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 5 章 ...
-
江响这名字,跟他本人半点不沾边。既不“江”也不“响”,更像块被扔进臭水沟里的硬石头,沉默、硌人,浑身裹着一层洗不掉的泥腥味和戾气。
他要是往哪儿一站,那地方的气压都得低三分。
这小子个子窜得高,但精瘦,像根绷紧的弦,随时能弹出去抽人一脸血印子。头发永远是个毛寸,短的几乎要贴着近头皮,青茬儿底下是额角一道若隐若现的旧疤。眼神凶,看人的时候像野狗护食,带着股不管不顾的狠劲儿,好像全世界都欠他的,随时准备扑上来咬掉你一块肉。
提起他的纪律,所有老师都头疼,那简直就是一部行走的校规违反史。打架、逃课、顶撞老师……劣迹斑斑。每次他被拎到教务处,那副油盐不进、沉默对抗的样子,能让最佛系的老师血压飙升。
气人的是,这孙子次次考试都他妈是第一。
这种极致的矛盾,让老师们对江响的态度也变得微妙起来。
骂,照骂。该训的时候,口水一点不少喷。但真要上纲上线,按校规直接开除?没人会提这茬。
一方面,是惜才。哪怕江响像块茅坑里的石头,可他成绩是实打实的金光闪闪。哪个老师不希望自己手里出个状元?江响就是那块蒙尘的璞玉,虽然这“尘”厚得有点离谱。
另一方面,也是有点怵。不是怕他报复,而是潜意识里觉得,能把学习搞到这种程度,又敢那么不要命打架的家伙,脑回路肯定跟正常人不一样。逼急了,谁知道这混不吝的小子能干出什么事?
所以,大多数老师选择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只要江响不在学校里闹出捅破天的大事,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他逃课,只要不是太过分,也懒得深究。甚至在课堂上,只要他不打扰别人,睡觉也就随他去了。
毕竟,一个能拉高年级平均分、冲击名校名额的“刺头”,和普通混日子的“刺头”,在老师心里的分量,终究是不一样的。
但他这身硬刺和那股往死里学的劲儿,都不是凭空长的。
六年级那年,他妈得了场拖垮全家的大病,最后还是走了。
留下个摇摇欲坠的家和一屁股这辈子都还不清的债。
他爸那个原本还算凑合的男人,彻底被抽走了脊梁骨,垮了。不是瘫在床上唉声叹气,就是出去吃喝嫖赌,回来不是吐得满地都是,就是红着眼睛发疯,抄起什么是什么,全往江响身上招呼。
“讨债鬼!”“怎么不是你替你妈死了!”……这些话混合着酒气和拳头,成了江响家常便饭。
更恶心的是,他妈去世后那个赌鬼加酒鬼老爸隔三差五还带不同的女人回来。隔音效果约等于无门的破板房里,各种声响毫无遮拦地灌进江响耳朵里,混合着他爸谄媚又令人作呕的笑。
那些女人身上劣质的香水味,能在他家那狭小逼仄的空间里残留好几天,像腐烂物的味道,熏得他胃里翻江倒海。
他恨他爸。恨得牙痒痒,无数次想抡起酒瓶给他开瓢。但又不能真打死他,打死了,这破房子没了顶债的,他连个窝都没了。所以他只能忍着,把所有的恨和恶心都憋在心里,酿成更毒的东西,再通过拳头发泄到别处。
他打架狠,不要命,因为潜意识里觉得活着也就这么回事,烂命一条,没了拉倒。
因为打架狠还经常接一些吓唬人的活儿,这种不要命的事钱给的都很高。帮人催债镇场子都是家常便饭。只是那天刚好让那个新来的碰见他被别人追债,实在让他这个校霸抹不开面。
他心里憋着一股巨大的、无处可去的愤怒和绝望。像一座沉默的火山,外表冷硬,内里是能焚毁一切的熔岩。
他看不起那些无忧无虑的同学,更憎恨那些拥有他所失去的一切的人——比如现在那个新来的、看起来干净又骄傲,甚至带着点“何不食肉糜”般无知感的转校生,陈逸。
他对陈逸的初始敌意,浓烈且不加掩饰。
但没人知道,在无数个被揍得浑身青紫、或者被他爸那些破事恶心得睡不着觉的深夜里,这个浑身是刺的少年也会蜷缩在冰冷的床板上想寻找点温暖,他喜欢透过窗外看外面黑黢黢的天空,就这么一直盯着。
那点深藏着的、几乎被他自己都遗忘的脆弱,直到遇到另一个同样从高处跌落、看似拥有他却极度渴望之物、实则内里也烂糟糟的陈逸,才在激烈的碰撞和别扭的靠近中,极其缓慢地、一丝丝地泄露出来。
江响不是英雄,甚至不算个好人。他只是泥潭里挣扎着不想被彻底淹没的一条野狗,凶狠地对着所有靠近的人龇牙,直到有一天,有人不怕死地扔过来一块不是石头的包子,还他妈是肉包子。
陈逸回去的时候,刘莉和管航还没到家。没钥匙,他只好在街上瞎晃悠。这地儿跟他以前待的大别墅不一样,楼后头是条闹哄哄的商业街,五金店、裁缝铺、活鸡活鱼摊子挨挨挤挤,空气里混着铁锈、布料和一点腥气的味道。
这种市井气儿,老师课堂讲的“人间烟火”,他有点陌生,又有点说不出的好奇。
正漫无目的地蹭着路边走,管航的电话打来了:“小逸,对不住啊,舅舅忙晕了头,忘了给你钥匙了!饿不饿?先去吃点东西垫巴垫巴,我送完这趟货就回来给你弄吃的。”管航语气里的歉意挺实在,砸得陈逸有点不知道怎么接话。
他习惯了没人惦记,冷不丁被人这么一关心,反而浑身不自在。
“嗯,你忙你的,不用管我。”他含糊地应了声,挂了电话。
在街上晃荡了一个多钟头,胃里确实开始空得发慌。前街走到头,店铺灯光昏黄,没啥能勾起食欲的。拐角有个小店,灯挺亮,看着暖和。陈逸没多想,掀开帘子就进去了。
一股食物暖烘烘的热气扑面而来,然后他就对上了一道没什么温度的视线。
江响。
操。陈逸脑子里瞬间冒出想倒带退出去的念头,可惜腿比脑子快,已经迈进去了。店老板是个笑呵呵的年轻男人,立刻迎上来:“吃点儿啥?帅哥。”
“啊?我……再看看……”陈逸话没说完,老板已经热情地把他往里面带,“这边有位置,跟人拼个桌行不?这会儿人多。”
等被按到桌子对面,陈逸才看清对面坐的是谁。妈的,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偏偏是江响这张厌世脸。老板还一脸熟稔地问江响:“响哥,不介意吧?”
江响眼皮都没太抬,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答。看样子是常客,陈逸瞥见他手边放着的书包。
“吃点什么?”老板又问一遍。
“有菜单吗?”陈逸下意识问。
江响这时才抬眸扫了他一眼,眼神里明晃晃写着“事儿逼”,然后用下巴朝墙上一扬。一张巨大的、印得花花绿绿的海报菜单贴在那儿。陈逸仰头看着,选择困难症犯了,饿过劲之后看啥都想吃,又好像啥都不对味。
“亮哥,给他来份全家福水饺。”对面的江响突然开口,替他做了决定,声音跟他的脸一样,没什么起伏。
“啊?哦,行吧……”陈逸愣了下,莫名其妙就接受了这个安排。
“快点吃,吃完腾地方。”江响丢下这句话,把自己盘里最后一个饺子塞进嘴里,利索地收拾好碗筷,端起来往后厨走,接着又手脚麻利地去收拾旁边一桌客人留下的狼藉。
他真在这儿打工?陈逸看着他的背影想。
没多久,老板端上来一大盘热气腾腾的饺子,个个白白胖胖。“你跟响哥认识啊?没见过你呢。”老板试图套近乎。
“转校生。”陈逸注意力全在饺子上,夹起一个塞进嘴里。北方的饺子真实在,皮薄馅大,一口下去满嘴香。他饿狠了,几乎没尝出啥味,三两口就干掉了一半。
“再蘸点这个醋试试,里头有姜末,配海鲜馅儿一绝!”老板热情推荐。
“什么?海鲜?”陈逸咀嚼的动作猛地停住。
“对啊,全家福嘛,鱼肉、扇贝、虾仁都有……尝不出来?”老板还挺纳闷。
“等等……”陈逸心里咯噔一下。我操!海鲜过敏!他长这么大几乎没碰过海鲜,哪知道是什么味道!
一股麻痒的感觉已经开始从喉咙口往上爬。他蹭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响声。“老板,最近的药店在哪儿?!”声音都变了调。
陈逸这话问得又急又冲,把老板吓了一跳,手指着门外:“出……出门右拐,走到头再左拐,有个绿色招牌的……”
话没说完,陈逸已经像颗炮弹似的冲了出去,帘子被他甩得啪一声响。
外面的冷风一吹,脸上和脖子上的痒意更明显了,还开始泛起一小片一小片的红疹。陈逸心里骂了句娘,顺着老板指的方向拔腿就跑。胃里刚才还觉得香喷喷的饺子,现在像揣了团火,烧得他心慌。
他妈的,江响这孙子,点什么不好点海鲜全家福!成心的吧!
跑到拐角,差点跟一个推着三轮车收废品的老头撞上。老头骂骂咧咧,陈逸头也没回地喊了句“对不起”,脚步没停。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呼吸开始有点不顺畅。他以前过敏没这么严重过,顶多起点疹子,这次不知道是吃得太急还是量太大,反应来得格外凶。
好不容易看到那个绿色的药店招牌,他几乎是撞开门冲进去的。“过敏!氯雷他定!”他扒着柜台,喘着粗气对里面的店员说,嗓子已经有点哑了。
店员看他满脸通红、脖子上都是疹子的样子,也不敢怠慢,赶紧拿了药和水。陈逸抖着手拆开包装,和水吞了下去,然后靠在柜台边大口喘气,等着药效发作。
药店里消毒水的味道混着自己身上的冷汗味,很难闻。他闭上眼,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管航那带着歉意的电话,一会儿是饺子店老板热情的笑脸,最后定格在江响那张没什么表情的冷脸上。
真他妈倒霉透顶。第一天转学,住进陌生舅舅家,钥匙没有,饿得前胸贴后背,然后被个看着就不对付的家伙“推荐”了一盘毒饺子。这日子开的什么鬼头。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喉咙的紧迫感慢慢缓解了,身上的痒意也没那么尖锐了。他付了钱,拖着还有点发软的腿走出药店。
夜风更冷了,他裹了裹单薄的外套,有点茫然地站在街口。现在去哪儿?回饺子店理论?找江响算账?好像都没什么劲。他这会儿浑身没力气,只想找个地方瘫着。
正犹豫着,手机响了,是管航。
“小逸,你到家了吗?我刚回来,没见着你人啊?在哪儿呢?”
陈逸听着电话那头带着关切和焦急的声音,张了张嘴,一肚子憋屈和难受涌上来,最后却只化成一句:
“没事,舅。我……吃错东西了,在药店买了药,这就回去。”
他挂了电话,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慢吞吞地朝着管航家的方向走去。
陈逸回去时管航正围着那条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围裙在厨房里忙活,锅铲磕碰铁锅的声音叮当作响。客厅里静悄悄的,没见着刘莉,也没那个小丫头片子的踪影。
“回来啦?新学校头一天,感觉怎么样?”管航端着两盘热菜从厨房出来,额头上冒着细汗,咧着嘴问他。一盘是青椒肉丝,一盘是炒土豆片,看着挺家常。
陈逸把书包随手丢在旧沙发上,感觉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股乏劲儿。“嗯,还行。”他应了一声,声音没什么力气,像被抽掉了筋骨。
管航把菜放上桌,招呼他:“洗洗手,吃饭了,饿坏了吧?”
陈逸站着没动,视线扫过桌上那两盘冒着热气的菜,喉结滚动了一下,却没什么食欲。他抬起眼皮,看向管航,语气平淡地扔出一句:
“哦,我在外面吃过了。”
管航顿了一下,脸上那点热络的笑稍稍淡了些,但很快又接上:“啊?吃过了啊……也行,外面吃的什么?干净吗?”
陈逸没心情细说饺子的事儿,更懒得提江响和那场鸡飞狗跳的过敏,只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他弯腰拎起书包带子,“我有点累,先回屋了。”
没等管航再说什么,他已经趿拉着步子穿过客厅,推开了那间属于他的小天地‘。
他把书包扔在书桌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自己也跟着瘫进椅子里,长长吁出一口气。这一整天,从踏进新学校大门开始,就像上了发条一样,绷得紧紧的。现在松懈下来,才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窗外传来楼下邻居家电视的声音,还有小孩哭闹的动静,市井的嘈杂隔着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他发了一会儿呆,才慢吞吞地拉开书包拉链,掏出那几本崭新的教材和练习册。
作业不算难,至少比宁雅那边重点高中的题量小多了。但他盯着书本上的字,感觉它们都在飘,半天也看不进去一行。脑子里一会儿是班上那些好奇打量他的目光,一会儿是饺子店老板热情的脸,最后总定格在江响那双没什么温度、却好像能看穿一切的眼睛上。
“操。”他低低骂了一句,强迫自己拿起笔。
笔尖在草稿纸上划拉,发出沙沙的声响。写写停停,效率低得可怜。没过多久,眼皮就开始发沉,像坠了铅块。脑袋一点一点,手里的笔也越来越慢。
他好像梦到了宁雅,又好像只是些光怪陆离的碎片。最后彻底撑不住,胳膊一软,脑袋直接枕在了摊开的练习册上,呼吸变得绵长均匀。
笔从松开的手指间滚落,在桌面上留下一道短短的划痕。
窗外天色彻底黑透,只有书桌上那盏旧台灯还亮着,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少年熟睡的背影,显得格外安静,也格外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