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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史笔如铁·传承(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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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桀的暴怒如同实质的烈焰,几乎要将他虬髯环绕的脸庞灼烧扭曲。那双充斥着蛮横与残忍的眼睛死死盯着闭目待死的舅舅,握着弯刀的手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他显然无法理解,也无法忍受,一个手无寸铁、生死尽在他掌握之中的文人,竟敢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他的权威,蔑视他的“仁慈”。
“好!好一个忠臣!好一个硬骨头!”耶律桀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被羞辱后的极致阴冷,“本王倒要看看,你的骨头,能硬到几时!”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弯刀猛地扬起,在火把光下划出一道惨白刺目的弧线,没有丝毫迟疑,狠狠劈下!
“不——!!!”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悲鸣在我胸腔中炸开,却被顾七死死捂住口鼻,硬生生堵了回去,化作喉咙深处绝望的、窒息的嗬嗬声。我的眼睛瞪大到极致,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盯着那刀光落下。
利刃砍入血肉骨骼的闷响,清晰地传来,沉闷得让人心脏骤停。
鲜血如同泼墨般,猛地溅射开来,染红了耶律桀的铠甲,染红了散落在地的洁白绢帛,也染红了旁边其他史官苍白惊骇的脸。
舅舅的身体剧烈地一震,那始终挺直的脊梁仿佛瞬间被抽去了所有的力量。他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闭着的眼睛微微颤动了一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仿佛承受了某种巨大的、却又不屑于呼出的痛楚。然后,他的头颅无力地垂落下去,身躯缓缓歪倒,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倒在那些被他视若生命的典籍卷宗之上。
青衫迅速被浓稠的暗红浸透,在他身下蔓延开来,如同一朵骤然绽放又急速枯萎的、绝望的花。
世界在我眼中失去了所有的声音。
我只看到那摊刺目的红,看到舅舅倒下的身影,看到他那双曾经执笔书写青史、曾经温和检查我功课、曾经充满担忧与了然地看着我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舅舅……沈崇文……我的亲舅舅……明暇的父亲……
就这么……死了。
因为不肯曲笔写史,因为守护那不容玷污的真实,死在了北狄酋长的刀下。
巨大的、冰冷的麻木感再次席卷了我,甚至暂时压过了那锥心的疼痛。我就那样僵在原地,一动不动,连泪水都仿佛冻结在了眼眶里。
史馆内,一片死寂。所有跪着的史官都惊呆了,脸上血色尽褪,有人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叶。他们或许想过会死,但如此干脆利落、如此残忍直接地发生在眼前,带来的冲击是毁灭性的。
耶律桀喘着粗气,似乎宰杀了一只不听话的牲畜般,甩了甩弯刀上的血珠,狰狞的目光扫过剩下那些瑟瑟发抖的史官。
“还有谁?!”他的声音如同寒冰,带着浓重的杀意,“谁还想学他?!嗯?!”
他提着滴血的弯刀,走到下一位史官面前。那是一位年纪稍轻的官员,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抖得几乎要散架。
“你!”耶律桀用刀尖指向地上的绢帛和毛笔,“写不写?!”
那年轻史官吓得几乎瘫软,嘴唇哆嗦着,目光惊恐地扫过地上舅舅的遗体,又看向耶律桀那杀意沸腾的脸,挣扎和恐惧在他眼中剧烈交战。
最终,求生的本能似乎占据了上风,他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想去拿那支笔。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笔杆的瞬间,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了手。他再次看向舅舅倒下的地方,眼中突然涌起一股巨大的悲愤和……勇气。
他猛地抬起头,尽管声音还在发颤,却异常清晰地开口,几乎是喊着说道:“北狄破云渊,屠戮百姓,夏帝战死殉国,皇后为保百姓自尽!此乃史实!史官……史官崔琰,岂能……岂能曲笔讳饰!”
他说完,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闭上了眼睛,引颈就戮。
耶律桀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又是一个不怕死的。他暴吼一声,没有任何废话,手起刀落!
又是一声闷响,又一道血光溅起。
第二名史官,倒地身亡。
“下一个!”耶律桀的声音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只剩下纯粹的暴虐和杀意。他如同索命的修罗,提着不断滴血的弯刀,走向第三位史官。
那是一位头发已然花白的老史官,他看着眼前惨死的同僚,老泪纵横,却在那刀锋指向他时,用袖子猛地擦去泪水,嘶声喊道:“史笔如铁!北狄耶律桀,乃窃国屠夫!夏帝后英烈,永载史册!”
刀光再闪!老史官扑倒在地,鲜血染白了他花白的胡须。
第四位史官,是一位面容清瘦的中年人,他看着耶律桀走来,惨然一笑,朗声道:“一字不虚,乃史官之责!北狄暴行,天地共鉴!杀了我,亦改变不了事实!”
弯刀毫不留情地落下。
第五位……
第六位……
耶律桀如同疯魔了一般,一个接一个地问,一个接一个地杀。他每杀一人,脸上的暴怒和不解就加深一分。他无法理解,这些弱不禁风的夏国文人,这些他随手就可以像捏死蚂蚁一样杀死的弱者,为何宁愿一个个赴死,也不肯写下那句在他看来轻而易举的谎言?
他们难道不怕死吗?!
史馆之内,已然血流成河。浓郁的血腥气盖过了书墨的清香,令人作呕。地面上,横七竖八地倒卧着身穿青衫的史官遗体,每一具都倒在了散落的典籍之上,仿佛用生命最后一次护卫着他们所坚守的真实。
剩下的最后两位史官,已然面无人色,身体抖得无法自持。死亡的恐惧是如此真实,同僚接连不断的惨死就发生在眼前。
耶律桀提着血淋淋的弯刀,走到他们面前,刀尖上的血滴答落下,砸在地面的绢帛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他的耐心显然已经耗尽,声音嘶哑而疲惫,却更加危险:“你们……写,还是不写?”
其中一位史官崩溃了,他涕泪横流,伏倒在地,语无伦次地哀求:“大王饶命……饶命……我写……我写……”
耶律桀眼中闪过一丝扭曲的满意和鄙夷。
然而,就在此时,最后那位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的史官,却猛地抬起了头。他的年纪很轻,甚至可能刚入史馆不久,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但此刻,那双年轻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神圣的火焰,那是目睹了前辈们慷慨赴死后被点燃的、超越死亡的勇气。
他看着那个崩溃求饶的同僚,眼中闪过一丝痛心,随即目光坚定地转向耶律桀,用尽全身力气,大声说道,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前辈们以死护史实!我辈岂能苟且偷生,玷污史笔?!北狄耶律桀,率兽食人,破我国都,屠我君王,戮我百姓,罪恶滔天,罄竹难书!此乃铁案!纵死——不改!”
说完,他学着前面几位同僚的样子,昂起了自己年轻的、尚且纤细的脖颈,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必然落下的屠刀。
那个崩溃求饶的史官听到这番话,如同被雷击中一般,猛地停止了哭泣,脸上血色尽失,怔怔地看着身旁这个年轻的同僚,眼中充满了巨大的羞愧和震撼。
耶律桀彻底暴怒了,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弯刀毫不犹豫地挥下!
年轻的史官倒下了,鲜血浸透了他崭新的青衫官服。
耶律桀喘着粗气,血红的眼睛猛地盯向最后那个唯一存活、却已彻底失魂落魄的史官。弯刀再次举起。
那史官看着满地同僚的遗体,看着眼前滴血的刀锋,又看了看地上那空白绢帛,突然发出一声不知是哭是笑的嚎叫,猛地扑向那绢帛和毛笔!
耶律桀的刀停在了半空,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期待的狞笑。他终于,还是撬开了一个硬壳。
然而,那史官抓起毛笔,蘸饱了墨,却并非按照耶律桀的要求书写。他的手剧烈颤抖着,却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在洁白的绢帛上,用力写下了两行殷红如血的大字——正是方才那年轻史官临死前的控诉!
“北狄耶律桀,率兽食人,破我国都,屠我君王,戮我百姓,罪恶滔天,罄竹难书!”
写罢,他扔下笔,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的长笑,然后猛地向前一扑,主动撞向了耶律桀停顿在半空的、染血的弯刀!
刀尖穿透了他的胸膛。
笑声戛然而止。
他低下头,看着穿透自己身体的刀锋,又看了看绢帛上那两行墨迹淋漓的大字,脸上露出一抹扭曲的、解脱般的笑容,缓缓倒地气绝。
至此,七位史官,无一屈服,全部血溅史馆。
耶律桀提着刀,站在原地,喘着粗气,看着满地的尸体和那幅写满了对他控诉的绢帛,脸上的表情从暴怒,逐渐转为一种难以置信的愕然,最后,竟浮现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与震动。
他赢了,他杀光了所有敢于反抗的人。
但他似乎又输了,输得彻彻底底。他可以用暴力夺取生命,摧毁城池,却无法让这些看似柔弱的文人,在精神上屈服一分一毫。
那七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那七双至死不曾屈膝的眼神,仿佛构成了一个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嘲讽,狠狠抽打在他这个胜利者的脸上。
史馆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浓郁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躲在远处的我,早已瘫软在地,浑身冰冷,如同坠入万丈冰窟。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心脏痛到麻木,仿佛也随着那些史官们,死了一次又一次。
舅舅……还有那些我或许认识、或许不认识的史官们……他们用最决绝的方式,为我,为所有幸存的大夏子民,上了最后一课。
何为风骨。
何为传承。
何为……不可磨灭的真实。
顾七和其他死士也早已跪伏在地,向着史馆的方向,无声地、重重地叩首,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耶律桀沉默了许久许久,最终,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沉嘶哑的咆哮,猛地转身,一脚踢开挡路的尸体,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史馆,对着门外守卫的狄兵怒吼道:“走!”
他似乎再也无法忍受待在这座充满了不屈亡魂的建筑里。
狄兵们簇拥着他离去,火把的光影摇曳着,渐渐远去。
史馆内,重归死寂。只留下满地的狼藉、散落的书卷、七具冰冷的遗体,以及那幅浸透了鲜血和墨迹、记录着最初真实的绢帛,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惊心动魄却又无比悲壮的一切。
寒风从未被掩上的破门吹入,卷动着染血的纸页,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我蜷缩在冰冷的阴影里,紧紧握着怀中那半枚冰冷的香囊,另一只手死死抠着地面,直到指尖破损流血。
那些赴死的身影,那些铿锵的话语,如同最炽热的烙铁,深深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
史笔如铁。
纵死不改。
这八个字,从此,将与父皇的怒吼、母后的决绝、明暇的坠落一起,成为我余生无法摆脱的梦魇,和永不熄灭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