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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抽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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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的送行,确是一场合乎礼制的社交表演。码头上冠盖云集,侯雨文的父亲侯天川接替了张邦敏权知临州事,姿态谦逊,对张邦敏执礼甚恭。同僚、当地有头脸的士绅、商贾纷纷到场,说着冠冕堂皇的惜别之词。“翰墨戏文会”的一些成员也来了,围着张开彦,说着日后定要书信往来、以诗文寄怀的约定。张邦敏在任两年,官声尚可,亦有不少感念的百姓聚集过来,为父母官送行,平添了几分热闹与体面。
人声熙攘里,张开彦身着月白长衫,临风而立,应对得体,风姿清卓一如往日。直到登船的时辰将近,他心底那点微弱的星火,终是彻底黯了下去。
他垂下眼睫,唇角牵起一丝自嘲般的笑意。
是了,他又怎会来呢。
许家城南铺子后堂。
烛火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将许音的身影拉长,投在满是账册的墙壁上,如同一只即将扑食的猎豹。
他指尖划过簿册上最后一栏数字,合上册子,清脆的一声响,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把青花市价,再给我报一次。”许音的声音平静无波。
“是,少东家。”大掌柜深吸一口气,语速快而清晰:“咱们瓷坊的青花,林泉高致的文房雅器稳在五两到十两左右,画意瓷更是独步市场,二十两以上,而且现在有价无市,像是“风尘三侠”大罐、“林冲夜奔”笔筒都是一瓷难求。那些仿制的小窑口,品相不精,但仗着‘青花’的珍贵,而且供应量多,也能卖到三两左右。”他顿了顿,声音压低:“至于薛家……他们新出的那批青花,样式还是仿宫中的,用了顶好的苏麻离青,发色浓艳,定价四、五两到十几两都有,但总体略低于我们,摆明了是要压我们一头。”
许音静静地听着,垂眸凝神,仿佛在计算着敌人一步步踏入陷阱的脚步声。听完报价,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
“差不多了。”他缓缓站起身,烛光映照下,他的眼神带了霜雪,“新窑准备再开火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许音恨不得吃住都在瓷坊。仿佛要将自己熬干在永无止境的劳作里。经历过张家回京这一遭,许观复怎忍心再跟许音冷战,陆续来过几次,次次都给他带了吃食,看着他用完才走。
齐棱几人约莫有个七八天没有看见他了,说不担心是假的。
这日,齐棱绕过院子里堆积如山的瓷土和木柴,在那喧嚣声中,于窑口旁找到了许音。他正与韩利激烈地讨论着什么,语速快而急切,手指在桌子上飞快地涂画着,侧脸线条绷得紧紧的。
恰在这时,韩利被学徒叫走。周遭的喧嚣似乎瞬间退远了一些。方才还言辞犀利、精神亢奋的许音,猛地停顿下来。
他原本锐利如炬的目光,顷刻间涣散失焦,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小块冰冷的瓷土。那挺得笔直的脊背,却流露出一种深重的疲惫。
就那么一刹那,或许只有一两次呼吸的时间。
齐棱定定瞧着。
随即,许音回过神,视线地扫过四周,猝不及防地,恰恰撞上了齐棱的目光。
许音脸上那片刻的神情,如同被投入火中的薄纸,瞬间消失殆尽,他笑道:
“你怎么来了?”
齐棱却一点都笑不出来。面容冷冷的看着他,开口道:“一会儿随我去霁月楼。”许音张口就来的托词已经到了嘴边——
然而,齐棱却猛地出手,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很大,温热的掌心包裹住许音腕骨硌人的突出和皮肤下微凉的体温。
“今天你必须跟我走”
霁月楼的雅间内,气氛与往日有些微不同。酒菜已布好,却无人率先动筷。
侯雨文执壶,为众人斟满酒杯,动作一如既往的优雅周到。他放下酒壶,随意地开口,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许音:“听闻近日漕运查验又严了些,各家的货运都慢了不少。昭言,你窑里新烧的那批货,若是要走水路,还需早做打点,莫要误了期。”
卫珣夹了一筷子炙羊肉,含糊接道:“可不是么,前儿个我叔家铺子里一批北边的皮子,愣是在渡口卡了三天,生生错过了最好的行情。这漕司的老爷们,尽会折腾人。”
沈聿修慢条斯理地剔着鱼刺,闻言轻声道:“倒也未必全是刁难。今春多雨,河道水情复杂,难免查验严些。”
这话从沈聿修嘴里说出来侯雨文并不吃惊,论说话讨人烦的程度,沈聿修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待沈聿修转过头来看他,侯雨文刻意地冲他翻了个白眼。
沈聿修皱起眉头,待要说些什么,却被许音打断了。
许音伸出筷子,夹起一箸清炒芦蒿:
“你们很担心我?”
侯雨文先开了口,语气带着些忐忑:“当然了,那知州公子已然返京,你与他……”他顿了顿,“你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是不是……也顾不上想他的事了?”
许音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茶杯壁,倒是坦诚:“勉力为之,总是不能一下就忘了。”
齐棱又想起方才在瓷坊见到许音时那片刻失神,心头一阵无名火起,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蛮横语气说道:“许音,天底下又不是只剩他一个,再找一个比他好的不就结了。”
许音摆摆手:“我现在很忙,没心思想这些。”
齐棱知他现在定也没心思:“你若心灰意冷……也无妨,以后自有我们陪你!”
许音皱了皱眉,觉得好笑:“以后你们陪我?怎么,还要跟我结了契君不成?”
齐棱也是不管不顾,话赶话脱口而出:“你若有意,自可以在我们里面挑一个!”
他话音未落,一旁的侯雨文、沈聿修、卫珣已是心中大震,齐齐看向齐棱,眼神里写满了“这代价也太大了吧?!”。
许音抬起眼,恰好将三位强自镇定的表情尽收眼底,一股恶劣的玩心悄然升起。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眼神带着几分挑剔,几分审视,目光真的就从他们四人脸上细细端详过去。
他先看侯雨文,若有所思:“性子活泼,倒是解闷……”
侯雨文浑身一僵。
又转向沈聿修:“持家有道,日后产业倒是不必我操心。”
沈聿修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一晃,茶水险些泼洒出来。
再看向卫珣:“身体强健,想必……甚佳”
卫珣瞪大双眼,甚至不敢想他省略了什么。
最后,他看向齐棱:“至于棱儿嘛……性子差了些,姿色却极好。”
“许音!”齐棱瞬间炸毛,跳将起来,“你拿谁寻开心呢!”其他三人也冲着许音骂起来。
“你还给我们排上号了?”
“要脸不要?肖想你爹呢?”
许音终于忍不住,肩膀微微抖动,低低地笑出声来。
齐棱气鼓鼓地坐回去,却稍微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