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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风声鹤唳·李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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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李拾恩”的第一个黎明,是在一种深入骨髓的酸疼和腹中清晰的饥饿感中到来的。土炕坚硬冰冷,单薄的旧被褥根本无法抵御深秋的寒气。我几乎是蜷缩成一团,才勉强保存住一丝体温。
姑母王李氏早已起身,正在屋外灶间忙碌,传来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伴随着她压抑的咳嗽声。
我挣扎着坐起身,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柴火烟味的空气,强迫自己清醒。每一块肌肉都在抗议,手掌上昨日劈柴磨出的水泡已经破皮,火辣辣地疼。但比起身体的不适,精神上的重压更加清晰。
我是李拾恩。我反复在心底告诫自己,将那个曾经的名字和身份死死压入灵魂最深处。
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冷风立刻灌了进来。姑母正佝偻着背,在一个简陋的土灶前生火,锅里煮着依旧是看不清内容的、稀薄的糊糊。晨光熹微,照着她花白的头发和布满皱纹的侧脸,显得格外苍老脆弱。
“姑母。”我依着昨夜的约定,低声唤道。
她回过头,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极淡的、或许是欣慰的神色:“拾恩起来了?灶上热水温着,快去洗把脸,一会儿吃点东西。”
我依言走到屋角一个破木盆前,用瓦罐里温着的、仅剩不多热水洗了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我彻底清醒过来。水中倒映出一张苍白、陌生、带着细微伤痕和浓重倦意的少年的脸。这就是李拾恩。
早饭依旧是那黑乎乎的野菜糊糊,几乎能照见人影,寡淡无味,甚至带着些微的土腥和涩味。但我依旧吃得干干净净,如同品尝珍馐。每一口下咽,都是活下去的资本。
放下碗,我主动道:“姑母,今日有什么活计要我做的吗?”
我不能白吃白住。劳动,不仅能换取生存所需,更是最好的伪装。一个投奔亲戚的年轻劳力,就该勤快肯干。
姑母看了看我瘦削的身板,摇摇头:“你身子还没好利索,歇着吧。”
“我已经好多了。”我坚持道,站起身,“劈柴,挑水,我都能做。”
或许是我的坚持打动了她,或许是她确实需要帮手,她最终叹了口气,指了指院子角落那堆还没劈完的柴火:“那……那你再去劈些柴吧,仔细着手,莫再伤着了。晌午我去溪边看看能不能摸点鱼虾,家里……实在没什么能下锅的了。”
我点点头,拿起那把沉重的斧头,走向柴堆。手臂依旧酸软,每一次举起斧头都异常艰难,但我咬紧牙关,一下一下,认真地劈着。木屑飞溅,虎口震得发麻,破皮的地方再次渗出血丝,混着木屑,黏腻不堪。
汗水很快浸湿了粗糙的布衣,寒风吹过,带来一阵寒颤。但我没有停下。这种身体的劳累,反而能暂时麻痹内心的巨痛和焦虑。
姑母在一旁看着,偶尔低声指点一句如何下斧更省力。她看我的眼神,除了同情,渐渐多了一丝别的什么。或许是我握斧的姿势,或许是我身上某些无法完全掩盖的、与普通农家少年不同的细微痕迹,让她心存疑虑。但她什么也没问。在这朝不保夕的乱世,沉默有时是最好的生存智慧。
快晌午时,姑母挎着一个小破篮子,准备去溪边。我放下斧头:“姑母,我陪您去吧。”
溪边或许能找到更多吃的,我也需要更熟悉周围的环境。
姑母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村子依旧安静得可怕。仅有的几户人家门户紧闭,偶尔有胆大的孩童从门缝里偷偷向外张望,看到我们,又立刻缩了回去,眼神里充满了惊惧。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笼罩着这个小小的村落。
去往溪边要穿过一小片稀疏的树林。路上,我们几乎没遇到什么人。直到靠近溪边,才看到另外两个同样出来寻找食物的妇人。她们看到姑母和我这个生面孔,都愣了一下,远远地停下脚步,警惕地打量着。
姑母上前低声跟她们说了几句,大概解释了我的“来历”。那两个妇人神色稍缓,但依旧带着疏离和谨慎,只是冲我点了点头,便匆匆低下头,在溪边石头下仔细翻找着任何可能果腹的东西——几根水草,几只小螺,或者被水流冲下来的、干瘪的野果。
我也学着她们的样子,在冰冷的溪水里摸索。河水冻得手指发麻,但幸运的是,我确实摸到了几只稍大些的虾和几条手指长的小鱼。姑母的收获则少得多,只有一些瘦小的河螺和一把水芹菜。
看着篮子里那点可怜的收获,姑母愁容满面:“这点东西,够谁吃啊……”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以及犬吠声!
所有人的脸色瞬间大变!
“是狄兵!狄兵来了!”一个妇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篮子都顾不上拿,转身就往村里跑!
另一个妇人也吓得魂飞魄散,踉跄着跟上。
姑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她的手冰凉,抖得厉害,声音带着极大的恐惧:“快!快躲起来!快!”
她拉着我,不是往村里跑,而是冲向溪边一片茂密的、枯黄的芦苇荡!“钻进里面去!千万别出声!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出来!”她急促地吩咐着,声音发颤。
我的心也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来不及多想,跟着她一头扎进了冰冷的、一人多高的芦苇丛中。姑母用力将我往深处推了推,自己则伏在外围,死死按住我的肩膀,示意我趴低。
我们刚藏好,马蹄声和犬吠声就到了近前!
透过芦苇杆的缝隙,我能看到一小队大约五六人的北狄骑兵,骑着高头大马,沿着溪边的小路疾驰而来!他们穿着皮袄,带着弯刀和弓箭,脸上带着蛮横和不耐烦的神情。几条凶恶的猎犬跑在前面,不停地吠叫着。
他们显然不是路过,而是在搜寻什么!
骑兵们在溪边勒住马,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一个看似头目的人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狄语,手下立刻散开,有两个跳下马,开始用刀鞘拨弄溪边的草丛和石块,检查着我们刚才停留过的地方。
猎犬对着我们藏身的芦苇丛狂吠起来,不断地试图冲过来。
我的心跳几乎停止,浑身冰冷,屏住了呼吸。姑母按在我肩膀上的手收得更紧,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我能感觉到她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
一个狄兵提着刀,朝着芦苇丛走了过来!越来越近!他甚至用刀劈砍了几下边缘的芦苇!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腥膻味和血腥气!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个狄兵头目似乎发现了什么,朝着村里方向喊了一句。走向我们的狄兵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又骂骂咧咧地踢了狂吠的猎犬一脚,转身回到了马边。
他们似乎认为猎犬只是发现了野兔之类的东西,或者觉得这片芦苇丛藏不住什么重要人物。头目挥了挥手,一行人重新上马,呼喝着,朝着村子的方向疾驰而去,马蹄溅起浑浊的溪水和泥点。
直到马蹄声彻底远去,消失在村子的方向,我们才敢稍微喘口气。
我瘫软在冰冷的泥水里,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心脏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出胸腔。姑母也松开了手,瘫坐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煞白如纸。
“走……走了吗?”她颤声问,惊魂未定。
我侧耳倾听,远处村子里隐约传来狗吠、鸡飞狗跳的声音,还有狄兵粗暴的呵斥声和村民隐约的哭求声,但似乎没有大规模的杀戮声。他们像是在搜查什么。
“好像……进村了……”我哑声道。
姑母的脸色更加难看,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得回去看看……不知道他们会不会……”
我扶住她:“姑母,再等等……现在回去太危险了。”
我们躲在芦苇丛里,又惊惧地等待了将近半个时辰,村子里的骚动才渐渐平息下来。马蹄声再次响起,似乎是离开了,朝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又等了许久,确定外面再无声响,我们才敢小心翼翼地钻出芦苇丛。两人都是浑身泥水,狼狈不堪,冻得嘴唇发紫。
姑母顾不上自己,踉跄着就往村子跑。我也赶紧跟上。
村子一片狼藉。几户人家的破木门被踹开,院子里散落着被翻找出来的、本就不多的家当,一只被踩死的母鸡躺在路中央。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恐惧和悲伤的气息。
几个村民哆哆嗦嗦地从屋里出来,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恐。看到姑母,一个老丈带着哭腔道:“王家的……可吓死人了……那些天杀的北狄兵,挨家挨户地搜啊!翻箱倒柜的,像是在找什么人!”
“他们……他们搜什么?”姑母急切地问,声音还在发抖。
“说是搜……搜姓顾的!”另一个妇人压低了声音,脸上满是后怕,“只要是姓顾的,不管老少,都要抓走!还拿着画像比对比对……说是云渊城跑了的那个小太子,就姓顾!”
我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果然!他们在搜捕我!宁肯错杀,不肯放过!
老丈啐了一口,恨恨道:“呸!咱们这穷乡僻壤,哪来的姓顾的皇亲国戚!他们找不到人,就抢东西!李老三家藏着的半袋黍米被抢走了,张寡妇家唯一一只下蛋的母鸡也被掐死了……还打人……村头的孙老五不过嘟囔了一句,就被抽了好几鞭子……”
村民们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诉说着刚才的惊恐和损失,语气中充满了愤怒、恐惧和无奈。
姑母听着,脸色变幻不定,她偷偷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有庆幸,有后怕,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她庆幸我听了她的话改了姓,后怕刚才溪边的惊险,更沉重于这无处不在的搜捕和威胁。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她喃喃着,像是在安慰别人,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经过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惊吓,村子里的气氛更加压抑和恐慌。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对未来的茫然和恐惧,不知道那些狄兵什么时候会再来,下一次是否还能如此幸运地躲过。
我沉默地帮着村民收拾被翻乱的院子,将踩死的鸡埋掉。看着他们脸上深刻的愁苦和惊惧,听着他们对北狄暴行的控诉,我的心如同被放在火上炙烤。
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吗?不,是因北狄的侵略!是因耶律桀的残暴!
但我的存在,确实可能给这个收留我的、本就艰难求存的小村子,带来灭顶之灾。
傍晚,我和姑母回到那间破败的茅屋。篮子里那点可怜的鱼虾早已在混乱中丢失了。晚饭依旧是稀薄的糊糊,甚至比早上更稀。
油灯再次点亮,昏黄的光晕下,姑母看着我,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疲惫:“拾恩啊……今天你也看到了……这世道……以后,更要加倍小心……千万……千万别让人知道你的……从前。”
我重重地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说不出话。
我知道,“李拾恩”这个名字,不仅仅是一个伪装,更是一道护身符,一道隔绝过往的屏障,也是……一把时刻提醒我身处险境、如履薄冰的警钟。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从今往后,每一步,都须行在刀尖之上。
而我对北狄的恨,对复国的执念,在这最底层的恐惧和苦难中,愈发根深蒂固,淬炼得如同冰冷的钢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