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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旧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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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如同融化的金色蜜糖,缓慢而粘稠地流淌过高三(一)班洁净的玻璃窗,将偌大的教室切割成明暗交错、几何形状分明的静谧空间。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无声起舞。旧书页、木质桌椅与淡淡洗衣液清香混合成独属于校园的气息,安宁之下涌动着难以言说的青春期躁动。
午休时分,喧嚣暂歇。多数同学伏案小憩,呼吸均匀轻浅。唯有学习委员林薇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固执地敲打着这片宁静。
姚星遇坐在靠过道的位置,侧身对着窗外。一本厚重的物理竞赛题集摊开在他面前,阳光恰好落在他握着笔的、骨节分明的手上。他眉心微蹙,长睫低垂,整个人沉浸于电磁场交织的理性世界,周遭一切沦为模糊背景音。
他的右手无意识地动了起来。
一支最普通的黑色中性笔,在他纤长白皙的指间仿佛被赋予了灵魂。它灵活地翻转、跳跃、穿梭,绕拇指基部旋转,滑过中指指背,在食指与中指间稳定穿梭,划出一道道令人眼花缭乱的流畅弧线。这动作带着一种独特的、近乎艺术的节奏感,与他外表冷清疏离的气质形成奇异而引人注目的反差。
原本趴着假寐的霍明奕,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前排同学的肩膀,死死锁定了姚星遇那只转笔的手。突然,他想到了以前——
同样是让人昏昏欲睡的盛夏午后。阳光被图书馆老旧的深绿色百叶窗切割成窄窄的光带,无力地投射在弥漫着陈旧书页、细微灰尘和淡淡樟脑丸味道的空气里。
年少些的姚星遇就坐在他对面,隔着一张漆面斑驳的暗红色木质长桌。同样微蹙着眉,面对摊开的数学竞赛题集。手指间那支暗蓝色旧钢笔转得飞快,带出些许残影,笔帽金属边缘偶尔捕捉阳光,反射出刺眼碎光。
年少些的霍明奕,头发更蓬松微卷,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稚气,穿着宽大篮球背心,身上还带着室外球场跑进来的蓬勃热气。他百无聊赖翻着漫画,眼神却总飘向对面。看着姚星遇那副严肃认真、仿佛与世界隔绝的侧脸,和指尖永动般旋转的笔,一个恶作剧的念头混合着难以言喻的亲近渴望冒了出来。
他忽然笑嘻嘻地、毫无预兆地伸出手,快得像扑食的幼豹,一把精准抓住姚星遇转笔的手!指尖温热,甚至带着点偷喝冰汽水留下的湿意,掌心汗湿,那种温热潮湿的触感,暧昧紧密地包裹住姚星遇微凉的手腕内侧皮肤,电流般的战栗感瞬间炸开,窜上两人脊柱。
"别转了,"霍明奕声音压得极低,声线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介于耍赖撒娇和刚变声后磁性沙哑间的黏糊劲儿,"眼晕。这题又卡住了?傻了吧?叫声奕哥,奕哥教你啊!"他眉毛挑高,脸上是混合得意、逗弄和隐藏很好的、想吸引对方全部注意力的神情。
姚星遇像是被惊扰,猛地回神,下意识用力想抽回手,脸颊因打断和亲密接触泛起极淡薄红。他抬起眼瞪向霍明奕,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真实的恼火:"谁要你教!吵死了!松手!"然而,那瞪视却没什么真正的杀伤力,反而因为那层薄红和微微鼓起的腮帮而显得有些……虚张声势。他的嘴角甚至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那是一种对最亲近、最信任之人才会流露的、带着纵容和无可奈何的嫌弃。
霍明奕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像是得到了某种鼓励,得寸进尺地攥得更紧了些,甚至得瑟地用拇指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姚星遇手腕内侧那片细腻的皮肤,感受到对方瞬间更加明显的僵硬和更红的耳尖。他整个人从对面凑得更近,胳膊肘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鼻尖几乎要碰到姚星遇额前柔软的黑发,能清晰地闻到他发间淡淡的、某种冷冽清爽的洗发水清香,混合着一点点阳光晒过的干净味道。他继续压低声音,气息故意拂过姚星遇格外敏感的耳廓和颈侧,带着恶作剧彻底得逞般的、灿烂又欠揍的笑意,用气声耳语:"那……亲一下当学费?就一下?嗯?"
姚星遇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红得滴血,像是被高温烫到一样,连带着脖颈都蔓延开一片粉色。他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猛地用手里的厚重题集隔开两人之间过于靠近的距离,书本边缘不轻不重地拍在霍明奕笑嘻嘻、凑过来的脸上,发出"啪"一声轻响。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却明显软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恼的颤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滚!再闹我就走了!"
霍明奕被书拍得往后仰了仰,却不生气,反而捂着被拍的地方笑得更加开心,眼睛弯成了月牙,像只偷腥成功的大型犬,压着笑声嘟囔:"哎呀,好凶哦……"但终究是怕他真的生气走掉,慢慢松开了手,只是目光依旧黏在姚星遇通红未褪的侧脸上,心满意足。
那支普通的黑色中性笔,此刻仍在姚星遇指间飞舞旋转,技巧甚至比记忆中更娴熟、更举重若轻、更行云流水。
可那个会不管不顾笑着闹着去抓住他手、会赖皮索要亲吻当"学费"、会因他一个脸红一句软化"滚"而心花怒放的夏天,那个会因一个靠近就心跳失序耳尖通红羞恼交加的、鲜活柔软的姚星遇……好像再也……回不来了。那个弥漫旧书、冰汽水、汗水与阳光味道的午后,被永远封存于记忆琥珀,触手可及,却又隔着一层冰冷坚硬、无法逾越的屏障。
霍明奕心脏像被无形冰冷手猛地攥紧,用力到指节泛白。酸涩难言的、密密麻麻的尖锐痛楚,从心脏最深处疯狂蔓延,席卷四肢百骸,几乎让他无法呼吸,指尖感到麻痹般冰凉。他几乎能清晰幻觉般回忆起那时空气里漂浮的旧书页霉味、冰镇玻璃瓶汽水的甜腻气泡感、自己身上刚运动过的汗味,以及姚星遇颈间淡淡的、像雪松或某种冷冽植物的干净香气,干净得让人想靠近深深吸一口。那些曾经触手可及的温暖、亲昵、毫无保留笑闹和依赖,此刻都化作最锋利冰锥,反复残忍刺戳他冰冷孤独的现实,提醒他失去的是什么。
姚星遇似乎终于攻克物理难题某个关键瓶颈,微蹙眉心舒展些,紧抿唇线放松。笔尖在纸面有短暂停顿,随后流畅在草稿纸空白处写下几行清晰简洁推导步骤,字迹清隽有力。随着思考暂告段落,精神不再高度紧绷,那支在他指尖仿佛拥有生命般飞舞的中性笔,也随之缓缓减速,最终彻底停下,安静驯服躺回他微凉指间,如同被收敛起来的小小秘密。
几乎就在那支笔停止旋转、彻底安静下来的同一瞬间,仿佛存在某种诡异心灵感应,后排霍明奕像被某种剧烈无处宣泄的烦躁情绪猛地攫住,喉咙发出一声极其压抑、近乎哽咽的喘息。他猛地抬起双手,用力地、近乎粗暴胡乱地揉乱自己那一头本就不算整齐的头发!手指插入发根,甚至扯痛头皮,将原本勉强有型的头发揉得一团糟,发丝凌乱毫无章法四处翘起,这动作充满野兽被困般的焦灼、深深挫败感和一种孩童式的、无能为力的愤怒。
——这是他情绪极度烦躁、郁闷、痛苦或感到深深无力时,标志性的、几乎无法自控的习惯性动作。
前排,姚星遇挺直的背脊几不可查地僵硬一瞬,幅度小到几乎无法肉眼察觉,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他肩膀线条在那瞬间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他也记得。
记得太清楚了。
清晰得如同昨日。
记得每次霍明奕遇到死活解不出的数学难题,或篮球赛打输,或 simply just 莫名其妙心情低落闹别扭时,就会这样孩子气地、暴躁地、不管不顾揉乱自己那一头总是不大听话的软毛,把头发弄得像被狂风蹂躏过的鸟窝。然后,下一秒,就会像一只受了巨大委屈、急需安慰和确认所有权的大型金毛犬科动物,不管周围有没有人,不管场合是否合适,就会不管不顾趴到他旁边桌子上,把毛茸茸乱糟糟脑袋强行拱进他颈窝里,或更过分地,直接整个人从后面抱住他,把滚烫脸颊埋在他单薄背脊上,发出哼哼唧唧模糊不清的抱怨和撒娇声,贪婪汲取他身上温度和那点微薄安慰,直到他无奈地、一次又一次放下手中笔,转过身,或抬起手,轻轻地、有些笨拙地回抱住他,或用手指耐心地、一遍遍梳理他那头被自己揉得乱糟糟的头发,低声地、一遍遍地哄上几句……那些亲昵的、依赖的、毫无保留的触碰和温度,此刻回想起来,竟然带着灼伤般的痛感。
那些画面,那些触感,那些温度,那些带着抱怨和撒娇的、湿热的呼吸拂过皮肤的感觉……带着惊人的、鲜活的、令人窒息般的温度和细节,猛地撞进姚星遇脑海,如同海啸般试图摧毁他精心构筑的冰层。
姚星遇猛地闭上眼,浓密睫毛如受惊蝶翼剧烈颤抖,像被那些突然不受控制涌现的、过于鲜活滚烫的记忆狠狠烫伤。他下意识深吸一口气,走廊里带着灰尘味的、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丝冰冷刺痛感,试图强行压下胸腔里骤然掀起的、几乎要失控的惊涛骇浪。他甚至产生荒谬幻觉,仿佛颈侧皮肤真的又传来了那种温热呼吸拂过的、酥麻的、令人战栗的触感。
不能回忆。
不许回忆。
回忆是裹着蜜糖的、见血封喉的毒药,是淬了冰的、锋利无比的刀刃,只会让现有的伤口再次撕裂,鲜血淋漓。
他重新睁开眼时,目光已用尽全力强迫自己恢复惯有的冷清和平静,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神、僵硬与剧烈的情感动摇,都只是阳光偏移造成的错觉,或从未发生过。他若无其事地、近乎刻板地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面前摊开的物理题集上,试图将所有精神都钉死在那些冰冷的公式和符号之上。然而,他握着笔的指尖,却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泄露了冰封表面之下,并不平静、甚至堪称汹涌的内心世界。
但两人之间,这些深埋的、关于共同过去和亲密习惯的无声证据,这些只有彼此才懂的、细微的身体语言和条件反射,已然悄然浮现水面,暴露在寂静的空气里。一个无意识的、思考时的习惯小动作,一个情绪失控时的习惯性反应,像两把匹配的、生了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狠狠地捅开了记忆的潘多拉魔盒,释放出那些甜蜜又痛苦的幽灵。它们无声却剧烈地刺痛着彼此,尖锐地、残酷地提醒着他们曾经拥有过怎样毫无间隙、炽热浓烈的亲密与依赖,又最终失去了什么,如今隔着了怎样看似咫尺、实则天涯的距离。
教室的另一角,靠窗的位置。
董嘉识的目光从手中那本假装在阅读的英文原著上抬起,镜片后的视线冷静得像手术刀,不着痕迹地扫过姚星遇骤然紧绷后又强行放松、却依旧泄露出细微颤抖的背影,再掠过霍明奕那布满显而易见烦躁痛苦、陷入回忆无法自拔的侧脸。他极轻地推了推眼镜,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了然又意味深长的弧度。这一切,比他预想的还要……有趣。
贾梦悬刚好睡醒,揉着眼睛抬起头,恰好看到霍明奕用力揉头发和姚星遇背影瞬间僵硬的细微动作。她困惑地眨了眨眼,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旁边的曲亭玉,压低声音:"欸,你看霍明奕怎么了?突然跟自己头发过不去?还有姚星遇……好像有点怪怪的?"
曲亭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若有所思:"不知道……但感觉,他俩之间肯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秘密。"女生的直觉让她捕捉到了那不同寻常的氛围。
张些浩大大咧咧地从前门进来,嗓门不小:"欸,下午体育课好像要测一千米,要命……"他的话打破了教室的宁静,也瞬间打散了那无声流淌在特定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流。
霍明奕像是被惊醒,猛地回过神,放下揉头发的手,脸上闪过一丝狼狈,迅速低下头假装看书。
姚星遇的背脊则挺得更直,仿佛要将所有外界的干扰都屏蔽在外。
但某些东西,已经被看见了,被感知了。共同的过去像无法彻底抹去的墨迹,总在不经意间显露痕迹,让试图冰封的心泛起涟漪,也让试图靠近的人痛彻心扉。
这漫长午休的尾声,阳光依旧温暖,教室依旧安静,但某些深埋的情感与记忆,已然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完成了一次无声却激烈的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