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苔藓 ...
-
疼痛是我身体上的一块苔藓。
它安静地寄生,缓慢地蔓延,不声不响地覆盖那些脆弱的部分。医生说这是心因性的慢性疼痛,没有器质性病变,但它真实存在,像一层绿色的绒毛,贴着我的皮肤生长。
下午买抹茶拿铁时,店员送了季节限定的贴纸——大小不一的绿色草块。不是MC里的像素方块,更像某种野生的、无序的生命形态。我盯着贴纸看了很久,鬼使神差地,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家。
公园离住处不近,但我还是去了。
春天。我好久都没有春天了。
苔藓摊位摆在樱花树下,三块钱一小盒。很便宜。我付了钱,接过那个透明的塑料方盒,里面是湿润的、毛茸茸的绿。摊主是个戴眼镜的姑娘,她说这叫“星星苔”,在暗处会发出微弱的光。
我还买了烤肠,从前的习惯。
回家的路上,我抱着苔藓盒,感觉是它要我去公园与它相遇的。同时它还送了我一根烤肠——这个想法让我轻轻笑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因为这么小的事笑了。
直到我看见陈泽希站在我家楼下。
---
陈泽希哭了。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针,扎进我胸口那块苔藓覆盖的区域。没有流血,只有沉闷的钝痛。
我们分手一年三个月零七天。分手是他提的,不,是我应的。他说“你是不是想和我分手”,我说“好”。然后他跑掉,我搬走。典型的陈泽希式结局——他先转身,我收拾残局。
“滚。”
喉咙里只吐出这一个字。干涩、沙哑,像生锈的刀片。
陈泽希没动。他只是把衣袖拉上去,露出手臂——数不尽的划伤,新旧交错,有些还在渗血。在傍晚昏暗的光线里,那些伤口像另一种形态的苔藓,红色的、潮湿的、寄生的。
“晋安。”他叫我的名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别开视线。手里的苔藓盒突然变得很重。
---
七年前,高中图书馆。
陈泽希把一本《苔藓学》推到我面前时,我正在解一道解析几何题。
“你看,”他的手指点着书页上的显微照片,“苔藓没有真正的根,它靠假根附着,直接从空气中吸收水分。像不像我们?没有根基,随风飘荡,但偏偏要找一个地方落脚。”
我抬头看他。窗外的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他凑近,声音压低,“欧晋安,你要不要和我一起飘荡?”
那是我们在一起的开始。两个没有根基的少年,在湿漉漉的青春里互相附着。
大学时我们租了间老房子,阳台的砖缝里长满了苔藓。陈泽希不许我清理,他说那是我们的室友。夜里我们躺在榻榻米上,看月光把苔藓染成银白色。
“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了,”陈泽希那时说,“我就变成一块苔藓,长在你必经的路上。你踩过我,我就粘在你鞋底,跟你去任何地方。”
我笑他矫情。
后来我们开始吵架。为了琐事,为了未来,为了他那富有的家庭和需要“沉稳起来”的我。他总是逃,逃回我们大学时租的房子——毕业后他买下了它。他说那里有我们的苔藓,有我们相爱的证据。
而我留在现实里,学习如何成为一个配得上他的人。
直到配不上的变成爱本身。
---
“我不是来装可怜的。”陈泽希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他放下衣袖,遮住那些伤口。动作很慢,像怕惊动什么。
“我知道你讨厌我。”他说,“我只是……今天在公园看到你。你买了苔藓,还买了烤肠。和以前一样。”
我的喉咙发紧。“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以前是两个人。”我说,“现在是一个人。”
陈泽希的眼泪又涌出来。我讨厌他哭——不是因为心软,是因为熟悉。我熟悉他哭时眉毛蹙起的弧度,熟悉他咬下唇的小动作,熟悉他所有脆弱的样子。而这些熟悉让我愤怒。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问,“展示你的伤口?让我愧疚?陈泽希,我们已经分手一年多了。你的伤口和我无关。”
“它们和你有关。”他固执地说,“每一个都有关。”
我转身想走,他拉住我的手腕。力道很轻,轻到我稍一用力就能挣脱。但我没有。
“我病了,晋安。”他小声说,“我知道我病了。我出现幻觉,觉得你一直讨厌我,我们从来没有相爱过。我知道那是假的,但有时候……有时候我觉得也许那样更好。如果你从来没有爱过我,那你现在讨厌我就是理所当然的,我就不用这么痛。”
我低头看他的手。指节分明,腕骨突出。他瘦了很多。
“你看医生了吗?”
他摇头。“看了医生,幻觉就会消失。我不想让它们消失。”
“为什么?”
“因为在幻觉里,你还在。”他松开手,后退一步,“哪怕那个你是讨厌我的,至少你在。”
暮色彻底沉下来了。楼道的声控灯熄灭,我们站在黑暗里,只有远处路灯的一点光,勉强勾勒出彼此的轮廓。
我怀里的苔藓盒微微发着光——星星苔,在暗处发光。很微弱的光,绿色的、茸茸的,像一小片被囚禁的夜晚。
“进来吧。”我说。
---
陈泽希坐在沙发上,姿势僵硬。我找出医药箱,给他处理伤口。
酒精棉擦过皮肤时,他瑟缩了一下。
“疼吗?”我问。
“不疼。”
“撒谎。”
他沉默。我继续消毒、上药、包扎。动作熟练——从前他也总是受伤,骑摩托车摔伤,打球扭伤,甚至有一次为了给我摘槐花从树上掉下来。
“你为什么留着那些苔藓?”他突然问。
我动作停顿。“什么苔藓?”
“阳台上的。我回去看过,它们还在。你搬走的时候,没有清理。”
我没有回答。为什么留着?也许因为懒惰,也许因为某种愚蠢的 sentimentalism。也许因为我知道他会回去,我想留一点东西给他——哪怕那只是一些低等植物。
“我今天买的苔藓,”我说,“摊主说它会发光。”
“星星苔。”陈泽希说,“我们以前在植物园见过,记得吗?你说它们像散落的星河。”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在植物园的温室里待到闭馆,被管理员赶出来。陈泽希偷掐了一小块苔藓带回去,养在玻璃瓶里。它活了两个星期,然后枯萎。
“所有离开土壤的苔藓都会死。”当时我说。
陈泽希吻我的额头。“那我们就不离开。”
我们都食言了。
包扎完,我把医药箱收好。陈泽希还坐在沙发上,看着自己手臂上的纱布。
“你应该去看医生。”我说,“认真的。”
“你会陪我去吗?”
“不会。”
他点头,好像早就预料到这个答案。“那我也不去。”
“陈泽希——”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打断我,“自甘堕落,自我毁灭,装可怜博同情。随你怎么想。但晋安,疼痛是唯一能让我感觉真实的东西。如果没有这些伤口,我会分不清幻觉和现实。我会永远活在那个‘你讨厌我’的世界里。”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七年、又恨了一年的男人。他憔悴、脆弱、满身伤痕,像一件被打碎又勉强粘合起来的瓷器。
而我呢?我身体上的苔藓又在生长,那种熟悉的钝痛从胸口蔓延到肩背。医生说我需要减压,需要放下,需要“与过去和解”。
但和解是什么意思?原谅他?原谅自己?还是假装那些伤害从未发生?
“我也有病。”我说。
陈泽希抬头看我。
“慢性的、无法治愈的疼痛。”我指了指胸口,“像苔藓一样长在这里。医生说它和心理有关。和你有关。”
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所以我们扯平了。”我继续说,“你伤害自己,我伤害自己。不同的是,你的伤口看得见,我的看不见。但我们都病了,陈泽希。我们都在这场关系里生了病。”
眼泪从他的眼眶滚落,无声的。
“对不起。”他说,“对不起,晋安。对不起。”
这三个字,分手时他没说,搬家时他没说,这一年多里他从来没说。现在他说了,一遍又一遍,像某种咒语。
而我突然感到疲惫——那种深入骨髓的、令人窒息的疲惫。
“今晚你可以睡沙发。”我说,“明天早上离开。”
陈泽希点头。他乖顺得不像他。
我走进卧室,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怀里的苔藓盒还在发光,幽幽的绿光,在黑暗的房间里像一只注视我的眼睛。
门外传来压抑的哭声,很轻,但持续不断。
我打开苔藓盒,用手指碰了碰那些湿润的、毛茸茸的植物。它们冰凉、柔软,充满生命力。
苔藓是最古老的陆生植物。它们没有花,不结果,依靠孢子繁殖。它们能在最恶劣的环境里生存——极地、沙漠、石缝。它们沉默地生长,沉默地死去,沉默地覆盖一切。
也许爱情也是这样的东西。最初是潮湿的邂逅,然后是缓慢的附着,最后长成一块疼痛的苔藓,覆盖在你的骸骨上。
而骸骨是什么?是我们相爱过的证据,是我们互相伤害的证据,是我们再也回不去的、青春的尸体。
我在黑暗里坐了许久,直到门外的哭声停止。
然后我站起来,打开门。
陈泽希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脸上还有泪痕,眉头紧蹙,像在做噩梦。
我从卧室拿来毯子,盖在他身上。动作很轻,但他还是醒了。
“晋安?”他迷迷糊糊地叫我的名字。
“睡吧。”我说。
他抓住我的手,力道很紧。“别走。”
我没有挣脱。
我们在黑暗里对视。他的眼睛在阴影里看起来很深,像两个伤口。
“我的苔藓在发光。”我说。
“我看见了。”他说,“像星星。”
“它是活的。”
“我知道。”
“但它离开土壤,很快就会死。”
陈泽希的手指收紧。“那我们把它种起来。种在阳台,种在花盆,种在任何地方。只要给它土壤,它就能活。”
“我们还有土壤吗?”我问。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月亮移过天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
“我不知道。”最后他说,“但我想试一试。晋安,我想和你一起试一试。”
我没有说话。我只是看着他,看着这个我熟悉的、陌生的、爱过的、恨过的男人。看着他手臂上的纱布,看着他眼里的泪光,看着他所有的不完美和伤痕。
而我身体里的苔藓还在生长。疼痛还在持续。
但也许,疼痛不一定是坏事。苔藓不一定是寄生。也许它们只是提醒我们——我们还活着,我们还感觉,我们还有能力被伤害,也有能力愈合。
我抽出手,但不是为了离开。
我走向阳台,打开那个塑料方盒,把星星苔倒进一个闲置的花盆里。然后我从冰箱拿出半瓶矿泉水,小心地浇上去。
陈泽希走过来,站在我身后。
“它会活吗?”他问。
“也许。”我说,“也许不会。”
“那我们还种它?”
“嗯。”
“为什么?”
我转过身,看着他。“因为我想看见它发光。”
陈泽希的眼泪又流下来。但这次,他在笑。一个很浅的、破碎的笑容,像初春冰面的裂痕。
“我也是。”他说,“我也想看见它发光。”
窗外,天快亮了。最深重的黑暗正在褪去,世界露出它灰蓝色的、柔软的底色。
而花盆里,那一小片苔藓安静地伏在土壤上,发出最后的、微弱的光。
像散落的星河。
像未愈的伤口。
像我们之间,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爱的骸骨上,那一层疼痛的、固执的、不肯死去的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