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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最后的音乐厅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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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再去想这里即将改变成博物馆的命运,每颗心都陶醉在音乐的波涛中,期待着能完成这场无声的表演,在混杂的声音干扰中,为这座屹立百年的音乐厅画上休止符。
在距离音乐厅3.3公里外的市区主干道上,迟到的吕芳正无比郁闷地坐在她那果红色的小车里抱怨着,就如同其他在道路上高谈阔论的人一样,反正她所说的话没人能听见,包括她自己。
以往最具时间观念的首席小提琴却迟到了,就算是想想那场面她也觉得脸红。她希望聂辰能再多些耐心,也怕告诉他自己还被堵在路上他会立刻选择放弃自己,她下车踮脚观望,进行曲正在心中徐徐展开。
夜幕降临,随处可见靠在车旁摇头的人影,吕芳相信没人能认出自己,就拿出背包,敞着车门,礼貌地让过牢骚不断的人群,离开停歇的车龙,伴着高昂的号角声开始奔跑。
要不是太久没进城,要不是耳畔总是吵闹个不停,要不是那些花里胡哨的交通提示以及礼貌相让出的诱人空间,她的小红果就不会撞上隔离带,不会引来麻烦,不会拖到道路拥堵,更不会在看到音乐厅顶部飘扬的国旗时还在车流中纠结烦恼。
尽管有段时间没再这样奔跑过,可吕芳在经过刹车音、哼唱声、混合在脚步声中,人们与狗们的交流、衣服彼此摩擦随风留下的节拍、树叶纷落翻滚再被践踏,还有暴雨雷鸣之中时,她感知到了世界、社会、万物与自然。
跑上阶梯,迈过大门,穿过走廊和阶梯以及转折形成的变奏,在一个个严肃的提示和责备的眼神中甩掉鞋子,轻步快行,拉开背包,拿出琴盒,停步在最后那扇略感陌生的门前,深呼吸,忘掉让人情绪澎湃的进行曲,幻想时常听到的巴赫,想象寒风中的西贝柳斯,象征性的用帕格尼尼斩断思绪。
以这辈子最缓慢的速度将琴盒打开后,吕芳脸上堆满欢意,她仔细检查,认真擦手,小心将琴取出,捏着弓,匀速呼吸,怀着依旧猛烈跳动的心,走过隔音门,高举着那把此刻应当受到掌声欢迎的名琴,以胜利者和献祭者交融的心情,站在指挥的面前。
聂辰闭眼致意,感谢吕芳的到来,更感谢她能带着这把传奇小提琴来到这里,为这场纪念音乐厅——见证乐团结局——的致敬音乐会增添光彩。
吕芳站在指挥的左手,拿出光笔在空中书写。她以还不够熟练的指语向在场的爱乐人们致敬,书写音乐陨落时代的悲情,以及对黑暗终会过去的期待,也让自己的心彻底慢下来,做好演奏的准备。她做不到,她无法阻止自己发泄此时此刻的激情,这些情绪难以积压忍耐,她怕自己会在演奏过程中情绪时刻,更怕自己过于投入而忘记关注指挥,在合奏时脱节。
「请,换装。」
聂辰不得不再次提醒吕芳,需要更换新的静音服。等吕芳接连耸肩走向门口时,他再次开始书写。
「音乐正在成为历史,我们会是最后记得它真正模样的人。明天,这里就将成为另一个地方。有人称其为音乐的墓葬,我更想将其看作是老房子,一座我们可以随时来走走看看,回忆曾经的地方。」
这段话原本是打算在结束时告诉大家的,可为了填补吕芳换装的时间,更为了平复大家的心境,他决定现在就让所有人知道。
看着他们和她们的眼睛,聂辰知道目的已经达到,在吕芳穿着那件为她特制的降噪夜光服回来时,那些眼睛中闪动起来的光彩,就更加让他坚信音乐不会就此消亡。
作为挽救音乐的计划之一,这场音乐会同样将会向全球直播,以筹集资金挽救音乐厅被拆除的厄运。
几乎每一座音乐厅都位于寸土寸金的地方,无数人在觊觎着这片土地,想要用天才般的构想在城市中点缀上属于自己的美态。
想要让这座音乐厅能够存在下去,等到无法解释的灾难过去,等待沉睡的声音苏醒,就要让其拥有存在的价值。改造成博物馆算是目前通行的做法,只可惜就算是最低限度的调整也需要大量的资金,绝非早已入不敷出的乐团能够支持。
民乐团那边没几个人来,怕是只能以独奏的方式来告别。
「按照备用计划三的安排,我们将多表演三支乐曲。」
以目光向所有人确认后,聂辰才请吕芳坐下,她一路跑来,气息还不够稳,虽说影响不会很大,但在开始直播后,他还是希望首先小提琴能展现出更好的状态。但他想这还不够,最好给她更多的时间。
「前两支乐曲顺序调换,有问题吗?」
再次确认后,聂辰抽出指挥棒,示意大家做最后的准备。
在开始前,聂辰特意在空中画了个休止符,提醒坐在鼓旁的袁聪,她的表演将稍稍推迟。
音乐会正式开始,灯光洒下,聂辰抬起双手,看向张昆。
所有曲目都早已烂熟于胸,可必须依靠视觉的配合,让所有演奏者们都格外紧张,精神高度集中在指挥的身上。
随着指挥棒的移动,电子乐谱开始滚动起来。
全世界仍在关注音乐命运的人们,此刻都在见证世界上最后一场音乐会的开始。
相信音乐史上从没有过任何一场音乐会,对于视觉的要求会达到如此苛刻的程度。
团里所有人都经过视觉训练,确保能在高频率的观察过程中保持精准与平静。
这是一场无声的音乐会,尽管偶尔还是会有些响声,但所有人都会立刻用强烈的意识将其从头脑中擦除,只留下眼前的乐谱与指挥的动作,以及头脑中深刻记忆的旋律。
这是一场前无古人的音乐会,指挥大幅度的调整,在严苛的乐评人眼中是有失专业水准的,在激进的人眼中堪称是对贝多芬的亵渎。聂辰对此心知肚明,但无可奈何。为了乐曲最终能够协调完美,他不得不调整节奏以留出些时间用来思考和适应,哪怕在这里的都是经过多年考验的专业人士,哪怕在此前反复模拟过多次,可当所有人聚集在同一个空间里时,一切秩序就会自然而然的走样。
这是一场没有预先排练过的音乐会,所有沟通都是以文字的方式进行的,包括那些难以通过语言表述的部分,毕竟最为艰难的是凭借肌肉记忆尝试完成表达所需的控制,从力度到时间,从角度到情绪,镜头之外的付出才是最值得被世人知晓并被历史记忆的。
没有谢幕,没有观众,更没有持续的掌声。
情绪激荡到让身体不由自主晃动起来的吕芳,享受着攀上更高难度巅峰时刻的兴奋与自豪。
无论未来是否有人能听到自己今夜的演奏,她都觉得不虚此生。等她正看景时,看到张美玉在笑,许曼芸在笑,田秀秀在笑,所有人都在笑,就连一向拘谨刻板的聂辰也不例外。
所有人起立,鼓掌,彼此拥抱,用生疏的手语告别和祝福,随后更换服装各奔东西,却又打破誓言,在不同的位置停下脚步,从不同的角度望向这世界上最后一座音乐厅。
明天,它就将正式更名,再也没人在里面演奏,再也没有乐团的挂牌,再也没有动人心魄的故事被聆听,被传颂。
但是,所有人都相信,音乐仍将存在,哪怕是以陌生的方式留载史册,音乐也不会就此从人类的历史中消失。
未来,对于所有热爱音乐的人都是痛苦的黑暗世纪,失去了灵性音律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