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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下午四点,市立医院运动医学科7诊室的百叶窗被拉到一半,阳光被切割成一道道冷硬的光刃,斜斜地横在地板上,在程枫赤着的脚踝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片青紫在日光里显得格外鲜艳,像一枚被刻意展示的、带着屈辱印记的勋章,又像一朵在废墟里强行绽放的恶之花。
      陆时站在逆光处,白大褂的领口扣到最上面一颗,金属名牌“陆时副主任医师”反射着一点寒星,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
      他手里拿着程枫的电子病历,指尖在屏幕上滑动,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那只肿得变形的脚踝,像在审视一件棘手的标本,一个需要被拆解、分析、最终归档的疑难杂症。
      “把裤腿卷到膝上。”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没有称呼,也没有多余的眼神,仿佛面前的人只是一个需要处理的病灶,而非一个曾经在他生命里留下浓墨重彩、让他爱到骨髓又恨到极致的人。
      程枫依言照做,手指抓住运动裤的裤脚往上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能感觉到陆时的目光落在自己小腿上那几道深浅不一的旧伤上——有训练时被器械划伤的,有比赛时摔倒留下的,每一道都刻着他作为体操运动员的荣光与伤痛。
      如今这些勋章却成了证明他“失败”的印记,在陆时冰冷的目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分不清此刻心里翻涌的情绪是疼,是怒,还是一种混合着委屈与不甘的酸涩,只觉得喉咙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陆时戴上一次性手套,指尖的温度比消毒酒精还要冷。他的手掌覆上程枫的外踝,拇指在跟腱止点处缓慢而精准地按压下去。
      程枫的身体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疼痛像电流一样窜上来,从脚踝蔓延到小腿,再到心脏,每一处神经都在尖叫。
      “疼?”
      陆时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医学事实。
      “你指哪种?”
      程枫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那笑容里带着十年的风霜和不甘,“钝的、锐的,还是——被人丢下、像垃圾一样抛弃的那种?”
      陆时抬眼,眸色深得像无影灯下的黑洞,没有回应。
      他继续按压着,每一下都精准地落在痛点上,仿佛在用解剖刀的背面描摹着旧伤的轮廓,力道不大,却足以让程枫疼得冷汗直流,浸湿了后背的运动服。
      他太了解程枫的痛点了,无论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依旧如此。
      “肿胀3度,皮下瘀血弥散,跟腱张力下降40%。”
      陆时的声音像在念一份冰冷的病理报告,没有一丝波澜,仿佛这不是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伤情,而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数据,一串可以被轻易归档的数字。
      程枫咬着牙,没有再说话。
      他知道陆时是故意的,故意用这种冰冷的专业态度来拉开距离,故意用精准的按压来提醒他曾经的伤痛,故意用这种方式来惩罚他当年的“背叛”。
      但他不能退缩,他已经没有退路了,这只腿是他唯一的筹码,陆时是他唯一的希望。
      十五分钟后,两人转移到肌骨超声室。
      厚重的窗帘被拉拢,室内瞬间暗了下来,无影灯亮起,发出冷白色的光芒,照亮了程枫脚踝上那片触目惊心的青紫。
      陆时调整好探头频率,将耦合剂涂抹在程枫的脚踝上,冰凉的触感让程枫打了个寒颤,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那个冰冷的雨夜,他被国家队开除,淋着雨去找陆时,却只得到一句“我不想再见到你”。
      屏幕上很快出现了黑白灰交织的图像,跟腱纤维本该排列得致密如电缆,此刻却像被拉松的毛线,显得凌乱而脆弱——回声不均、局部变薄,中间还有一道明显的纵向裂隙,近端甚至伴有钙化。
      那些白色的钙化点像一颗颗细小的珍珠,却藏着致命的危险。
      陆时移动着探头,裂隙在画面里不断张合,像一条吐着信子的黑色舌头,贪婪地吞噬着周围的健康组织。
      “纵向撕裂旧痕,二次急性牵拉。”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情绪,“凌晨四点起跳?你跳的是十米台还是珠峰?”
      这句讽刺被完美地包裹在专业术语里,比直接的辱骂更加锋利,一下就刺中了程枫的痛处。
      他想起十年前自己为了备战奥运会,每天凌晨四点就去训练馆加练,陆时总会提前给他准备好热牛奶和三明治,在训练馆外等他。
      而现在,那个曾经心疼他的人,却用这样冰冷的语气嘲讽他的伤痛。
      程枫笑出一声气音,带着一丝自嘲和绝望:“忘了,当时天太黑,没人给我打光,也没人给我递牛奶。”
      陆时没有接话,只是把打印出的超声图钉在观片灯上,用红色记号笔在裂隙处画了一条粗线,那红色像一道醒目的伤口,刻在白色的胶片上,也刻在两人的心里。
      “从瘢痕颜色来看,你在两周内做过大强度的离心训练,甚至——”
      他的笔尖移到跟骨后侧,在一个微小的阴影处停住,“——有微型撕脱骨折,这说明你的负重超过了1.5倍体重。正常情况下,这个重量足以让一个健康的跟腱断裂,更何况你还有陈旧性损伤。”
      程枫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背脊却刻意放松,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陆时说的不是他自己:“陆医生,你这是在写病历还是在写小说呢?想象力这么丰富,不去当作家可惜了。”
      “医学不会撒谎。”
      陆时的语气依旧冰冷,眼神里没有一丝动摇,“影像不会骗人,数据不会骗人,你的身体更不会骗人。”
      “人会。”
      程枫只说了两个字,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室内激起了千层浪。他的目光直直地看向陆时,像在控诉,又像在挑衅。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连超声仪的散热扇都似乎停了一拍。陆时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转过身,目光直直地看向程枫,眸色深沉,让人看不透情绪。
      十年前的画面在他脑海里闪回——程枫拿着伪造的照片质问他,他红着眼眶说“我没有”,程枫却笑着说“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吗”。
      原来,他们都曾被对方的“谎言”伤害过。
      他摘下一次性手套,慢条斯理地折叠成四方,然后精准地扔进了锐器盒,动作优雅而冷酷。
      “程枫,你以前最擅长用夸张的动作博取掌声,在平衡木上翻三个空翻,在吊环上做十字支撑,只为了让观众尖叫。现在,你改行博取同情了?用自残的方式来让我心软,让我帮你?”
      程枫的眼尾跳了一下,十年前的记忆突然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同样的无影灯下,他把刚刚拿到的全国冠军奖牌挂到陆时的脖子上,金属的边缘带着一丝冰凉;陆时却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他掌心的老茧,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别总这么豁出去,我会心疼的。”
      那时的陆时,眼里有光,心里有他。
      可如今,那个曾经说会心疼他的人就站在半步之外,面色比无影灯的底板还要冷,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冰冷的审视和嘲讽。
      程枫把翻涌的回忆用力咬碎,舌尖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那是他用力咬着嘴唇尝到的血味。“博取同情?我博取的是——”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缓缓滑向陆时藏在白大褂口袋里的右手。那只手正不为人知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透出失血的白色,袖口处的布料微微颤抖。
      程枫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像一只抓住了猎物弱点的狐狸。
      “——博取一个能重新站起来的机会。”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锋利的刀,精准地插进对方的胸腔,再用肋骨狠狠压碎。
      他知道这句话会刺痛陆时,会让他想起当年自己因为误会而放弃了程枫,放弃了那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少年。
      陆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颤抖只是错觉。他忽然伸手,把超声探头重新压回了程枫的皮肤,力道比刚才重了几分。
      “这里,在陈旧瘢痕和新鲜撕裂之间,有0.8厘米的过渡带。”
      他的语速极快,像是在给自己争取思考的时间,又像是在掩饰内心的慌乱,“这说明你在48小时内做过局部封闭注射,用激素来掩盖疼痛,对不对?”
      程枫没有否认,眼尾弯成一道锋利的弧线,笑容里带着一丝挑衅:“你们医院康复科开的,合法合规,有处方单,不信你可以去查。”
      “激素会掩盖疼痛,让你在不知不觉中造成二次撕裂,甚至永久性损伤。”
      陆时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那怒火不是因为程枫的欺骗,而是因为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你明知道激素的风险,为什么还要用?你就这么想重新站上赛场吗?哪怕代价是一辈子都站不起来?”
      “疼痛对我来说,本来就是奢侈品。”
      程枫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没有疼痛,就没有麻木;没有麻木,就还有希望。我宁愿冒着永久性损伤的风险,也不想一辈子躺在床上,被人当成废物。陆时,你不会懂的,你从来都不会懂那种从云端跌落泥潭的滋味。”
      探头在两人之间无声地移动着,屏幕上的黑色裂隙被不断放大、定格,像一道被钉在证据墙上的伤口,无声地控诉着两人之间十年的误会与伤害。
      室内的空气越来越压抑,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陆时关掉了超声仪,室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百叶窗切割出的一道道光栅,在地板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结论:急性牵拉伤合并陈旧性瘢痕化,伴有激素掩盖史。手术指征60%,但一旦开刀,术后康复期最少需要9个月,而且术后恢复效果无法保证,有可能再也无法进行高强度运动。”
      他转过身,目光笔直地钉进程枫的瞳孔,一字一句地问,声音里带着最后一丝挣扎:“你确定还要继续‘跳’?或者说——继续演下去?演给我看,演给所有人看,你有多惨,多需要被同情?”

      “演”这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两人之间尘封十年的潘多拉魔盒,释放出所有的痛苦、愤怒和不甘。
      程枫感觉有一股血腥气从喉咙里翻上来,却笑得更加明艳,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那笑容里带着毁灭般的疯狂:“演也要有舞台,而你——”
      他抬起手,指尖几乎要碰到陆时胸前的名牌,那上面“陆时”两个字仿佛带着魔力,吸引着他靠近。
      却在距离0.3厘米的地方停住,那0.3厘米的距离,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着十年的光阴、无数的误会和深深的伤痛。
      “——是我唯一能登上的舞台。陆时,你逃不掉的。”
      陆时没有后退,也没有前进。他能感觉到程枫指尖的温度,虽然隔着0.3厘米的距离,却像火一样烫,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的心脏。
      无影灯忽然自动熄灭了,最后一丝白炽光在程枫的指尖消失,像一把落下的审判锤,却迟迟没有宣判输赢。
      室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两人之间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柱,里面漂浮着无数尘埃,像他们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往事。
      过了许久,陆时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声音沙哑而疲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我知道了。”
      他转身走回桌前,在电子病历系统里快速输入:“建议住院制动,择期行跟腱修复术。禁止激素封闭治疗,禁止负重及跳跃动作。康复计划待术后制定。”
      打印机“吱呀”一声吐出病历单,他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字迹冷峻如刀,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去办理住院手续,明天早上八点我来查房。”
      “如果我不呢?”
      程枫接过病历单,指尖在“手术”两个字上轻轻摩挲,像在抚摸一枚滚烫的金牌,那上面承载着他所有的希望与绝望。
      “后果自负。”
      陆时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丝无力感。他知道,程枫不会听他的,就像十年前一样,他永远都那么固执,那么倔强。
      程枫抬起头,对上陆时冰冷的目光,嘴角的笑容依旧灿烂,却带着一丝释然:“好啊,我程枫,从来都——后果自负。”
      他小心翼翼地把病历单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仿佛那不是一张病历单,而是一张通往未来的门票。然后单脚跳下床,扶着墙壁慢慢走出了超声室。
      脚踝的疼痛钻心刺骨,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的步伐却依旧维持着运动员特有的优雅和骄傲,没有一丝狼狈。
      陆时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他右手插回口袋,指尖在没人看见的地方,轻轻颤抖了一下。那颤抖比手术台上的那次更加剧烈,更加无法控制。
      无影灯再次亮起,冰冷的光芒照在空无一人的检查床上,像一场未完成的审判——原告与被告,都是同一个人。
      他看着程枫消失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一样,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茫然。
      这场审判,没有赢家,只有两个满身是伤的人,在十年后的今天,重新被拖回那场未完的战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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