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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榴花似火燃夏初 ...


  •   破庙的屋檐漏雨,水滴敲击着缺角的青砖,像更漏数着漫长的黑夜。素筠把麻袋里最后一点米浆挤进粗瓷碗,昏黄的油灯照得浆水泛着浑浊的光。

      一岁大的淑桦蜷在干草堆里,小脸蜡黄,嘴唇因高热裂开细小的血口。当粗布角沾着米浆碰到她唇边时,那孩子突然像小兽般猛地吮住,瘦得见骨的小手死死攥着素筠的拇指,指甲掐进肉里也不松手。

      “这丫头......”素筠的眼泪砸在麻袋上,晕开深色的圆点。她想起婉怡投缸那晚,自己从水缸里捞出的不光是冰冷的尸体,还有这个被母亲用布带绑在背上、奇迹般没被淹死的小女儿。

      疯婆婆当时在院子里又哭又笑,说水鬼舍不得亲骨肉,早晚要来索命。

      果然,淑桦三岁那年差点死在村口的池塘里。那天素筠去私塾教课,回来就看见疯婆婆抱着湿淋淋的小孙女在庙门口嚎哭。

      孩子嘴唇青紫,肚皮鼓得像蛙腹,指甲缝里全是淤泥——分明是自己往水里走的痕迹。最骇人的是淑桦醒来后的描述:“水里有娘亲,穿蓝褂子,招手叫我......”

      乡亲们凑钱做了七天水陆道场。

      纸扎的楼船在浏阳河上烧成灰烬时,老道士用朱砂在淑桦眉心点了颗痣,说是能镇住水鬼的牵挂。

      可没人知道,当晚素筠就着月光给孩子擦身时,发现她后背有块青紫的掌印,形状分明是成年女子的手——正是婉怡生前总爱轻拍孩子入睡的位置。

      乞讨的日子像钝刀割肉。淑桦四岁时已经能跟着姐姐淑琳沿街要饭,破草鞋露出冻得通红的脚趾。有次粮铺掌柜娘子塞给她两个肉包子,热油透过草纸烫着手心,香味勾得她直咽口水。

      刚转身就被大孩子堵在巷口,拳头雨点般落下时,她死死护着怀里的吃食,任鼻血糊了满脸也不松手。

      最后是淑琳举着烧火棍冲来救人,姐妹俩缩在墙角分食沾血的包子,肉馅的滋味混着铁锈味,成了淑桦记忆里最深刻的一餐。

      疯奶奶去世那年的冬天特别冷。老人临终前突然清醒,哆哆嗦嗦从贴身小袄里摸出个银锁片,挂在了淑桦脖子上。那是婉怡的嫁妆,本该给双胞胎孙子戴的长命锁。

      “给你......镇水......”老人枯枝般的手指划过锁面上的鲤鱼纹,“鬼”字还没来得及出口,老人突然瞪大眼睛,“你娘......你娘在梁上......”

      淑桦吓得直往素筠怀里钻,却听见姑母倒吸一口凉气——房梁上真悬着根麻绳,湿漉漉的还在滴水。

      最苦的是挨饿的深夜。淑桦总梦见自己沉在冰凉的水底,睁开眼看见母亲浮在上方,蓝布衫像水草般飘荡。

      惊醒时常常发现自己在无意识地憋气,小脸憋得发紫。这时素筠就会把她搂在怀里,哼着跑调的浏阳民谣,直到她重新睡去。

      有次半夜醒来,她看见姑母就着月光在补衣裳,眼泪一颗颗砸在补丁上,却半点声息也无。

      转机出现在淑琳的绣活能换钱之后。当第一块银元交到素筠手里时,姑母连夜去买了半斤猪板油。

      那晚破庙里飘着的油渣香,让淑桦记了一辈子。她蹲在灶台边看素筠用筷子蘸了猪油,在她干裂的嘴唇上抹了抹,咸腥的滋味让她忍不住舔了又舔。

      上学堂是淑桦人生的分水岭。素筠用淑琳绣的"百子图"换来的钱,给她买了蓝布学生装和牛皮书包。

      开学那天,她穿着用凤仙花汁染红指甲的姐姐蹲下来,给她系上崭新的红头绳:“记住,咱们尹家的女儿,宁可饿死也不能偷,不能抢。”

      这话淑桦记了一辈子,后来哪怕饿得啃树皮,也没动过别人地里的一个红薯。

      但童年的阴影如影随形。有次学堂组织游泳课,淑桦刚碰到河水就浑身抽搐,像被无形的手往水下拽。

      同学们笑她是“旱鸭子”,却没人看见她指甲深深抠进河岸的泥土里,抠得鲜血淋漓。

      当晚素筠烧了张黄符化在水里让她喝下,味道腥苦如铁锈。奇怪的是,此后她虽然还是怕水,却再没出现过溺水的幻觉。

      十六岁那年,淑桦在姐姐师范学校宿舍的半夜突然惊醒,听见窗外有规律的“啪啪”声。推开窗,看见穿邮政制服的程林站在雨里,怀里抱着高烧昏迷的淑琳。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姐夫,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世上真有男人会为心爱的女人冒雨奔走上百里。

      回身看镜中的自己,眉眼间依稀有了母亲婉怡的影子,只是眼神不再凄苦,倒像姑母素筠般透着股韧劲。

      后来嫁给廷玺也是件充满奇幻色彩的事。那个儒雅的高级技术军官,会在她做噩梦惊醒时,不厌其烦地给她揉后背僵硬的肌肉;会在她莫名怕水时,默默把家里的水缸换成小号的陶罐。

      新婚夜,廷玺发现她后背那块泛青的掌印,什么都没问,只是轻轻吻了吻那块皮肤,胡茬扎得她直痒痒。

      生文沙时难产,淑桦在剧痛中又看见了那片幽蓝的水域。这次母亲没有招手,而是背对着她越飘越远,蓝布衫渐渐透明如水母。

      “娘!”她不知哪来的力气大喊一声,随即听见婴儿嘹亮的啼哭。产婆啧啧称奇:“这丫头,骨盆窄得像小姑娘,孩子脐带绕颈两周半,居然还顺产了。”

      后来在县医院的病床上,淑桦给儿女讲起童年往事。文珊听到母亲讨饭那段就哭,文沙却盯着病房里的吊水瓶发呆——那透明的液体让他想起外祖母投缸的传说。

      淑桦笑着摸摸两个孩子的头:“在那个年代,娘能活下来就是福气——不,可以说是奇迹。”阳光透过窗帘照在她腕间的银锁片上,鲤鱼纹路闪着细碎的光。

      偶尔午夜梦回,淑桦还会恍惚听见破庙的雨声。伸手摸到身边丈夫温热的胸膛,摸到床头柜上的玻璃杯,摸到女儿踢翻的毛绒玩具,才确信自己真的挣脱了那片幽蓝的水域。

      有次全家去旅游,文沙非要拉她看瀑布。站在水雾弥漫的观景台上,淑桦突然泪流满面——原来被阳光照耀的水,可以这么美。

      而她这一生,能遇见如此疼爱自己的丈夫——廷玺,是另一个奇迹。

      舞台上的追光灯将淑桦笼罩在一片柔和的银辉里,她身着淡粉色的荷花舞裙,裙摆上缀满手工缝制的花瓣,随着旋转的动作在空气中划出优美的弧线。

      省大学生文艺汇演已经到了高潮部分,淑桦饰演的荷花仙子正从“荷叶”中翩然苏醒,纤长的手臂如初绽的花蕊般舒展,滑步飘逸而至。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在聚光灯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却衬得她肌肤越发莹润透亮。

      就在一个轻盈的腾跃转身时,淑桦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前排观众席。正中央端坐着个穿军装的年轻军官,挺拔如松的坐姿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舞台的强光让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感受到那道专注的目光如有实质般追随着她的每一个舞步。不知为何,这个转身她做得比平时更加舒展,足尖绷得格外直,仿佛要穿透空气里的微尘。

      演出结束谢幕时,淑桦终于看清了那个军官的模样。他正随着观众一起鼓掌,军帽下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浓黑的眉毛下那双眼睛格外明亮,像是暗夜里的星辰。当他们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时,淑桦感到一阵莫名的悸动,像是有人在她的心弦上轻轻拨弄了一下。

      “尹老师,这边请!”校长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淑桦拢了拢被汗水浸湿的鬓发,跟着校领导走向后台的休息室。

      推开门,那个年轻军官已经站在那里,身姿笔直如标枪,见她进来立即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近距离看,他的五官更加立体,下颌线条坚毅,嘴角却带着温和的笑意。

      “这是吴廷玺同志,刚从西北基地回来的导弹专家。”校长热情地介绍,“吴工程师看了你的演出,非常欣赏。”

      淑桦接过对方递来的搪瓷杯,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那触感温暖而干燥,带着薄茧的粗糙感。

      她注意到他的军装袖口磨损得有些发白,但每一粒扣子都擦得锃亮,领口的军徽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荷花仙子演得真好。”吴廷玺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北方口音的普通话夹着特有的爽朗,“特别是那个单脚旋转的动作,像极了敦煌壁画里的飞天。”

      淑桦惊讶地抬眼,没想到这个看似严肃的军人竟懂得舞蹈。她正想回应,却见校长和书记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随即借口有事离开了休息室,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淑桦无意识地摩挲着搪瓷杯上的荷花图案,那是学校为这次演出特制的纪念品。

      吴廷玺的目光落在她纤细的手指上,突然说道:“我见过你的照片,在素筠老师的家里,是我的亲戚——毛姑带我过去的。”

      淑桦猛地抬头,茶水溅出来烫红了手背。廷玺立刻掏出手帕,却犹豫着没有直接触碰她,只是将手帕轻轻放在她面前的桌上。这个克制的动作莫名让淑桦心头一暖。

      “上个月我去拜访过素筠老师,也向老人家请教了一些古籍修复的问题。”他解释道,眼神真诚,“她桌上还摆着你的毕业照,穿着运动服,抱着奖杯笑得很灿烂。”

      淑桦想起那张照片——当时她刚带领校排球队夺得省冠军,姑母亲自到体院为她拍的。照片里的她确实笑得见牙不见眼,完全不像个姑娘家。想到这里,她耳根突然发热,赶紧喝了口水掩饰。

      “素筠老师说,你很像你父亲。”廷玺的声音突然轻柔下来,“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淑桦记忆深处尘封的匣子。她从未见过父亲尹仕英,只在姑母珍藏的老照片里看过那个穿长衫的俊朗男子。

      此刻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下颌线——那里确实有着与照片中父亲相似的弧度。

      长江边的晚风格外温柔。演出后的庆功宴结束得早,廷玺主动提出送淑桦回教职工宿舍。

      他们沿着江堤慢慢走着,远处轮渡的灯光在水面上摇曳,像是散落的星辰。淑桦已经换下了演出服,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藏蓝长裙,发梢还带着微微的湿气。

      “小心。”廷玺突然伸手虚扶了一下,原来是她高跟鞋踩到了石缝。那只手始终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却让淑桦心跳漏了半拍。

      “听说你是搞导弹研究的?”淑桦试图打破沉默,“那一定很厉害。”

      廷玺笑了笑,眼角泛起细纹:“不过是画图纸的罢了。倒是你,省体院的排球主攻手,篮球队长,还兼着乒乓球裁判工作,才是真的厉害。”

      淑桦惊讶于他对自己的了解,随即想到这定是姑母告诉他的。想到素筠可能在背后如何夸赞自己,她不禁又羞又喜,脚步不自觉地轻快起来。

      司门口的夜市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廷玺在一个糖画摊前停下,掏出几枚硬币:“老人家,请帮忙画朵荷花吧。”

      白发苍苍的摊主手法娴熟,转眼间就将融化的糖浆变成了一朵晶莹剔透的荷花,花瓣薄如蝉翼,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给。”他将糖画递给淑桦,“比舞台上的那朵更甜。”

      淑桦接过糖画,舌尖轻触花瓣,甜味瞬间在口腔里蔓延。她抬头看见廷玺专注的目光,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模样一定很孩子气,连忙正色道:“吴同志平时都喜欢些什么?”

      “看书,下棋,偶尔写点小诗。”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还有收集照片——从今天开始。”

      淑桦的脸腾地红了,幸好夜色遮掩了她的窘迫。他们路过一家照相馆,橱窗里陈列着最新的结婚照。廷玺突然停下脚步,认真地说:"我这次休假只有十天,明天能请你吃午饭吗?"

      就这样,一场始于舞台的邂逅,在长江的涛声和夜市的喧嚣中,悄然生根发芽。

      接下来的日子像梦境般美好。廷玺每天都会出现在校门口,有时带着新摘的栀子花,有时是街角老字号的热干面。

      他们去东湖划船,淑桦紧张地抓着船舷,廷玺就故意把船划得极稳;他们登黄鹤楼远眺,他为她讲解历代文人留下的墨宝;他们在校园的梧桐树下漫步,讨论最近看的书和电影。

      第七天傍晚,廷玺带淑桦去了家不起眼的老茶馆。木楼梯吱呀作响,二楼的小包厢里摆着张象棋棋盘。"陪我下一局?"他邀请道,眼中带着期待。

      淑桦对象棋只懂皮毛,却鬼使神差地点头应战。廷玺下得很慢,每走一步都会讲解其中的奥妙。当他的“车”横跨棋盘时,淑桦突然发现棋盘一角刻着小小的字——“吴廷玺”和“尹淑桦”,中间还画了颗小小的爱心。

      “我昨天偷偷来刻的。”他坦然承认,耳根却红得厉害,“如果你觉得唐突......”

      淑桦用“马”吃掉了他的“炮”,抬头嫣然一笑:“将军。”

      分别前夕,廷玺带淑桦去了趟素筠家。姑母看着两人紧握的手,眼中闪着泪光,转身去厨房忙活了很久。

      饭桌上摆满了淑桦爱吃的菜,最中间是碗热气腾腾的莲藕排骨汤——那是当年婉怡最拿手的汤品。

      “廷玺是个好孩子。”送客时,素筠悄悄对淑桦说,“他看你的眼神,让我想起你父亲当年看你母亲的样子。”

      回程的公交车上,淑桦靠着廷玺的肩膀假寐。窗外霓虹闪烁,他的心跳声透过军装传来,稳健而有力。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一对年轻的夫妻站在时光深处——父亲仕英穿着靛蓝长衫,母亲婉怡一袭绣花旗袍,两人相视而笑的模样,与她此刻的幸福如出一辙。

      “在想什么?”廷玺轻声问。

      淑桦睁开眼,看见车窗上两人的倒影重叠在一起,宛如命中注定的拼图终于找到了彼此。“我在想,”她柔声回答,“或许父母把最好的部分都留给了我。”

      最后一晚,他们在长江大桥上漫步。廷玺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绒盒,里面是枚朴素的银戒指。“我知道这太快了,”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但回基地后可能要两年不能休假。你愿意......等我吗?”

      淑桦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望向江面上闪烁的灯火。她想起自己坎坷的童年,想起姑母含辛茹苦的养育,想起舞台上那道专注的目光。命运曾经夺走她那么多,却又在此刻给予如此丰厚的馈赠。

      “不用等。”她终于开口,将戒指戴在无名指上,“我可以申请随军。”

      何廷玺的眼睛在夜色中亮得惊人。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拥入怀中,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远处传来轮渡的汽笛声,悠长而辽远,如同他们即将共同书写的人生篇章的序曲。

      回到宿舍,淑桦发现枕头上放着本崭新的笔记本。扉页上是廷玺遒劲的字迹:“给我亲爱的荷花仙子”。

      翻开内页,每一页都贴着朵压干的当季的石榴花,旁边标注着日期和地点——原来他收集淑桦照片的习惯,从她的大学时代就开始了。

      最后一页是空白的,只写着一行字:“等你来填满我们的故事。”

      淑桦摩挲着那行字迹,突然想起姑母说过的话——她最像父母的地方,不是外貌,而是那种无论经历多少苦难,依然相信爱、勇敢去爱的能力。

      窗外,初夏的夜风送来栀子花的香气,甜得让人心醉。

      窗前的石榴树又开花了,火红的花朵在五月的阳光下燃烧着,像是要把积蓄了一年的热情全部倾泻出来。

      淑桦坐在藤椅上,膝上盖着廷玺年轻时那件旧军装改的小毯子,八十八岁的眼睛已经看不清花瓣的轮廓,却能感受到那团热烈的红。

      廷玺就坐在她身边,同样布满皱纹的手正小心翼翼地剥着一颗石榴,鲜红的籽粒在他掌心像极了散落的红宝石。

      “啊——”廷玺把剥好的石榴籽送到妻子嘴边,像过去六十年里的每一个石榴季一样。淑桦张开嘴,甜蜜的汁水在口腔迸开,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长江边的初夏,第一次尝到他给的糖画时的滋味。

      廷玺的手指上还沾着石榴汁,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她忍不住轻轻握住,感受那熟悉的温度和纹路。

      儿女们常说,父母之间的感情简直像神话。

      可不是吗?从文艺汇演上的惊鸿一瞥,到随军西北的相濡以沫;从筒子楼里共用一张书桌的岁月,到如今儿孙绕膝的晚年。

      六十年的光阴在他们身上刻下痕迹,却从未磨灭那份最初的悸动。

      淑桦记得特别清楚,父亲何敬熙去世那年,廷玺连夜从基地赶回,风尘仆仆地跪在素筠姑母面前:“姑母,跟我去武汉吧。淑桦需要您,我们也需要尽孝。”

      那时姑母已经八十多岁,却依然精神矍铄,最终被廷玺的真诚打动。

      在武汉的日子里,廷玺每天上班前都会先去姑母房里问安,周末必定亲自下厨做姑母爱吃的粉蒸肉。姑母临终前拉着他们的手说:“淑桦有福气,廷玺比亲儿子还亲。”

      一阵风吹过,石榴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廷玺伸手拂去妻子银白发丝上的花瓣,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他的眼睛已经浑浊,但看向淑桦的目光依然如年轻时那般专注深情。淑桦突然想起他曾经对孩子们说的话:“你妈妈前半生太苦,后半生我们要加倍疼她。”

      这句话,他用一生来践行。

      夜晚的梦境总是格外鲜活。淑桦常常梦见自己又回到了体院的排球场,穿着红色的运动服高高跃起扣球;梦见长江轮渡上,廷玺第一次牵她手时紧张得满手是汗;梦见随军西北时,她在简陋的家属院里种下的那株石榴树第一次开花的样子。

      但最近她开始做一个新的梦。梦里有个穿古式长袍的人站在石榴树下,水袖轻扬时带起漫天飞舞的花瓣。那人手指轻点她的额头,声音似远似近:“封尔为石榴花神,主世间炽烈真情。”

      醒来后她总要把这个梦讲给廷玺听,而他总是笑着吻她的额头:“你本来就是我的石榴仙子。”

      儿女们发现,老宅院子里的石榴树这两年开得特别盛,花朵比往年更加红艳夺目。

      更奇怪的是,年近九十的母亲近来气色越来越好,眼睛似乎也能看清些了。

      有天小孙儿趴在淑桦膝头问:“奶奶,为什么你身上总是香香甜甜的?”淑桦笑着摸摸小孙天儿的额头:“是石榴花的味道。”廷玺在一旁悄悄抹眼泪——那是他们新婚时他常说的话。

      花神站在云端,看着这对凡人夫妻。她见过太多凄美的爱情,却很少见到如此圆满的相守。

      淑桦前半生的苦难像是一场淬炼,将她的灵魂锻造得如石榴籽般晶莹坚韧;而廷玺用六十年的光阴,一点一点治愈了她所有隐秘的伤痛。

      初夏的午后,淑桦和廷玺并排躺在石榴树下的摇椅上。他们的手紧紧相握,皱纹与皱纹之间没有一丝缝隙。树上花开正艳,地上落红成毯。

      恍惚间,淑桦看见一个穿红裙的小女孩在花间奔跑——那是七岁的自己,正朝着父母张开双臂;而年轻的廷玺穿着军装站在不远处,朝她伸出双手,笑容明亮如初。

      花神轻挥衣袖,更多的石榴花在枝头绽放。这株老树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花朵开得比往年更加热烈,像是要把积蓄了一生的美丽全部释放。

      花瓣落在两位老人交握的手上,宛如上天赐予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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