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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净化”的枷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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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纯白的寂静中失去了意义。它不再流动,而是被切割成无数个三次的循环。触碰、擦拭、计数。跺脚、转身、屏息。每一个动作都必须精确,每一个序列都必须完整。任何偏差——一次擦拭力度稍轻,一次计数在脑中模糊——都会立刻引发那恐怖的、高压电流般的焦虑潮汐,迫使我倒退,重来,直到完美无缺。
我的存在被简化为一套冰冷的程序。思维是多余的,情绪是危险的干扰项。唯一重要的是执行。保持这绝对的、毫无瑕疵的洁净与秩序。
然而,这片纯白领域并非静止不变。它也在回应着我的仪式。
起初,墙壁和地面只是光滑的平面。但随着我不停地擦拭、摩擦,某些被我反复清洁的特定点位,开始微微发热。一种不自然的、内部产生的温热,仿佛我的偏执正在给这片无机质的环境注入能量。
更令人不安的是,一些被我摩擦最频繁的区域,那绝对纯白的表面开始变得有些……模糊。仿佛极细微的磨损正在发生,显露出底下另一种更为黯淡的、灰白色的材质。这种变化微乎其微,几乎是一种幻觉,但却在我心中激起新的恐慌——我在破坏这完美的洁净?我的净化行为本身,正在制造一种新的、更深层的不完美?
这个念头本身就像是最恶毒的污染,几乎让我的仪式崩溃。我强行压下尖叫的冲动,更加疯狂地投入到擦拭中,试图用更多的“三次”来抹去这可怕的发现。
低语没有回来。这里没有声音,只有指令和计数。但一种新的视觉干扰开始出现。
在我执行动作的间隙,在我眼角的余光里,那纯白的墙壁上会突然浮现出短暂的、扭曲的污迹。
它们形态不一:有时像是一个油腻的手指印,有时像是一滴溅开的暗色液体,有时则是无法形容的、蠕动的不规则形状。它们总是瞬间出现,又在我猛地转头直视时消失无踪,只留下光滑无瑕的白色平面,以及我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心跳。
是幻觉?还是这片领域在模仿我内心的恐惧,将我害怕的东西投射出来,测试我的反应?
无论是什么,它们都成功了。每一次闪现都像是一次针刺,促使我更加频繁、更加用力地擦拭那些区域,即使那里什么都没有。我的动作渐渐带上一丝绝望的疯狂。洁净不再是为了维持秩序,而是为了驱赶这些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幽灵。
我感到精疲力竭,不是身体上的,而是一种灵魂深处的耗竭。维持这种绝对的、不容有失的控制,其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消耗。每一个完成的“三次”都像抽走我的一部分生命力,去填补一个永远也填不满的、名为“绝对洁净”的黑洞。
我想停下来。
这个念头如同 blasphemy(亵渎神明),瞬间引发了剧烈的焦虑反应。胃部拧紧,头皮发麻,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等待崩溃。我死死咬住牙,强迫自己继续下一个序列:触摸左肩,感知灰尘,擦拭墙壁,一次,两次,三次…
但那个念头留下了裂痕。
在这极致的、自我禁锢的秩序中,我第一次萌生了想要打破它的渴望。不是失误,不是被焦虑强迫的重来,而是主动的、意志层面的停止。
这个想法太可怕,又太诱人。
就在这时,漫长的、一成不变的纯白走廊前方,出现了某种变化。
在视线的尽头,地板与墙壁的连接处,颜色似乎……深了那么一点点。不是污迹,而是一种稳定的、细微的色差。
我僵硬的、不断重复动作的身体,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迟疑。指令仍在生成:右手手背,可疑的湿气,擦拭…
但我没有立刻执行。
我的目光被那远处的色差吸引住了。它像是一个微小的缺陷,嵌在这片完美的、令人窒息的白之中。
一个错误的音符。
但它却比任何绝对的洁净都更让我感到……真实。
焦虑开始攀升,警告我偏离程序的后果。右手手背,湿气,擦拭!一次! 指令在颅内尖啸。
我颤抖着,目光在那远处的色差和需要擦拭的墙壁之间来回移动。
两次! 焦虑如同冰锥,刺入我的太阳穴。
我……我需要去看看。
这个决定带来的恐惧,几乎与面对剧团长或织梦者时一样强烈。我不是在逃离某个外在的威胁,而是在反抗我自己内心的暴政。
三次!错误!错误!错误! 焦虑如同海啸般袭来,几乎要摧毁我的意志。生理性的恶心感涌上喉咙。
我发出一声压抑的、近乎呜咽的喘息,猛地向着前方那片色差,迈出了第一步。
一步。
违背仪式的痛苦几乎让我跪倒在地。纯白的世界似乎在震动,发出一种我听不见却能感觉到的、高频的嗡鸣,谴责着我的背叛。
两步。
清洗!计数!修正! 无形的指令像鞭子一样抽打我的神经。
三步。
我踉跄着,抵抗着全身心要求我立刻趴下开始执行清洗仪式的冲动,朝着那越来越清晰的色差走去。
那不再是模糊的色差。它逐渐显露出形状。
是一扇门。
一扇非常古老、朴素的木门,没有任何装饰。它的颜色是深沉的、温暖的棕褐色,与周围冰冷绝望的纯白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门板上甚至能看到细微的木纹和岁月留下的浅淡划痕。
它就那样嵌在纯白的墙壁上,没有任何框线,仿佛一个被强行粘贴进来的异物,一个系统错误。
我停在门前,剧烈的焦虑和一种病态的好奇心在我体内交战。这扇门通向哪里?是更深的陷阱,还是……一个不同的地方?
门上没有把手,只有一个老式的、黄铜色的钥匙孔。
而就在我凝视钥匙孔的瞬间,一个全新的、清晰的指令覆盖了所有关于清洗的念头,直接生成:
需要钥匙。
寻找的指令。一个目标。
与此同时,我右手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已经准备好了去抓取某个不存在的物体。
纯白走廊的仪式似乎暂时沉默了,被这个新的、更具体的任务所取代。但我知道,它没有消失,只是潜伏着,等待我的失败,等待着我再次被那无形的污秽与无序所吞没。
新的阶段开始了。寻找。而在这片极致洁净、空无一物的领域里,寻找一把钥匙,这本身就是一个荒谬而绝望的任务。
心象界再次变换了它的折磨方式。从低语的侵蚀,到编织的解构,到冰冷的形态焦虑,再到无声的仪式禁锢,现在,是注定的寻觅与缺失。
我站在那扇陌生的门前,手空空如也,身后是无限延伸的、要求完美的纯白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