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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生生世世,与君长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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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日的夜宴,谢府内人头攒动,灯火如昼。谢大公子今年迎娶了京中贵女,又值明年秋闱,日后若借岳家之力扶摇直上,自不在话下。
心思玲珑的早些来走动,自持笑脸递个交情,日后再见,也是同乡。谢夫人口中则碎碎念着,“菩萨保佑,我谢家儿媳的荣光,福延子嗣。”
身边的少夫人李灵犀盈盈拂袖遮面,似是被婆母这般直白的愿念所染,羞于众女眷之间。
内院深处,柳弃月点燃未干的零星烛火,几次燃了又灭,她不由得望向屋内未关严的窗扉,夜风带着几分寒意吹入房内,抚乱了如瀑的长发。
此时,门外似有人影晃动。
柳弃月按捺住翻涌的心绪,复披上一件薄衫,悄然走至廊下,向外张望须臾。
院子里的竹影之间,立了一道修长的人影。那人眉眼俊秀,端看轮廓,正是谢兰舟。
“卿卿,冬至了。”他唤她,声音里竟蒙上一层沙哑。
柳弃月凝视着廊下那道俊影,似霜雪般冷寂。
“谢公子,莫要再来了。”她声音轻柔,而那份隔阂却宛若横亘在月夜中的一道天堑,浸透彻底,徒留唏嘘。
“我原只是想再看你一眼。”谢兰舟颤声说,目光被月色淡化。
他何曾想过,或有一日,两人会在这样的境地下对峙而望。
柳弃月抿了抿唇,思绪如淙淙流水般溢出。“到今日,公子还欲与我儿女情长吗?”
这质问犹如一把看不见的利剑,直指谢兰舟心间。他指节泛白,面上那层温文尔雅之物渐渐被撕裂,露出一丝无望的痛楚。
他闭了闭眼,墨色的睫羽轻颤。“你知道的,有些事,我无法改变。”
“无法改变?”柳弃月口吻带着不易察觉的悲凉,“贵府的前程,是拿我柳家的累累人头筑成。午夜梦回,你阖家上下当真能心安理得!”
谢兰舟身形一震,竟无从反驳。他心里从来容不下旁的女子,可若不是奉家族之意迎娶李灵犀,他怎能有机会入牢狱犹如无人之境,交换出她的性命。
“卿卿,只要你愿,我们仍能……”谢兰舟的话语如挂在深秋枝上那枯灵的叶片,微微一动,却不敢再往下说出口。
“公子是想让我为妾?”柳弃月轻挥衣袖,似要摒弃几多渴盼和惘然。“你我已如陌路,放手罢,谢大公子。”她的心从未这般清明,她绝不愿沦为他人的附庸,也不愿重归那棘刺般的旧日中。
谢兰舟微仰头,将捂住的情绪藏进幽邃的天幕。一片微风吹过,竹叶沙沙轻响,伶仃的夜色仿佛诉说着两人交错的过去。
“弃月,你若需帮扶,或者他日……”他的话没能说全,似被某种情绪生生掐断。
“今日我陪同夫人去祠堂,你可知对着佛祖,我许了什么愿?”柳弃月缓缓转身,泪水在转瞬间被她吞落。
谢兰舟身形一晃,似要拦住她脱口而出的言语。
“信女柳弃月,只盼生生世世,与君不见。”
柳弃月的话如碎金敲击心间,谢兰舟呆立在竹影斑驳的廊下,他也曾尝试用理智去锈蚀藏入骨中的温情,却仍旧无法把她彻底从自己的世界中剜除。
她目光如清风般攸然掠过夜色,无情地隔断两人之间残留的牵绊,“兰舟哥哥,你我必要成全彼此。”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他不语,只落下一个重重的叹息。任由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廊间的黑暗中。
谢兰舟阖上了眼,“若这是你的心愿,会得偿所愿的。”话音渐落,他终是未能再追上去。
她淡然带着包裹,轻声掩上房门。夜幕如泼墨,掩去了她一身清寂的身影。庭前姝梅仍是抖绽寒芳,甩洒下一地月影斑驳。
而这次,她不曾回头。
殊不知惊鸿掠过的富堂府邸中,已是动乱不止。
冬节宴中,谢家大公子谢兰舟心疾骤发,生生吐血晕厥,生死无话。满城的郎中皆被恭请入府,忙乱声响彻夜空,直让人心生凄惶。
其中情理,柳弃月慵然未知,只朝着夜幕之下愈显空旷的城门走去。长长的街廊在月中萦绕,清影被疏远的光亮剪成无数细碎,再不复当初。
*
若时光逆流尽,可否倾尽一切力挽狂澜于微末?她本有机会留意,然彼时年少,任谁也料不到一年后的风云突变。
元安十二年,人间四月芳菲日,刺桐花林梢簇簇,花红似火,点燃一城之色,大有朱雀振翅之意。每年花开前后,春雨缠绵,雨中怒放的朱槿,也是泉州独有的绝景。
这日,她端坐于一顶六宝顶烟青帘的小轿内,纱帘轻垂,不多时就下起了春雨点点,惹得街巷中人步履匆匆,挽着花伞的行人摩肩接踵,也生出了几许烟雨朦胧的诗意。
弃月一手拈着帕子,稍稍撩起纱帘,眼帘流转向外望去。泉州的街市一向繁盛,商贾云集,各色摊位鳞次栉比,叫卖声与谈笑声夹杂于雨中,恍若不觉季节更迭。
一路行来戏台前,阵阵唱腔声从舞台上悠扬传出。原是近日那苏州顶有名的瑞霞班被乡绅老爷们包了场,其中清丽婉转,仿佛黄莺出谷,颇为动人。弃月下意识停住视线,竟见台上那戏子妆容精致、身姿玲珑,与自己眉目间有几分相似。弃月心中生出一抹难明的感慨。
“小姐,可要停下稍候?”轿外随行的侍女柳枝低声询道,语气中多了几分揣测。
弃月摇了摇头,却未将帘子放下,目光仍追随着台上之人。那戏子的扮相乃是《荆钗记》中陈留妻的模样,唱腔尾音盘旋,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子执念与深情。
她沉吟片刻,唤柳枝附耳低语,“去施些赏银,莫让旁人知悉。”
柳枝闻声,一时错愕,平日柳弃月不喜软语小调,便是府中筵席也少请戏班,但此时不敢多言,闷声应了,去吩咐随行仆人递财。
弃月也未再多看,放下纱帘,眼底的敛光愈加沉静。
另一厢,清裳在台上吟唱不休,却见台下男儿堂中混入一面貌清秀的姑娘家,只寥寥在台前放在一捧碎银,便匆匆离去。她在台上转了个圈,靠得近了些才见不远处那顶烟雨中的绸缎软轿。
许是哪家的小姐心善,莫过如是。她如此思忖,自影自怜的应着戏文中的情绪,只闻得堂下喝彩声此起彼伏,并未在意。
轿子再往前,便临近东市的巷口,这般天气也聚了些闲人,探头探脑地围观什么。弃月正欲移开目光,忽见人群里闪过一抹奇异的光亮。她目光一凝,敛眉望去,才见是一个小贩,孤零零地坐在巷口支着摊儿。那摊位上所陈之物虽在雨中覆着纱布,仍可见各种字画古玩,件件皆透着些精致罕见之意。
柳二老爷做了半生的古董生意,柳弃月亦对此道颇为敏锐。那摊上之物不似坊市寻常俗物,她自幼随父亲耳濡目染,一眼便察出路边摊上的玄机。她轻轻捻起轿帘的一角,只见摊位上的物件之中,置于显眼处的,乃是一件小巧精妙的西洋样式放大镜。
那物件镶嵌着银边,镜面澄亮,虽是小巧之物,却显然不是凡品。自自荷兰至泰西的商船入境后,西洋器物渐为市面上的富商所爱,但那般精工之物可谓是少之又少。
她心思一动,停了轿,带着柳枝去架谈此物,柳枝自幼服侍在侧,哪能不知弃月的习惯,在一旁轻声提醒,“小姐,今日带的银两不多,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事。”
弃月垂眸一笑,未置可否。“此物若能入手,阿爹鉴宝时或可用得上。”语罢,眉眼间已多了一丝笃定。
柳枝俯身应,走至摊位前。那商贩正低头整理着一堆字画,见有人临近,抬头一笑,却是市侩装束,言辞甚是热络,“姑娘可要看看,我这摊子上的物件,便是城中诸多顶富之家都找不到的。”
柳枝素来见惯了老物件,不动声色地与商贩周旋起来。“此镜我要,开价多少?”
闻言,那商贩脸上浮现几分狐疑,随即又发觉柳枝身后不远处的柳弃月气度不俗,一看便是大户女眷。故而漫天坐地起价,开口便是一笔巨款。在场旁人皆因此高价而惊叹不已,围得更紧,弃月轻挑了唇角,微微目避帘外一片喧然。
她看出这商贩是在试水,如若言辞温和恐还反被讹上。遂以断然之意,上前几步清声道,“且换一家铺子吧,与我柳家做买卖的,还未曾有货郎与虚价试人。”
那商贩一怔,竟被这一句话生生压下气势。他眼神飘忽,似识得她身份似的怔住片刻,又不敢多加言辞,只是点头如捣蒜,忙着收拾摊子将货物装盒,“柳小姐莫动怒,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怎的也不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弃月未再多看,径直向闹市中走去,唯有暗香残留。柳枝给了银钱,将那放大镜揣进怀中,“日后在城中做买卖,可得眼睛仔细点,整个泉州谁家的古玩,都得到我们宝斋楼里去鉴上一鉴。”
“姑娘提点的是,你们这等贵人,莫要与小的这乡野匹夫一般计较。”那小贩收了银钱,自是笑颜逐开,而周边的人知晓柳小姐都在他的摊上买货,自是一股风似的都来淘些宝贝。一时间,摊上被围的水泄不通,倒让其他摊主红了眼,暗恨自家的货没得柳小姐的青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