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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隐姓埋名·体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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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的黎明,寒冷刺骨,露水沉重地压在枯黄的草尖上,折射着苍白的天光。我蜷缩在干涸的土沟里,每一次呼吸都带出白色的寒雾,肺叶如同被粗糙的砂纸摩擦,火辣辣地疼。浑身的伤口经过一夜的冻凝,此刻在晨光中苏醒过来,传来阵阵钝痛和刺痒。
饥渴如同两只无形的爪子,死死扼住我的喉咙,攥紧我的胃袋。喉咙干得如同龟裂的土地,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胃里空无一物,却反常地痉挛着,发出阵阵虚弱的鸣响,提醒着我最原始的生存需求。
我挣扎着爬出土沟,双腿虚软得不听使唤,险些再次栽倒。扶着一棵枯树喘息了许久,才勉强站稳。举目四望,依旧是茫茫荒野,看不到人烟,只有被战火惊扰的飞鸟偶尔掠过灰蒙蒙的天空,发出凄凉的鸣叫。
云渊城的方向,那道浓黑的烟柱依旧顽固地升腾着,像一根插入天空的黑色丧棒,提醒着我昨夜发生的一切并非噩梦,而是血淋淋的现实。
不能再待在这里。北狄的游骑兵随时可能出现。我必须移动,必须找到水源和食物,必须……活下去。
“活下去……”我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这三个字,此刻不再是一个崇高的誓言,而是最卑微、最迫切的生存本能。
我辨认了一下方向,选择背离云渊城,向着更西北的、看起来地势更为起伏的丘陵地带艰难行去。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千斤重的镣铐。湿透的衣衫被体温和寒风交替作用,半干不湿地贴在身上,冰冷而黏腻,十分难受。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太阳在铅灰色的云层后缓缓爬升,却并未带来多少暖意。眼前的景物开始晃动,出现重影。极度的疲惫和饥渴正在迅速吞噬我仅存的体力。
就在我感觉自己即将再次倒下,彻底被这片荒野吞噬时,一阵细微的流水声传入耳中。
是水!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支撑着我,循着那微弱的声音踉跄奔去。穿过一片枯木林,一条狭窄清澈的小溪赫然出现在眼前!
我几乎是扑倒在小溪边,将整个头脸埋进冰冷刺骨的溪水中,贪婪地、大口地吞咽着。甘冽的河水滋润了干涸冒烟的喉咙,暂时缓解了那灼烧般的饥渴感。我喝得太急,呛得剧烈咳嗽起来,涕泪横流,却依旧舍不得抬起头。
直到感觉胃里被冷水填满,带来些许饱腹的错觉,我才瘫坐在溪边,大口喘息。冰水暂时驱散了部分昏沉,但饥饿感却更加清晰地凸显出来。
食物。必须找到食物。
我环顾四周,溪边生长着一些枯黄的芦苇和不知名的野草。我认识其中几种,幼时随太傅学习,也曾粗浅了解过一些野外草木。我挣扎着爬过去,费力地辨认,拔起一些看起来柔嫩的草根,也顾不得清洗泥土,直接塞进嘴里咀嚼。
草根带着土腥味和难以形容的苦涩,纤维粗糙,难以下咽。但我强迫自己吞咽下去,只为填补那空荡灼烧的胃囊。我又在溪边的石头下翻找,幸运地找到了几只迟钝的、冻僵了的小虾米,几乎是带着一种原始的本能,我将它们活生生地塞进了嘴里,那微弱的腥咸和蛋白质的味道,此刻竟如同珍馐。
靠着溪水和这些微不足道的“食物”,我总算恢复了一丝力气。但我知道,这远远不够。天气越来越冷,我没有御寒的衣物,没有生火的工具,没有容身之所,在这荒野之中,一夜寒霜就足以要了我的命。
我必须找到人烟,找到能够栖身的地方。
沿着小溪向下游走去,地势逐渐平缓。途中,我找到一根还算结实的枯树枝充当拐杖,支撑着虚弱的身體。我尽量避开开阔地带,沿着林木和地势的阴影行走,警惕地注意着四周的任何动静。
下午时分,天空愈发阴沉,开始飘起了冰冷的雨丝。雨水很快打湿了我半干的衣衫,寒冷如同附骨之疽,一点点侵蚀着我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一点体温。我冷得牙齿咯咯作响,浑身发抖,视线再次开始模糊。
就在我几乎要绝望的时候,终于,在雨幕朦胧的前方,出现了一丝人烟的迹象——几缕稀薄的炊烟,从一片低矮的山坳里袅袅升起。
有人!
希望重新燃起,我拖着几乎冻僵的身体,踉跄着向那片山坳走去。
靠近了,才看清那是一个极其破败的小村落。不过十几户人家,房屋低矮歪斜,多是泥土和茅草搭建,看起来贫瘠而脆弱。村口歪歪扭扭地立着一根木头柱子,上面挂着一块被风雨侵蚀得看不清字迹的木牌。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进村。现在的我,衣衫褴褛,满身血污伤痕,来历不明,贸然出现,很可能引起恐慌,甚至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躲在一片灌木丛后,仔细观察着。村子里很安静,几乎看不到人影,只有那几缕炊烟显示着这里还有人居住。雨水冲刷着泥泞的小路,更添几分凄凉。
过了许久,才看到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妇人,挎着一个破旧的篮子,颤巍巍地从一间茅屋里出来,似乎想去溪边打水。
机会!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那么可怕,拄着木棍,踉跄着从灌木丛后走了出来。
我的突然出现显然吓了老妇人大一跳。她惊恐地后退一步,篮子掉在地上,几个干瘪的野果滚落泥泞中。她瞪大眼睛看着我,如同看到鬼怪。
“婆……婆婆……”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无害,尽管嘶哑难听,“您……您别怕……我不是坏人……我……我是从南边逃难来的……路上遇到了兵灾,家人……家人都没了……就剩我一个了……”我艰难地编造着身份,语气不由自主地带上了真实的悲怆。
老妇人警惕地打量着我,目光在我破烂沾血的衣衫和苍白憔悴的脸上逡巡。或许是我过于年轻的年纪和眼中无法掩饰的悲痛与无助让她稍稍放下了戒心。她颤声问:“兵灾?是……是北狄人打过来了吗?”
我心中一痛,沉重地点了点头:“云渊城……怕是已经没了……”
老妇人闻言,脸上露出巨大的恐惧和悲哀,喃喃道:“作孽啊……真是作孽啊……”她再次看向我时,眼神里多了几分同情,“可怜的孩子……快,快进来躲躲雨吧,看你冻得……”
她捡起地上的篮子和野果,示意我跟她走。
我心中一酸,几乎落下泪来。不是为得到了帮助,而是为这乱世之中,底层百姓依旧残存的那点质朴的善意。
老妇人的家极其简陋,四处漏风,屋里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只有一张破旧的土炕,一个黑黢黢的灶台,角落里堆着些干草和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贫寒的气息。
她给我端来一碗热水,又找出几件不知是她儿子还是丈夫留下的、打满补丁的粗布旧衣,让我换上。
“家里没什么吃的了,就这点糊糊,孩子,你将就着喝点暖暖身子吧。”老妇人从灶上的瓦罐里舀出小半碗黑乎乎的、看不出原料的野菜糊糊,递给我。
那糊糊散发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但我没有丝毫犹豫,接过来,小心翼翼地、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温热粗糙的食物滑过喉咙,落入空荡的胃里,带来一种真实的、活着的暖意。这是我离开云渊后,吃到的第一口热食。
“谢谢婆婆……”我声音哽咽。
“唉,谢啥,这世道,能活下来都不容易……”老妇人叹着气,坐在炕沿上,昏花的老眼里满是愁苦,“这村子,原本也没几户人了,壮劳力不是被征去打仗,就是逃荒走了,就剩下我们这些老骨头和小娃娃……北狄人要是打过来,可怎么活啊……”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村里的窘迫,今年的收成如何不好,赋税如何沉重,日子如何艰难。每一句平淡的诉说,都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这就是我的子民。这就是大夏的百姓。在我享受着宫廷优渥、憧憬着美好婚期之时,他们却在生存的边缘苦苦挣扎。而如今,连这最后的艰难求生,也要被北狄的铁蹄碾碎。
换上了干燥的粗布衣裳,虽然粗糙磨皮肤,却远比湿透的锦衣令我觉得安心。我帮老妇人收拾了碗筷,又试探着问:“婆婆,村里……可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我虽然没什么力气,但劈柴挑水,还能做一些。”
我不能白吃白住。我必须做点什么,也必须尽快融入这里,隐藏起来。
老妇人看看我瘦削的身板,摇摇头:“你这孩子,自己都站不稳呢,歇着吧。”
但我坚持。最终,她拗不过我,让我去院子角落里劈一些柴火。那斧头对我而言沉重异常,每举起一下都几乎耗尽力气,劈了几下便气喘吁吁,虎口震得发麻。但我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坚持着。
老妇人在一旁看着,浑浊的眼里似乎闪过一丝别的什么。她或许觉得,我这个“逃难”的年轻人,似乎并不完全像普通的农家子弟。
傍晚,雨停了。村里其他几户人家也终于有人小心翼翼地开门出来。都是些老人、妇孺,面带菜色,眼神惶恐。他们看到我这个生面孔,都远远地看着,不敢靠近。
老妇人出去低声跟他们说了些什么,大概解释了我的“来历”。众人的目光依旧警惕,但少了几分敌意,多了几分同病相怜的麻木。
我坐在老妇人家低矮的门槛上,看着这个破败、贫穷、被恐惧笼罩的小村落,看着那些在苦难中挣扎求存的百姓,心中波涛汹涌。
亡国之痛,不再是宫墙内父皇母后的殉国,不再是明暇舅舅的惨死,而是具象成了眼前这一切——破碎的家庭,饥饿的孩童,无助的老人,以及对未来彻骨的恐惧。
“杀了这一代,还有下一代……”我想起昨夜城中那不知名士兵的嘶吼。
是的,只要还有人活着,只要这苦难还在延续,反抗的火种就永远不会熄灭。
而我,顾知安,大夏最后的皇子,不能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我要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还要看清这苦难,记住这苦难,最终……终结这苦难。
我从贴身处,再次摸出那半枚香囊和龙纹玉佩,紧紧攥在手心。粗糙的布帛和温润的玉石,给予我冰冷而坚定的力量。
从今日起,没有太子顾知安了。
只有逃难少年,顾安。
隐姓埋名,蛰伏于这民间最底层,体察这亡国之痛,等待那渺茫却必须去争取的……复国之时。
夜色再次降临,小村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风声呜咽。
我躺在冰冷的土炕上,盖着硬邦邦、带着霉味的旧被褥,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
前路漫漫,但第一步,我已经迈出。
活下去。
光复大夏。
这誓言,在贫寒与黑暗中,愈发清晰,愈发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