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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甜蜜与阴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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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吻,像一道强光,骤然照亮了两人之间所有晦暗不明的角落,也像一道分水岭,将之前所有混乱、挣扎、试探的情感,都归拢到了一个明确而崭新的轨道上。
关系的确立,并未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凌迟依旧是那个沉稳、细致的凌迟,俞岫白也依旧是那个需要被小心照顾的病人。
但空气中流动的因子,却已然不同。
凌迟的目光落在俞岫白身上时,那份专注里多了更直白的温柔与占有。
他会更自然地靠近,指尖拂过俞岫白脸颊或发丝的动作,不再仅仅是检查体温或整理仪容,而是带着亲昵的流连。递水、喂药时,指尖相触的瞬间,会多停留一秒,传递着无声的暖意。
俞岫白的变化则更为内敛,却也更加深刻。
他不再刻意回避凌迟的触碰,甚至会在凌迟靠近时,下意识地微微仰起脸,像一株渴望阳光的植物。
苍白的脸上,偶尔会因为凌迟一个不经意的温柔举动,或是那句低沉的“岫白”,而泛起浅浅的红晕,如同冰雪初融时,透出的一点春意。
他开始更仔细地观察凌迟,看他工作时微蹙的眉头,看他为自己忙碌时专注的侧影,然后偷偷地、在心里勾勒,那份懵懂的爱意,在安全的港湾里,悄然滋长,变得越发清晰和坚定。
他甚至重新拿起了画笔,不再藏着掖着。他画凌迟递给小白零食时,唇角那抹极淡却真实的弧度;画凌迟在晨光中阅读文件时,低垂的、睫毛浓密的剪影。笔触依旧带着他特有的细腻温柔,但色彩却比之前明亮了许多,仿佛他内心的阴霾,真的被那个吻驱散了大半。
凌迟发现他在画自己,会走过来,从身后轻轻拥住他,下巴抵在他的发顶,看着画纸,低声评价:“这里的光影,可以再大胆一些。”他的气息拂过耳畔,带来一阵酥麻的悸动。
俞岫白会红着脸,小声反驳:“……明明就是这样。”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向后,更紧地靠进那个温暖坚实的怀抱里。小白趴在他们脚边,懒洋洋地摇着尾巴。
这短暂的、偷来的时光,美好得像一个易碎的琉璃梦。
然而,潜藏的阴影,从未真正离去。
一天午后,俞岫白靠在沙发上画画,笔尖刚勾勒出凌迟的轮廓,一阵极其细微的、如同电流窜过般的麻痹感,突然从右手指尖传来,迅速蔓延至整个手掌。笔尖一滑,在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扭曲的线条。
他愣住了,下意识地想握紧笔,却发现手指带着一种陌生的僵硬和无力感。这种失控感转瞬即逝,几秒钟后恢复正常,仿佛只是错觉。
但俞岫白的心,却沉了下去。这不是第一次了。
最近,他偶尔会感觉到这种短暂的、局部的麻木或无力,像冰冷的警铃,一次次提醒着他身体内部正在发生着未知的、不受控制的变化。
他将这份不安,用力地压回了心底,揉碎了画坏的纸,不想破坏这难得的宁静,更不想让凌迟担心。这种刻意压抑和随之而来的、对失控的恐惧,正是焦虑症的典型表现。
真正的风暴,发生在几天后的深夜。
凌迟因为一个临时的跨国视频会议,不得不去书房处理。确认俞岫白已经睡着后,他才轻声离开,带上了卧室的门。
俞岫白睡得并不安稳,迷迷糊糊间,他仿佛听到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声。那声音很熟悉,带着无尽的悲伤和绝望。他挣扎着睁开眼,卧室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夜灯。
然后,他看到了。
在床尾的阴影里,母亲蜷缩在那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正是那哭泣声的来源。她抬起头,泪流满面,眼神空洞地望着他,嘴唇翕动,无声地重复着两个字:“小白……小白……”
“妈……”俞岫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巨大的悲伤和想要冲过去拥抱母亲的冲动,让他猛地坐起身。
然而,就在他动作的瞬间,眼前的景象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猛地闪烁、扭曲起来。母亲的影像开始分裂、重叠,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那悲伤的哭泣声也变成了尖锐的、意义不明的噪音,狠狠刮擦着他的耳膜。
画面最终定格在一个熟悉又令人窒息的场景——父母的灵堂。他独自站在空旷的灵堂中央,四周是无声翻飞的白幡和冰冷的花圈。
然后,他听到了声音。
不是哭泣,而是某种……黏腻的、仿佛湿漉漉的东西在地上拖行的声音,从灵堂的阴影深处传来。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到父母的遗像上,那温和的笑容正在一点点溶解、剥落,露出底下腐烂的、空洞的眼窝。黑色的、浓稠的液体从眼眶里汩汩涌出,顺着墙壁流淌下来。
“小白……”
“小白……”
两个重叠的、扭曲变形的声音,像是从生锈的管道里挤出来,带着冰冷的恶意和无尽的怨毒,一声声呼唤着他的名字。那声音不再悲伤,而是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指责和牵引力,仿佛要将他拖入那片蠕动的黑暗。
俞岫白浑身冰凉,血液仿佛冻结。
他想尖叫,喉咙却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逃跑,双腿却如同灌了铅,钉在原地。
极度的恐惧与随之而来的、认为自己即将被拖入深渊的绝望感,混合着抑郁症带来的无价值感和自我厌恶,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他感觉自己正在被分解,被那腐烂的景象和扭曲的声音吞噬。
“不——!!!”
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喉咙的禁锢,在寂静的夜里骤然炸响。
几乎是同时,卧室门被猛地推开!
凌迟甚至来不及穿上拖鞋,几乎是撞开门冲了进来。会议刚进行到一半,他听到那声尖叫,心脏几乎骤停。
他看到俞岫白蜷缩在床角,双手死死抱着头,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是正在承受某种无形的酷刑。
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涣散,里面充满了全然的、未经掩饰的恐怖,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额发和睡衣。
“岫白!”凌迟几步冲到床边,声音因为惊惧而紧绷。
俞岫白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恐怖世界里,对凌迟的到来毫无反应,只是死死地盯着床尾那片空无一物的黑暗,嘴唇哆嗦着,发出破碎的音节:“……走开……妈……爸……别过来……不是我……对不起……”
凌迟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住,他不再犹豫,伸出双臂,强势却又带着无限小心地,将那个颤抖不止、被幻觉折磨得几乎崩溃的身体,紧紧、紧紧地拥入怀中。
“是我!凌迟!”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试图穿透那层恐惧的屏障,“看着我,岫白!那是假的!”
俞岫白在他怀里剧烈地挣扎了一下,指甲无意识地在他手臂上抓出红痕,但凌迟没有松开分毫,反而收紧了手臂,用自己温热的体温和沉稳的心跳,去温暖他冰凉的、被冷汗浸透的身体。
“没事了……没事了……”凌迟一遍遍地重复,下颌抵着他汗湿的发顶,大手在他背后一下下地、坚定地拍抚着。
“我在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你。呼吸,跟着我呼吸……”
在他的怀抱和持续不断的安抚下,俞岫白激烈的颤抖渐渐平息了一些,但那巨大的恐惧似乎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瘫软在凌迟怀里,只剩下小声的、压抑不住的啜泣,像个被彻底吓坏的孩子。这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和持续的低泣,是强烈焦虑发作后的典型状态。
凌迟抱着他,感受着他轻飘飘的体重和依旧冰凉的体温,看着他涣散瞳孔里残留的惊惧,一股尖锐的疼痛和前所未有的决心涌上心头。
他不能再让他一个人面对这些。
会议早已被抛诸脑后。凌迟就保持着拥抱的姿势,坐在床边,直到俞岫白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悠长,紧绷的身体彻底放松,陷入沉睡——或许是精疲力尽后的昏睡。
小心地将他在床上放平,盖好被子,凌迟却没有离开。
他走到门口,关掉了卧室的大灯,只留下一盏昏暗柔和的壁灯。然后,他走到床的另一侧,掀开被子,躺了下去。
他没有脱去外衣,只是侧身面向俞岫白,伸出手臂,隔着被子,轻轻环住他依旧单薄的身体,掌心覆在他微凉的手背上。
这是一个保护的姿态,一个无声的宣告。
俞岫白在睡梦中似乎感应到了这份安稳的存在,无意识地向他这边靠了靠,眉头虽然还微微蹙着,但呼吸却愈发绵长。
凌迟在昏暗的光线下,凝视着少年沉睡中依旧带着惊悸余韵的苍白面容,眼神深沉如夜。
幻觉的恐怖,疾病的阴影,心理的煎熬……这一切,他都无法替他承受。
但他可以,也必须,在他每一次被拖入深渊时,成为第一个拉住他手的人,成为他黑暗中唯一可以触碰到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