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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送他离开 ...

  •   1

      人们总说失去了才懂得珍惜。可明明在你没有离开的时候,我就视你如珍宝。

      只是那时,我并不知道,你也曾喜欢我。

      这个念头,在我重生后的每一个清晨,都像冰冷的露水,浸透我的心脏。

      江北河死在了遥远的战火里,作为一名记者。消息传回来时,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午后。阳光很好,好得刺眼,仿佛在嘲讽我世界的彻底崩塌。我记得我只是安静地关掉了网页,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熙攘的人群,觉得一切都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且再无意义。

      然后我醒了。在2012年林城一中的课桌上,头顶是吱呀作响的老旧风扇,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和少年们汗水的味道。

      我重生了。

      回到了,一切尚未开始,或者说,在我愚钝的感知里尚未开始的时候。

      江北河。这个名字在我舌尖滚过,带着薰衣草洗衣粉的干净气息和一丝绝望的甜。

      这一次,我不想再只是你人生里,一个连遗憾都算不上的过客。

      ---

      2012年的初秋,我刚转学过来。林城一中对我是全然陌生的,带着小地方特有的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和一成不变的枯燥节奏。录取通知上说班级在三楼最右边,我却像个无头苍蝇,从A栋教学楼跑到了B栋。

      就是那一次错误,撞碎了我原本按部就班的人生轨迹。

      我推开门,迎面撞上了一个正要出来的身影。力道不大,却让我踉跄了一下。一股清淡的薰衣草香气瞬间包裹了我,像夏日夜晚一场安静的梦。

      “对不起。”

      清冽的,带着一点点少年人特有的沙哑的声音。

      我抬头,撞进一双沉静的眼眸里。他很高,身形清瘦,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校服,怀里抱着几本历史书和一本《局外人》。明明是我撞的他,他却先道了歉。

      我当时想,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他就是江北河。文科班的江北河。

      学文科的男生很少,他是其中最特别的一个。不是最活跃的,也不是最英俊的,但他身上有种游离在人群之外的宁静,像深潭的水,不起波澜,却引人探寻。

      后来我知道,那是他内心世界的倒影。一个广阔、丰沛,而我曾怯于踏入的世界。

      我慌乱地摇摇头,说了句“没关系,是我走错了”,便逃也似地离开了。直到跑到正确的教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那抹薰衣草的味道似乎还萦绕在鼻尖。

      那时我在理科班,他在我楼上的文科班。两个世界,泾渭分明。

      枯燥乏味的高中生活里,唯一鲜亮的色彩,就是偶尔在走廊、在操场、在食堂遇见他。每一次不经意的对视,都能让我心跳失序半天。我把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悸动、倾慕和卑微的幻想,都写进了一个厚厚的笔记本里。

      那里面,全是写给江北河的诗。幼稚的,矫情的,酸掉牙的青春诗句。它们是我贫瘠青春里最丰盛的secret,是我一个人兵荒马乱的见证。

      我以为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直到后来,他出国,我留在国内,阴差阳错地,我大学没有选择曾经为他转去的文科相关专业,而是学了哲学。仿佛是一种潜意识的逃避,逃避那个曾让我奋不顾身转向他世界的领域。

      我们断断续续有些联系。他给我写过信,说他在国外的文学期刊上看到了我发表的诗。

      他在信里写:“步行秋,你的诗,还和高中时你写在本子上的那些一样,带着一种易碎的温柔。”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原来他知道。

      他知道那个本子的存在,知道那些笨拙的诗句是为谁而写。

      他可能不知道的是,那个本子至今还锁在我老家的抽屉里,扉页上,是用我最认真的笔触写下的——致江北河。

      可他知道了,又能怎样呢?我们像两条短暂相交的线,在那个碰撞的瞬间之后,便朝着各自命运的轨迹无限延伸。他走向了广阔而危险的世界,我缩回了自我审视的哲学壳子里。

      然后,就是那则新闻。

      然后,就是我回到了这里。

      风从教室的窗户吹进来,带着九月桂花的微香。我握紧了手中的笔,感受着指尖真实的触感。这一次,我不会再让怯懦定义我和你的距离。江北河,无论前方是荆棘还是深渊,我都要走进你的生命里。

      不再只是写诗的人。

      我要成为你诗里,那一行无法被抹去的句子。

      2

      重生后的时间,像被拉长的麦芽糖,既粘稠又带着一丝虚幻的甜。我小心翼翼地计算着每一次“偶遇”。

      我知道每周三下午第二节课后,他会去图书馆还书。我知道他喜欢在食堂最靠窗的位置吃午饭,通常是一个人,带着耳机。我知道他下午放学后,会在操场跑三圈,然后去文学社的活动室待上半个小时。

      我的行为近乎一种虔诚的跟踪。但我不敢靠得太近,怕惊扰了那份属于他的宁静,也怕打破这来之不易的重来一次的机会。

      转去文科班的手续,我办得比上一世更早,更坚决。班主任和父母都表示不解,毕竟我的理科成绩相当不错。我只说,找到了更想走的路。他们不会知道,那条路的尽头,站着一个人。

      当我抱着书包,真正走进文科班教室的那一刻,心跳如擂鼓。我刻意低着头,走到老师指定的空位坐下——巧合,或者说我精心计算的结果,我的位置,就在他的斜后方。

      我能看到他清瘦的背影,看到他偶尔抬手整理额前碎发时,露出的那一截干净的手腕。能闻到他身上那淡淡的,让我魂牵梦萦的薰衣草气息。

      他回头借橡皮时,目光落在我身上,似乎微微顿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新同学?”

      “嗯,步行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干。

      “江北河。”他点点头,把橡皮递过来,“欢迎。”

      简单的对话,却在我心里掀起了海啸。上一世,我们直到很久以后,才有这样正式的、面对面的自我介绍。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像一颗被引力捕获的小行星,开始缓慢地、坚定地进入他的轨道。

      我开始“不经意”地和他讨论课堂上的历史问题,借阅他带来的那些冷门小说,在他跑步时,“恰好”也出现在操场。我收敛着上一世因他离去而滋生的疯狂与绝望,只展现出恰到好处的靠近,像一个普通的好奇的同学。

      他很安静,但并不冷漠。对于我的靠近,他表现出一种温和的接纳。我们会一起在图书馆自习,分享各自带来的书。我发现他看的远不止课本,从国际政治到战地摄影集,从古典诗词到存在主义哲学,他的世界比我想象的还要广阔深邃。

      有一次,文学社活动结束后,只剩下我们两个在整理资料。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天色暗沉。活动室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台灯,光晕将我们两人笼罩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里。

      他忽然问我:“步行秋,你为什么转来文科?我以为你的理科很好。”

      我的心猛地一跳。台灯的光线下,他的侧脸轮廓柔和,眼神里是纯粹的好奇。

      我沉默了几秒,看着窗外被雨打湿的梧桐树叶,轻声说:“因为觉得,有些东西比公式和定理更重要。比如……理解世界的复杂性,理解人的情感。”

      比如,理解你。

      他转过头来看我,昏黄的光线在他眼底跳跃。“比如诗?”

      这三个字像羽毛,轻轻搔刮过我心脏最柔软的地方。他果然记得。

      “嗯。”我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情绪,“比如诗。”

      空气安静下来,只有雨声沙沙。一种微妙的气氛在我们之间流淌,缓慢,粘稠,带着试探性的暖昧。我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我读过你发表的诗。”他忽然说,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一些,“在《青野》上。那首《无名的风》。”

      《青野》是一本很小众的校内文学刊物,我上一世也是后来才知道他看过。那首《无名的风》,写的就是高中时无数次看着他背影的感受。

      我抬起头,撞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神很深,像藏着许多未说出口的话。

      “写得很好。”他顿了顿,补充道,“很像……你给人的感觉。”

      “什么感觉?”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思考了一下,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像风吹过湖面泛起的细微涟漪。“像风。安静,但很有力量。好像抓不住,但又无处不在。”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江北河,你知不知道,你说这样的话,会让我好不容易筑起的堤坝,瞬间决堤。

      雨还在下,薰衣草的香气混合着旧书和雨水的味道,氤氲在小小的活动室里。这一刻,时间仿佛慢了下来,像一首舒缓而忧郁的协奏曲,每一个音符都敲打在我的灵魂上。

      我知道,我正一步步地,走向他。不再是遥远的凝望,而是真实的、呼吸相闻的靠近。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独自走向那个危险的远方,江北河。

      即使那是你的理想,你的使命。

      我也要成为那阵风,缠绕在你身边,陪你一起。

      3

      那个雨夜之后,有些东西悄然改变了。像冰封的河面下开始涌动的春水,表面平静,内里却已是暗流汹涌。

      我和江北河之间,多了一种无言的默契。在图书馆,他会自然地把旁边座位的书挪开,示意我坐下。在食堂,如果我晚到,他会用一本摊开的书占着他对面的位置。我们谈论的话题,也从课业、书籍,逐渐蔓延到更私人的领域。

      他开始问我关于诗的事情。

      “步行秋,你为什么会开始写诗?”

      我们坐在操场边的看台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手里拿着我那个厚厚的、写着“酸掉牙”诗句的笔记本——是的,我把它带来了,以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重生一次,我不想再有任何遗憾,包括那些曾羞于示人的真心。

      我看着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笔记本略显陈旧的封面,心跳有些失序。

      “因为……有些情绪,用普通的话说不清楚。”我望着远处奔跑的身影,声音很轻,“喜悦,悲伤,还有……求而不得的憧憬。它们在心里堵着,需要一个出口。诗就是那个出口。”

      他沉默着,翻开了本子。

      第一页,就是那行“致江北河”。我的笔迹青涩,却带着孤注一掷的认真。

      他的指尖在那四个字上停留了片刻,没有评论,继续往后翻。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有涂改,有晕开的墨点,记录着一个少年所有不为人知的炽热与卑微。

      【“走廊尽头的风/记得你衣角的频率”】
      【“你的目光是安静的湖/我是不敢投石的旅人”】
      【“如果我是文科班的粉笔灰/是否就能/落在你的肩头”】……

      他一页一页地看,看得很慢。夕阳的光线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中的情绪。我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只能紧张地攥着自己的衣角,感觉自己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天色渐暗,他终于合上了本子,抬起头看我。

      他的眼眶,似乎有些微微的发红。

      “步行秋。”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带着一种被砂纸磨过的低哑,“这些诗……很好。”

      不是客气,不是敷衍。我能听出他语气里的认真,甚至是一丝……动容。

      “比《青野》上发表的,更好。”他补充道,把笔记本递还给我,指尖在交接时,不经意地碰到了我的手指。一阵微小的电流窜过,我几乎要颤抖。

      “为什么?”我接过本子,像捧着一颗滚烫的心,“为什么觉得更好?”

      他望向已经沉入地平线一半的夕阳,侧脸线条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因为更真实。”他说,“毫无保留的真实。像……像把心脏剖开给人看。”

      他顿了顿,转回头,目光深邃地看向我:“你不怕吗?”

      “怕什么?”

      “怕被看到这样的……脆弱和真心。”

      我迎着他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鼓起了两辈子积攒的勇气:“怕。但现在,不怕了。”

      有些东西,比害怕更重要。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目光像温柔的网,将我牢牢罩住。我们在渐浓的暮色里沉默地对视,仿佛能听到彼此心跳的声音。

      之后的日子,我们之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似乎被那本诗集捅开了一个小口。他开始给我写信。

      不是电子邮件,而是手写的信。用那种带着淡淡木浆味的信纸,字迹清隽有力。

      信的内容很杂,有时是读到某本书的感想,有时是对某个时事的看法,有时只是描绘他窗外看到的一棵树,或者听到的一段旋律。他的文字和他的人一样,冷静克制,却又在字里行间透露出内心的细腻与敏感。

      他在一封信里写道:“步行秋,你的诗像Hanbi(花火),短暂,绚烂,直击灵魂。而我的世界,或许更像一片沉寂的雪原。你的诗落在上面,留下了清晰的印记。”

      我反复读着这封信,指尖抚过“Hanbi”和“印记”这两个词,心脏酸软得一塌糊涂。

      我也开始给他回信。用同样的信纸,写我读他推荐的书的心得,写我新写的诗句的灵感碎片,写我对未来模糊又坚定的想象——一个有他在的未来。

      我们的信,成了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成了枯燥高三生活里最温柔的光亮。它们像细细的丝线,将我们两颗心越来越紧密地缠绕在一起。

      我知道,我正一步步地走进他的生命,不再是旁观者,而是参与者。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那个关于战火、关于牺牲的噩梦便会悄然浮现。那份深植于骨髓的忧惧,像潜伏的暗礁,时刻提醒着我,命运的洪流或许并未改变方向。

      我握紧他写来的信,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

      江北河,这一次,我握住了这些信,就绝不会再放手。无论你的雪原通往何方,我都要做那团永不熄灭的火焰,为你燃烧,也为你照亮前路。

      4

      林城的冬天来得猝不及防,第一场雪落下时,整个校园都陷入了一种柔软的寂静。雪花不大,疏疏落落,像天空撒下的细盐。

      课间休息,教室里喧闹起来,大家都挤到窗边看雪。我坐在座位上没动,看着斜前方那个同样安静的身影。江北河没有去看雪,他正低头看着摊开的书页,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笔,侧脸在窗外灰白光线的映衬下,像一尊沉静的雕塑。

      我拿出信纸,想写点什么给他。关于初雪,关于此刻心里满溢的、几乎要流淌出来的宁静。笔尖在纸上悬停许久,却只落下几个字:

      “江北河,下雪了。”

      太过直白,毫无诗意。我有些懊恼,正想将纸揉掉,一个身影笼罩下来。带着那股熟悉的、清冽的薰衣草气息,混合着冬日空气的微寒。

      “在看什么?”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我下意识地想用手遮住信纸,却已经来不及。他看到了那行字,也看到了我微微发红的耳尖。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嗯,下雪了。”

      他的语气很平常,却像一片雪花落在我的心尖,瞬间融化,留下冰凉的触感和一丝悸动。我们之间隔着信纸的交流,那些含蓄而深刻的话语,此刻被这最简单的五个字打破了结界,流淌到了现实之中。

      “你的雪原,下雪了。”我抬起头,鼓起勇气,用只有我们两人能懂的话低声说。

      他看着我,眼底似乎有微光闪动,像雪地反射的星芒。他嘴角微微弯了一下,那是一个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容。

      “是啊。”他应道,目光落在我脸上,没有移开。

      周围的喧闹仿佛被隔绝开来,我们在这个小小的角落里,共享着一个由诗句和信件构建出的秘密世界。这一刻,我几乎要以为,命运已经偏转了航向。

      然而,暗礁总是在最平静的水面下潜伏。

      几天后的周末,我在市图书馆找他推荐的一本摄影集。在人文社科区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我找到了那本书。同时,我也看到了江北河。

      他正和一个我不认识的、看起来像是大学生模样的人站在一起,低声交谈着。那人穿着印有某国际新闻机构logo的夹克,神情严肃。我本能地停住脚步,隐身在书架后。

      他们的谈话断断续续地飘过来。

      “……那边情况很复杂,但确实是第一手资料……”
      “风险很高,你知道的。”
      “我知道,但我需要了解真实的情况……”
      “你的语言天赋很好,如果以后想走这条路……”

      “战地记者”、“风险”、“真实的情况”……这些词语像冰冷的针,一下下扎进我的耳朵,刺穿我重活一次以来小心翼翼构建的所有平静假象。

      巨大的恐惧像潮水般瞬间将我淹没。我几乎站立不稳,扶住了冰冷的书架。

      他还是他。那个内心怀抱着对真实世界的追问,不惧危险的江北河。即使时光倒流,他灵魂深处的内核依然没有改变。那条通往战火纷飞之地的路,依然在他脚下隐隐浮现。

      我仓皇地逃离了图书馆,连那本摄影集都没有拿。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雪后初霁的凛冽,却无法冷却我内心的灼烧。

      晚上,我收到了他的信。信里他没有提白天在图书馆的事,只是照例分享了他读到的几句话,关于勇气与责任。字迹依旧从容,但我却从中读出了他未曾言明的志向与决心。

      我握着信纸,在台灯下坐了许久。橘色的灯光温暖不了我指尖的冰凉。

      我知道,我不能阻止他。那是他灵魂的火焰,是他生命的意义所在。如果我强行掐灭它,那他就不再是江北河了。

      可是,我该怎么办?

      上一世,我作为旁观者,失去了他。这一世,我走进了他的生命,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他再次走向那个已知的悲剧吗?

      绝望和无力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几乎窒息。

      不。不行。

      我拿起笔,开始给他回信。我没有质问,没有劝阻。我写我看到初雪时想到的,关于生命脆弱与坚韧的矛盾。我写我读到历史上那些坚持理想的人,他们的孤独与伟大。我写,无论选择哪条路,希望那个人能记得,有人希望他平安。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冬日夜晚寂寞的风声。

      我将信折好,放进信封。这一次,我在信封的背面,用很小的字,写下了一句诗:

      “愿我是你肩上的落雪,也是你归途的灯。”

      江北河,如果远方是你的使命,那我不要做牵绊你的绳索。我要成为你的一部分,你的记忆,你的牵挂,你无论走到世界哪个角落,都想平安归来的理由。

      这一次,我不仅要走进你的人生。

      我还要,成为你的归途。

      5

      自图书馆那次无意间的窥见之后,我和江北河之间,仿佛流淌起一条无声的河流。表面依旧平静,映照着日常的琐碎——交换的笔记,偶尔并肩回家的路,在文学社活动室里共度的、被书香和沉默填充的黄昏。但河面之下,是只有我能感知到的、冰冷而湍急的暗流。

      我知道了他的志向,那个潜藏在沉静外表下的、奔赴火与血的念头。这认知像一根刺,深深扎进我心里,每一次心跳都带着隐秘的痛楚。我开始更加细致地观察他,捕捉他阅读国际新闻时微蹙的眉头,聆听他偶尔提及某个遥远国度的名字时,语气里那不易察觉的向往。

      我无法阻止,也不能阻止。那是江北河灵魂的底色,是他区别于芸芸众生的光芒。若我亲手掐灭这光,他便不再是那个让我两世沉沦的江北河。

      我能做的,只是更用力地、更笨拙地,将我自己嵌入他的生命。

      我开始学习他感兴趣的一切。那些拗口的外国政要名字,复杂的地缘冲突,晦涩的战地纪实文学。我啃着那些曾经觉得枯燥无比的著作,只为了在他提起时,能接上一两句话,能看懂他眼中闪烁的、找到同频共振的微光。

      有一次,我们谈起一本关于战地摄影师的传记。他说:“记录本身,就是一种抵抗。 against forgetting.”

      against forgetting. 对抗遗忘。

      我看着他清亮的眼眸,里面有一种我从未在其他同龄人眼中见过的、近乎虔诚的坚定。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酸涩而胀痛。

      “记录者……也需要被记住。”我轻声说,声音几乎融进窗外渐起的晚风里,“需要有人记得,他们也曾平安地生活在一片没有硝烟的天空下。”

      他转过头来看我,目光深沉,像暮色中的湖。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看了很久。那目光仿佛有重量,压得我几乎要喘不过气,又仿佛带着温度,一点点熨帖着我内心的不安。

      然后,他极轻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拂开了不知何时落在我发梢的一片细小桂花。他的指尖微凉,触感却像烙印一样烫在我的皮肤上。

      “步行秋,”他说,“你和我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我屏住呼吸。

      “你像……”他斟酌着词句,眼神飘向远方,又落回我脸上,“你像一条极其安静的河,表面平静,但底下藏着整个世界的倒影。有时候,我觉得你看我的眼神,像是已经认识了我很久很久。”

      我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是啊,江北河。久到跨越了生死,久到逆转了时光。久到我所有的平静,都是在你离去后,于绝望的废墟之上,艰难重建的伪装。

      我无法回答,只能低下头,掩饰瞬间湿润的眼眶。

      高三的时光在试卷和倒计时中飞逝,像指间抓不住的流沙。压力和焦虑弥漫在空气里,每个人都在为未来奔忙。我和江北河的信件往来变得稀疏,但每一次收到,我都反复阅读,像沙漠中的旅人珍视每一滴甘霖。

      他在一封信的末尾,罕见地写了些私人化的情绪:“有时会觉得前路迷茫,像置身于浓雾。但想到某些确定的存在,比如……你的诗,心里便会安定些许。”

      “某些确定的存在”。

      我将这几个字贴在胸口,感受着纸张的纹理和字迹的力度,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他那颗遥远而复杂的心。这微不足道的肯定,于我而言,却是漫漫长夜里唯一的光。

      填报志愿前夕,我们最后一次并肩走在放学后的林荫道上。梧桐树叶已经落尽,枝桠光秃秃地指向灰白色的天空。

      “你会报哪里?”他问,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里迅速消散。

      “北京。”我说,语气坚定。上一世,他去了北京那所拥有顶尖新闻传播专业的大学。这一次,我要在那里等他。“我想学……国际关系。”

      他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但没有追问,只是点了点头:“很好的选择。”

      沉默再次降临,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路上回响。快到分岔路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看着我。

      “步行秋,”他的声音在冬日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无论未来发生什么,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风掠过光秃的枝头,发出呜呜的声响,像一首低回的背景音乐。夕阳的余晖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边,美好得不真实。

      我看着他,想把他的眉眼,他此刻的神情,他站在这里的模样,牢牢刻进灵魂里。

      “江北河,”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无论你去往何方,都要记得……林城的初雪,记得那条安静的河。”

      记得,有一条河,永远期盼着你的归期。

      他深深地看着我,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种极深的、我无法完全读懂的凝视。他伸出手,轻轻握了一下我的手腕,力道很轻,停留的时间也很短,却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伪装和坚强。

      然后,他转身,走进了渐浓的暮色里。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手腕上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和触感。

      江北河,这一次,我不要再做你生命里无声的河流。

      我要成为你的岸,你的灯塔,你的归航。无论你要去向多么遥远的战场,我都会在这里,用我全部的重生,为你亮着一盏不灭的灯。

      6

      北京的风与林城截然不同,它更硬,更直接,裹挟着沙尘和一种不容分说的宏大叙事,吹在脸上有清晰的痛感。我走在宽阔得有些空旷的校园里,时常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下一秒,就会在某个转角,看到那个清瘦熟悉的身影。

      我如愿进入了国际关系学院,课程繁重,充斥着理论、模型和永无止境的争论。我像一块贪婪的海绵,吸收着一切可能与他的世界产生关联的知识——地缘政治、冲突调解、国际法……我知道这些或许无法真正改变什么,但至少,当未来某一天他谈起那些遥远国度的纷争时,我不再只是一个茫然的听众。

      我们保持着通信。信纸跨越南北,载着他的北京,我的北京。

      他的信依旧简洁,字里行间却渐渐透露出一种被理想填充的饱满。他描述了新闻学院门口那块刻着“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石头,描述了课堂上激烈的辩论,描述了在胡同里寻找选题时遇见的形形色色的人。他的文字里,开始有了更清晰的目标感和一种压抑着的、即将喷薄而出的力量。

      他在一封信里写:“步行秋,北京很大,大得让人感到渺小。但正因为渺小,才更想发出一点声音,哪怕微弱。”

      我回信:“声音再微弱,也值得被聆听。就像再小的星辰,也有其存在的位置。”

      我没有告诉他,我选择哲学作为辅修。当我在国际关系的课堂上分析着冷酷的国家利益时,夜晚的哲学课便成了我的喘息之地。在那些关于存在、虚无、自由与命定的讨论中,我仿佛能找到一种解释,来解释我为何会站在这里,为何会带着前世的记忆,为何会如此义无反顾地奔向一个已知的结局。

      哲学系的教室通常不大,灯光昏黄,空气里漂浮着旧书和思考的味道。我坐在角落里,听着教授讲述海德格尔的“向死而生”,讲述加缪在荒谬中寻找意义。那些宏大的命题,与我内心那个具体而微小的恐惧——失去江北河的恐惧——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有时我会想,我的重生,究竟是一种恩赐,还是一种更残酷的惩罚?它给了我重新靠近他的机会,却也让我更清晰地预演着可能到来的别离。这种清醒的疼痛,像一根细线,始终缠绕在我的心脏上,随着他每一封提及“现场”、“真相”、“记录”的信而轻轻勒紧。

      大一的寒假,他没有回林城。他参加了一个大学生新闻实践项目,去了西部一个偏远的村庄。

      他寄来的信薄了很多,信纸也带着风尘仆仆的褶皱。他描述了那里的贫瘠与坚韧,描述了孩子们在黄土坡上奔跑的身影,描述了星空是如何的璀璨,仿佛能洗净一切尘埃。

      信的末尾,他写道:“步行秋,这里夜晚很静,能听到很远的声音。我有时会想起高中那个下雪的傍晚,想起你说的话。你说,‘愿我是你肩上的落雪,也是你归途的灯’。”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停滞了。

      他记得。他不仅记得,他还在远离都市喧嚣的静夜里,想起了它。

      我握着信纸,在宿舍昏暗的台灯下坐了整整一夜。窗外是北京凛冽的冬夜,万家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我不知道他那里的星空是否真的如他所说那般璀璨,我只知道,我这里的夜晚,因为他的这封信,而有了温度。

      我给他回信,没有过多追问他的工作,只是写了些学校里琐碎的日常,写了哲学课上听到的一个有趣的观点,写了我新写的一首短诗,关于星空与灯火的距离。

      我知道,我无法用绳索捆住他飞翔的翅膀。我能做的,就是不断地、耐心地,在他的人生地图上,标记下“此心安处”的坐标。用我的信,我的诗,我沉默而长久的等待,告诉他,无论他走得多远,飞得多高,总有一个地方,总有一个我,在等他回来。

      就像哲学书上说的,存在先于本质。我先存在于他的生命里,用我全部的重生和爱意,去一点点定义我们之间关系的“本质”。

      江北河,你追寻你的星辰与真相。
      我守护我的灯火与归途。
      我们终将在各自选择的道路上,验证命运是否真的可以被改变。

      7

      大二的夏天,空气里弥漫着栀子花的甜香和离别的气息。江北河的信间隔越来越长,内容也越来越简短,常常只有几行字,报告他的行踪——他在做一个关于城市边缘群体的深度报道,跟着导师跑了几次突发事件,忙,勿念。

      “勿念”两个字,像羽毛轻轻落下,却在我心里激起千层浪。我怎么可能不念?

      那个午后,我刚结束一场关于“正义战争”理论的研讨会,唇枪舌剑的余韵还在脑中嗡鸣。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周围的一切瞬间静音。

      是江北河。

      我几乎是踉跄着跑到走廊安静的角落,接起电话,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

      “喂?”

      “步行秋。”他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有些失真,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清晰,“我在你学校东门。”

      世界在那一刻收缩成一条直线,线的尽头是东门。我忘了回答,忘了挂电话,只是凭着本能向外奔跑。夏日的风灼热地刮过耳畔,穿过熙攘的人群,穿过林荫道斑驳的光影。

      东门外,他站在那里。

      比记忆中更清瘦了些,肤色深了一点,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肩上挎着一个沉甸甸的帆布包。他就那样站着,身后是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可他周身仿佛自带一种安静的结界,像礁石立于湍流。

      他看到我,脸上浮现出那个我很熟悉的、极淡的笑容,眼底有细碎的光。

      我停在他面前,气息不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作一句:“你怎么来了?”

      “项目刚结束,路过。”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我知道,从他的学校到我的学校,需要横跨大半座城市,绝非“路过”那么简单。

      我们沿着学校外的林荫路漫无目的地走。夏日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只是沉默地走着,仿佛又回到了高中那条放学后的路。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像一层柔软的茧,将我们包裹其中。

      “国际关系,学得怎么样?”他最终打破了沉默。

      “比想象中复杂,也……比想象中无力。”我老实回答,想起研讨会上那些无解的争论。

      “哲学呢?”他忽然问。

      我微微一怔。我从未在信里详细提过辅修哲学的事,只在某封信里不经意地带过一笔。

      “你怎么知道?”

      “猜的。”他侧头看我,目光敏锐,“你的信,最近总带着点……形而上的味道。”

      我的心轻轻一颤。他注意到了,他一直在仔细地读我的信,甚至读出了字里行间我试图隐藏的迷茫与探寻。

      “只是在想,很多宏大的命题,落实到具体的人身上,会是什么样子。”我低声说,意有所指。

      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低沉了些许:“我这次跟的项目,接触了一些……生活在夹缝中的人。那些理论和口号,在他们具体的苦难面前,显得很苍白。但记录下他们的故事,或许不能改变什么,至少……能证明他们存在过。”

      他的语气平静,我却听出了底下暗涌的波澜。那是理想触碰现实后的震动,是认知被打碎又重组过程中的阵痛。我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忽然意识到,他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走向那个我既期盼又恐惧的未来。

      我们走到一个街心公园,在树荫下的长椅坐下。夕阳开始西沉,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江北河。”我唤他。

      “嗯?”

      “你还记得Hanbi吗?”我问。那个他曾在信里用来形容我诗的词。

      他转过头,橘色的光晕落在他眼里,像跳动的火焰。“记得。短暂,绚烂。”

      “如果……”我深吸一口气,鼓起前所未有的勇气,直视着他的眼睛,“如果我愿意,不只是做一瞬间的花火呢?”

      空气仿佛凝固了。蝉鸣、车声、远处孩子的嬉笑声,都退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世界只剩下他深深凝望我的眼眸。

      他没有立刻回答。时间像被拉长的蜜糖,每一秒都带着粘稠的期待与不安。

      然后,他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我的手背,带着试探,也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温柔。他的指尖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触感粗糙而真实。

      “步行秋,”他的声音像傍晚的风,拂过我的心尖,“你从来都不是花火。”

      他的手掌覆上我的手,温热,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是我在茫茫雪原上,看到的第一点星火。”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微弱,却足以指引方向。”

      我的视线瞬间模糊了。所有的等待,所有的不安,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意义。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天边只剩下一抹瑰丽的紫红。街灯次第亮起,像一颗颗被点燃的星辰。

      我们坐在渐浓的暮色里,手紧紧相握,像两艘在命运的洪流中终于并航的小船。

      我知道,前路依然未知,暗礁依然潜伏。

      但至少此刻,星火已亮。

      8

      那个夏天之后,我和江北河之间,有某种无形的东西彻底落了地,像种子终于破土,见到了它渴望已久的阳光。

      我们依然分隔两校,信件依旧是主要的纽带,但意味已然不同。他的信里,开始出现更私人的情绪,偶尔的挫败,短暂的迷茫,还有……不易察觉的牵挂。他会写:“今天在机房剪片子到凌晨,出来时发现下雨了,忽然想起你说你不喜欢带伞。” 或是:“食堂的番茄鸡蛋太甜了,还是林城一中后门那家小馆子的味道正些。”

      这些琐碎的分享,像一块块拼图,让我得以窥见他生活里那些我不曾参与的片段,并将它们小心翼翼地填补进我内心的地图里。

      我去他学校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新闻学院的气氛和我们学校截然不同,更躁动,更充满表达的欲望。我坐在他们图书馆等他,看着周围的学生们激烈地讨论着选题,屏幕上闪烁着未经剪辑的、充满冲击力的画面。那是江北河的世界,一个与我的国际关系理论和哲学思辨既相通又迥异的世界。

      他会带我穿过种满梧桐树的校园小路,去他们常去的小店吃饭。他的同学偶尔会投来好奇的目光,他会很自然地介绍:“步行秋,我国关的。” 没有更多的定语,但那份平静下的熟稔,已说明一切。

      我们很少谈论未来,那个像幽灵般盘踞在我心头的、关于战地与牺牲的未来。我们都默契地避开了它,仿佛不提,它就可以暂时不存在。我们谈论看的书,听的音乐,谈论他正在做的报道里那些平凡又不平凡的人,谈论我哲学课上遇到的、让人辗转难眠的命题。

      有一次,在他学校附近一家旧书店的角落里,我们同时伸手去拿一本绝版的《惶然录》。手指在泛黄的书脊上轻轻相触,他顺势握住了我的手,没有松开。书店里安静得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和窗外隐约的车流声。我们就那样牵着手,站在弥漫着陈旧纸墨香气的狭窄过道里,谁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对方,仿佛要将这一刻刻进光阴的纹理里。

      “步行秋,”他低声说,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有时候觉得,认识你,是发生在我身上最……确定的事。”

      我的喉咙有些发紧。确定。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来,有着千钧之力。

      “即使未来并不确定?”我忍不住,还是触碰了那个禁忌。

      他沉默了一下,握着我的手微微收紧。他的目光掠过书架层层叠叠的影子,像是在寻找答案,又像是早已有了答案。

      “正是因为未来不确定,”他转回目光,深深地看进我的眼睛,“现在的确定,才更值得珍惜。”

      那一刻,我几乎要落下泪来。

      大四像一场骤然加速的旋风,席卷而来。保研、求职、出国的选择摆在每个人面前。空气里充满了告别前的躁动与感伤。

      江北河毫无疑问地成为了他们学院的佼佼子。几家知名的媒体向他抛出了橄榄枝,其中一家,以其深入的国际报道和派驻战地记者的传统而闻名。我知道,那个时刻,正在一步步逼近。

      他变得比以前更忙,我们见面的时间被压缩到极致。有时只是匆匆一起吃顿饭,他眼底带着熬夜的血丝,却依旧闪烁着对某个选题的兴奋光芒。我看着他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义无反顾地前行,既骄傲,又心痛得像被凌迟。

      在一个秋意已深的夜晚,他送我回学校。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风已经带了明显的凉意,卷起枯黄的落叶,在地上打着旋儿。

      在我们学校门口,他停下脚步。

      “步行秋,”他看着我,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我拿到那个offer了。”

      尽管早有准备,我的心还是猛地一沉,像坠入了冰窟。我知道他指的是哪一个。

      “哦。”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是中东的派驻岗位。”他补充道,目光紧紧锁住我,不放过我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我低下头,看着地上我们几乎交叠在一起的影子,沉默了许久。夜风吹得我有些冷,我下意识地抱紧了手臂。

      我知道我不能哭,不能阻拦。那是我用尽一生重生回来,也无法改变的他灵魂的指向。

      我重新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什么时候走?”

      “年后。”

      “……多久?”

      “初期派驻,两年。”

      两年。七百多个日夜。在那个我知道并不太平的地方。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感觉肺腑都被冻得生疼。

      “江北河,”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你去吧。”

      他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讶异,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平静。

      “我研究了那边的安全形势,”我继续说,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我自己都惊讶的、属于国际关系学生的冷静,“有几个区域相对稳定,但也有几个热点地区,你必须要避开。我整理了一些资料,晚点发给你。”

      我顿了顿,声音终于抑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颤抖:“你要答应我,每天……至少每周,都要报平安。无论多忙。”

      他怔怔地看着我,喉结滚动了一下,眼底情绪翻涌,像是震惊,像是动容,又像是某种沉重的、化不开的怜惜。

      他没有说“谢谢”,也没有说“我会小心”。他只是伸出手,轻轻将我拥入怀中。

      他的怀抱带着秋夜的凉意,还有那股熟悉的、干净的薰衣草气息,此刻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他最近压力大时偶尔会抽一支)。这个拥抱并不紧密,却带着一种郑重的托付感。

      我的脸颊贴着他微凉的外套,终于忍不住,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他肩头的布料。

      他在我耳边,用极低极沉的声音,许下诺言:

      “步行秋,我会回来。”
      “一定。”

      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叹息,也像承诺。

      江北河,我放你去追寻你的星火。
      而我会在这里,用我所有的思念和祈祷,为你筑起最坚固的归航的岸。

      9

      那个冬天,北京没有下雪。天空是一种恒久的、灰蒙蒙的颜色,像一块脏了的毛玻璃,压抑地扣在城市上空。距离江北河出发的日子,像沙漏里的沙,无情地向下流淌,每一粒都磨在我的心上。

      我们心照不宣地珍惜着最后的时间。他辞掉了所有的兼职,推掉了不必要的聚会。我们像最普通的情侣一样,去看电影,在暖气开得太足的咖啡馆里共享一副耳机听歌,或者干脆就待在他那间堆满了书和资料的小出租屋里,各做各的事,偶尔抬头,目光相遇,便是一个安静的笑容。

      沉默的时候越来越多。并非无话可说,而是太多话堵在胸口,沉重得无法轻易吐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温和的、即将断裂的张力。

      我开始帮他整理行装。采购必要的药品,下载离线地图,研究当地的气候和习俗。我像个最细致的后勤官,事无巨细,仿佛只要准备得足够充分,就能将那未知的危险隔绝在外。我把一张我们的合影——在他学校梧桐树下拍的,笑得都有些拘谨——塞进他行李箱的夹层。

      “带着这个,”我说,努力让语气轻松,“免得你忘了我的样子。”

      他接过行李箱,拉上拉链,动作很慢。然后他直起身,看着我,眼神复杂。

      “步行秋,”他说,“我不会忘。”

      他伸出手,拇指轻轻拂过我的眼角,那里并没有眼泪,但他动作里的怜惜,几乎让我溃不成军。

      临走前夜,我们去了第一次他来找我时,我们走过的那个街心公园。冬夜的公园空旷无人,只有几盏孤零零的路灯,在寒风中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光秃秃的树枝在地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

      我们在那张熟悉的长椅上坐下,寒冷透过厚厚的衣物渗进来。

      “明天我就不去送你了。”我看着自己呵出的白气,轻声说。我无法想象在机场,在人来人往的喧嚣中,如何与他道别。那太具象,太残忍。

      “好。”他理解地应道。

      长久的沉默。远处传来城市模糊的轰鸣,像永恒的背景音。

      “江北河,”我再次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冬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我给你写了点东西。”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信封,递给他。

      “路上看。”我补充道,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接过,指尖划过我的掌心,带着冬夜的冰凉。他没有问里面是什么,只是郑重地将其放进了随身背包最里面的隔层。

      “等我回来。”他说。不是疑问,是陈述。

      “嗯。”我点头。

      然后,又是沉默。但这沉默不同于以往,它充满了未说出口的话,像一张拉满的弓。

      忽然,他侧过身,面对着我。路灯的光线从他身后照过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模糊的光边,脸上的神情隐匿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步行秋,”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紧绷的沙哑,“闭上眼睛。”

      我顺从地闭上眼。视觉被剥夺后,其他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我听到风吹过枯枝的呜咽,听到自己如擂鼓的心跳,感受到他逐渐靠近的、带着凉意的气息。

      然后,一个轻柔的、带着试探的吻,落在了我的唇上。

      冰冷,干燥,像一片雪花,转瞬即逝。却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瞬间击碎了我所有的伪装和坚强。

      我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涌出,顺着冰冷的脸颊滑落。

      他退开少许,额头轻轻抵着我的额头,呼吸拂在我的皮肤上,带着灼人的温度。

      “现在,”他低声说,气息不稳,“我有资格让你等我了。”

      我睁开泪眼朦胧的眼睛,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那双沉静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和我一样深沉的、几乎要将彼此吞噬的情感。

      我无法言语,只能伸出手,紧紧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我们在冬夜的路灯下相拥,像两棵即将被风雪分离的树,用尽力气缠绕着彼此的根系。

      第二天,我没有去送他。

      我坐在哲学系的阶梯教室里,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教授在讲台上讲述着黑格尔的辩证法,正题、反题、合题……世界在矛盾中螺旋上升。

      我的手机屏幕暗着。

      我知道,此刻,他乘坐的航班正呼啸着冲上云霄,离开这片土地,飞向那个充满未知与危险的远方。

      我摊开笔记本,在上面无意识地写写画画。等回过神,才发现满纸都是同一个词——

      归期。

      江北河,你已经起航,驶向你的惊涛骇浪。
      而我,在此离岸,开始我漫长的、无声的守望。
      风会将我的思念,吹向你所在的方向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送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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