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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 3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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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显然,小陆医生再一次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
接诊到早班的最后一个患者时,陆为时的头脑已经昏沉到无法思考。
包裹在胸膛里的心脏跳得沉重费力,内里还发着烧干般的烫,像是一台运作过度的机器。
来复诊的患者从未见过小陆医生这幅样子,状态明显不如往常。
他好像很累。
正午阳光如同流淌的金沙披在他身上,媲美最华美的绸缎,辉泽绚烂,灼热滚烫,分明是最适合他的颜色,可他却好像冷下来了。
是那种枯朽灰败的冷,病态与疲态又深又重,肤色黯淡苍白得如霜如雪,眉宇间明朗的意气被恹恹倦色取而代之,嶙峋的肘骨撑于桌面,指节抵在唇前,偶尔传来抑不住的几声咳。
“……小陆医生,”患者忧心忡忡地凝望他,“你还好么?”
陆为时没有回应。
尽管他竭力想要维持专业严谨的态度,集中注意力倾听患者的叙述,可视野中逐渐发白模糊的景象,与耳边嗡嗡作响的耳鸣,都无可避免地在分散他的注意力。
甚至有那么一个瞬间,现实中的一切画面都如高温中的蜡像般融化,所处环境支离破碎。恍惚浑噩间,他甚至分辨不清自己在做什么,身在何处。
天地倒悬,眩晕中眼前唯余一片扩散的白,视网膜鼓胀收缩着,和心脏的位置一样,都一阵阵传来沉剧的刺痛。
陆为时疼得失了神。
就是这一刻,那种凌迟着灵魂至死方休,永远无法消解的疲惫和窒息感,终于让他意识到:
——他已经不再适合当一个医生。
医院是战场,“敌人”四面八方涌来,每个科室都是面对死神的最后一道防线,艰苦卓绝的保卫战无时无刻都在进行,而他这个伤员,显然已经失去了作战的能力。
坚持以这样的状态接诊,既无法准确判断患者的症状,也损耗自己的精力。他如今的身体,毕竟关乎着年后即将到来的第一场人工心脏置换手术,承载着同事们积累的心血,与治愈无数心衰病人的希望。
……这次,确实是他任性。
是他天真,是他自负,是他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可在疾病面前,人人皆凡人。在生死面前,无人是宠儿。
原来他不是什么天选医学圣体,不是受命运眷顾的幸运儿,也不是哪篇爽文里的主角。
陆为时仅仅是普通的陆为时,而已。
缓过心脏一阵剧烈的疼痛以后,眩晕逐渐消褪,如同离岸的潮水。陆为时涣散的视线得以重新凝聚,模糊景象重归清晰。
他咳嗽几声,手掌往下挪动,微不可查地按压一下心脏的位置,面带歉意地笑一下:“不好意思,刚才我耳朵有些听不清楚。为了保证诊断的准确度,我给你换个人来,好吗?”
小陆医生的嘴唇如同寂静严寒中枯败的花瓣,白得泛着可怕的灰。
患者哪里敢说话,只会点头。
陆为时边咳嗽,边打电话联系科室负责排班的值班医生。
挂在墙前的时钟里,分针还没走过几轮,李若姝就已推门而入。
门影子铺展得既长且深,像一片深邃静默的海域。
李若姝站在那里,透过冰冷眼镜片看向他的眼神深沉复杂。
陆为时熟悉这样的眼神。
自他受伤以来,几乎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是这样,充满同情怜悯,悲哀极了。
陆为时叹一声,咳几下,遂觉得好笑,仰头咧嘴,打趣她:“李学妹,你用这种眼神看我做什么,我又没顺你笔。”
众所周知,医生们大都是师承制,从学校到工作,相互陪伴着经历医院里无数的生与死,彼此间既是同事家人,更是亲密无间战友,向来情同手足,不分你我。
唯独用笔方面是特例。
刚来做规培的医生常会发出灵魂拷问:“笔呢!?我那么大的一堆笔呢!?”
原因无他,顺笔这件事已然成为了医生们的习惯。上午还库存充足的口袋,下午就空空如也,弹尽粮绝。有人的笔用着用着就没了,有人的笔却无性繁殖,越用越多。
为此,口头禅为:“你为什么要在我的笔上贴你名字。”的惯犯小陆医生,专门将其总结为“中性笔守恒定律”。
但这次,陆为时真没顺。
“看见没,私人订制款,是谁!?谁这么有品味?”陆为时因痛改前非而沾沾自喜,招摇地晃着手中的笔,若非受伤导致的肌腱功能受损,他估计能直接将笔转出花开,“哦,原来是我们家阿晚的笔啊,难怪用着这么流畅。”
就是CPU干烧了也料不到他会来这么一出的李若姝:“……”
陆为时已经逐渐变态,将笔杆子放到鼻尖,浮夸地嗅两嗅,边咳边笑:“闻闻,闻闻!连墨都是阿晚的味道,真是——泰!香!辣!芜湖!”
嘴角在上扬和下撇之间来回横跳,嘴唇抽搐的李若姝:“……”
一如既往被小陆医生的抽象行为逗得忍俊不禁的患者:“……噗,呃,咳咳咳。”
很想笑,又觉得笑起来很不礼貌怎么办,急求。
“够了!”门外保安忍无可忍,咬牙切齿,“闭,嘴!”
“好嘞,”陆为时从善如流地站起身,拍拍椅背,干脆磊落地朝李若姝道歉,“我错了,小李医生,我不应该不听你的话,坚持接诊。害你要来给我收拾烂摊子。”
李若姝抬眼,视线与他交汇。
这人握笔的掌背血管脉络清晰可见,分明是受命运重创的人。伤了,残了,病了,眼神却仍如十八岁少年一样干净明澈,精气十足,带着一身纤尘不染的坦荡与磊落。
看不到丝毫愤懑与怨怼。
“对不起啊。”陆为时朝她笑。
“不遗憾吗?”李若姝疑惑。
短缺到不足以满足医院需求的数量,决定了医生职业需要承受的压力。
如此高强度的工作,是他身体所无法支撑的。
没有什么一劳永逸,他正在走一条无尽的路。
由于首例临床受试者的特殊性,没人能确保他手术后的状况能比现在好,并且即便人工心脏移植成功,他也还是要面对无穷尽的预后治疗。
他将永远在生死之间徘徊,直到生命尽头。
连活着都是种挑战,怎么能够继续当医生?
以陆为时的聪明,想必已然明晰了自己的处境。
他这么热爱医学,认真努力的做一个好医生,却只能选择放弃这个职业。
所以,李若姝问他,遗不遗憾。
“其实也是遗憾过了,”陆为时眨眨眼睛,并不如何在意,也不动容,笑起来映着阳光,洒然明朗,“但没什么用。”
与其如此,不如算了。
“谢啦,”陆为时转身往外,步伐不太稳定,抬手臂潇洒一挥,“今天的工资师兄给你付。”
“……”李若姝行云流水地披上白大褂,推推眼镜,“江总付过了,他让我来的。”
陆为时一顿,看向坐在掉漆斑驳的塑料椅子上,膝盖放着电脑,姿态端庄,闻言浑身僵硬了一下的江晚。
“嚯,”陆为时眉开眼笑,“我还好奇,明明今天不是你值班,来的人怎么是你。”
他俯身,笑吟吟看向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硬撑棺材脸的江晚,调戏般揶揄:“原来是江总的手笔。”
相识多年,江晚太熟悉陆为时了。
这人是被纵惯了,肆意妄为的做派,劝不住,得要吃点苦头,撞疼了才肯知道错。
李若姝说陆为时的状态不适合接诊,谁来劝陆为时都不肯放弃。
身为家属的江晚索性就不再强求,让他去接。
反正他虽恣意无拘,却行止有度,能够衡量自己的状态,及时止损。
只是要自己意识到自己不再是世界主角的这份清醒,难免残酷得有些过头。
找来陆为时最熟悉的师妹李若姝来兜底,或许能够让陆为时对患者的愧疚减少一些。
在江晚看来,他的陆为时已经吃了足够多的苦。
他不想让陆为时再难受了。
……
年夜饭是在实验楼吃的。
实验楼规矩比住院部相对宽松一些。
杨延昭带老伴亲自包的饺子过来短暂问候了一下陆为时。
而李若姝、邓文、Izzy还有几个关系近的,同样要在医院值班的医生则直接将陆为时的病房当成根据地,带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菜,以及一打啤酒。
Izzy一口喝出痛苦面具:“哦,亲爱的,你知道吗,这玩意的味道比泡我一个月没洗袜子的洗衣水还要浓烈刺鼻,且没有任何格调与品味,与其喝这个,不如拿杯子到厨余垃圾桶里挖两杯东西喝。”
没有任何品味,吨吨喝的邓文默默将酒瓶推远了些:“……”
没有任何格调,正在喝的李若姝放下酒瓶:“……”
江晚不知从哪里突然掏出一瓶红的。
正苦着一张脸,空虚地吃着饭堂做的“淡出个鸟”餐的陆为时发问:“咦?这不是……”
“家里酒柜的酒。”江晚淡淡道。
陆为时眯眼,打量着瓶身的标签疑惑:“好像是我收藏的那瓶……”
江晚动作利落,三两下给它拧开了:“对,就是那瓶。”
“???”陆为时大为震惊,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是困惑地望向江晚,眼神清澈且愚蠢。
“酒这种东西,就是要热热闹闹才好喝。这不是你说的么,”江晚拿干净的筷子头沾了一点酒,递给他,“既然喝一顿少一顿,就别想收不收藏的事。”
别追忆,别眷恋,别缅怀。
要开怀,要放纵,要乱来。
江晚举杯:“我们及时行乐。”
能得陆大少爷青睐,收藏在酒柜里的酒,想来必非凡品。
医生们争先恐后,迅速依照各自不同的酒量斟了酒,也不讲究用的是什么酒杯,装的是什么标准度量,斟得深浅不一。
陆为时先看昔日老友,再看逐渐融入人群而不自知的伴侣,满足到开怀大笑。
什么珍品,美酒。
再美也美不过今天了。
于是陆为时率先将他那根只沾了一点酒的筷子往前一伸:“新年快乐。”
各种乱七八糟的杯子碰撞交织到一起,声音杂乱。
人们的回应声却很响亮,尽是难以描述的欢欣:“新年快乐——!”
越是尽兴的场合,越容易喝醉。
后面除陆为时以外,大家都喝高了,逐渐开始胡说八道,什么玩笑都敢开,什么牛逼都敢吹,追忆往昔,畅想未来。
大家都不约而同选择屏蔽了那些不开心的事,小心翼翼避开陆为时生病的话题,宛如从没发生过“医闹”的事。
陆为时静静看着,发觉江晚的酒量还真是在生意场中被锻炼得很好了,红的白的啤的混喝,战斗到最后一刻,微红的醉态才爬上脖子。
跟从前学校里那个,两杯倒的学弟判若两人。
江晚晕的厉害,微醺中一抬眼,见当年在操场代表学生发言,顶着天才光环,高高在上,又遥不可及的学长近在咫尺,正一动不动地撑着脑袋看他。
天地浩大,但落到学长眼里的,竟只有一个他,笑意浮动着,爱意也浮动着。
满目风华。
“学长,”江晚伸手去勾他脖子,喉结滚动间,眸里的爱意被酒意衬托,不加掩饰的放纵出来,千丝万缕,璀璨如星河,“……为时。”
荣华生灭,万事虚空,潮水般的旧忆汹涌,如同三千场大梦。
而梦前梦后,梦醒梦中,江晚眼里也只有一个人。
一个,从大一到现在,他看了很多年很多年,好久好久的人。
“陆为时。”江晚吻他,爱到深处,搂着他一身支离病骨,眼底悲哀不同于旁人的怜悯,而是满到溢出来的心疼。
谈判中总作为强势方,从来不肯低头的江晚语气中带了一些温柔的小心,竟像哀求:“陆为时,答应我,平安健康,长命百岁,陪我一起变老好吗?”
陆为时搂住江晚,右手手掌全无感应,只能用胳膊使劲,拥抱得用力,却,不敢说话。
他的阿晚,总是在请求。
总是一遍又一遍要他承诺,他会长命百岁。
“和我一起变老,好吗?”江晚轻声问,像庙宇里不敢高声语,向神明祈愿的信徒。
又或者不是信徒,只是一个普普通通,满心满眼都是所爱之人的痴情种。
“……”陆为时张了张口,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亲吻代替。
簌簌如残雪的月光,温柔地照亮了少年的病容。
以及眼角,一滴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