过床单,发出沙沙的轻响。
接着,一个冰冷、坚硬、边缘甚至有些锋利的物体,被一只滚烫的手掌强硬地、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塞进了他因为长时间紧握而有些僵硬和汗湿的拳头里。
那触感,明确无误地传递过来——金属。
不是轻飘飘的纸片,而是带着一种独特的、沉甸甸的、属于财富和特权的重量感和冰冷感。
那冰冷的温度,与他掌心因紧张而渗出的湿热汗水形成鲜明对比,激得他几乎要打个寒颤。
是卡片。一张金属材质的,象征着某种通行证或巨大数额的卡片。
“拿着。”
陆承砚的声音依旧紧贴着他的耳廓响起,气息拂过他的耳蜗。
那声音里的沙哑感退去了一些,似乎随着那短暂的、诡异的依偎而蒸发掉部分失控的情绪,但却重新裹上了一层坚硬冰冷的、如同北极冻土般拒人千里的外壳。
这外壳甚至比白天在鎏金酒吧那充斥着音乐和人群的公共空间里时更甚,更厚,更不带丝毫温度。
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刚刚发生过的、那近乎病态的依恋和渴求的影子,只有一种彻骨的寒意和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仿佛刚才那个将脸埋在他颈间、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紧紧抱着他的人,只是一个幻觉。
简妄的手指被那冰冷坚硬的金属卡片边缘硌得生疼。
那疼痛感尖锐而清晰,刺破了他混乱的思绪。
他不用看,甚至不用去思考,也知道那是什么。
那不仅仅是一张卡片,那是一把钥匙,一把可能打开拯救妹妹生命之门的钥匙,但同时,也可能是一把锁,一把将他牢牢锁在眼前这个男人掌控中的锁。
“治你妹妹的病——” 陆承砚的语速很快,音节短促,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难以忍受的煎熬,急于用最直接、最物质的方式,来划清界限,来掩盖方才的失态,来结束这在他看来或许极为“难堪”的场面。
随着话音,他的身体开始全面撤离。那股强大的、几乎要将人融化的热源和沉重如山的压迫感,如同退潮般迅速远离。
床垫因为重量的转移而发出轻微的、如释重负的吱呀声。
黑暗中,他最后那句话,像一块在绝对零度下冰镇了千年,然后又淬上了世间最烈性毒药的石头,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近乎残忍的轻蔑,瞄准了他最脆弱、最不堪一击的地方,狠狠地砸了过来。
这一砸,精准、凶猛,带着粉碎性的力量,将他因那短暂诡异依偎而产生的、所有混乱、迷茫、甚至一丝丝不着边际的、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悸动,统统砸得灰飞烟灭,连一点残渣都不剩:
“——别让你那穷酸样,丢我的人。”
“丢我的人”。
三个字,像三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进心脏,然后残忍地旋转。所有的温度,从指尖开始退潮,迅速蔓延至全身。
那冰冷的金属卡片,此刻不再是救命的希望,而是成了一个耻辱的烙印,烫得他掌心蜷缩,却又无力松开。
窗外的城市,依旧霓虹闪烁,车流如织,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嗡鸣。
但这所有的声音,都像是被隔绝在了一层厚厚的、透明的玻璃罩之外。
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听着自己缓慢而沉重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如同敲打在空旷坟墓上的丧钟。那冰冷的金属棱角,深陷入他的皮肉,疼痛鲜明。
而鼻尖,似乎还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遥远黔东南夏日溪边的,草木洗衣皂的清气。
只是这清气,如今也混杂了这房间里奢靡而冰冷的气息,变得模糊而讽刺。
夜,还很长。黑暗稠得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