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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双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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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44年7月2日
当溢出的血液只留下最薄的一层基因物质时,这些痕迹又是什么时候才会真正消失?某一刻,它们变得肉眼难辨,原本猩红的颜色被水和拖地机器的往返稀释得发白,但仍有碎片残留——破裂的细胞壁、扭曲的DNA链、正在消解的细胞质。那些最后的物质碎片,又会在什么时候彻底消亡?
Jack盯着清洁机器人那胖嘟嘟的圆形外壳,看它在控制室地板上反复清洗那片泛着粉色的污渍——之前,这里曾是一层红黑相间的血痂。透过窗户复合玻璃,一道蓝白色、经水面过滤的阳光直射进来,刺得她睁不开眼。她赶紧低头,重新把视线落在那滩污迹上。尸体早在几个小时前就被处理了,双腿绑在水泥块上。此刻,尸体应该早已沉入深海,被冻成一座冰冷的墓碑。
她已经很久没有亲手杀过人了。过去,即使碰上紧急情况,她也不会身处汪洋之中。她总有逃跑的余地,而不必选择战斗。Jack抬手掠过一缕被海盐风吹硬的短发,感觉自己想呕吐、想哭,或者干脆再次放弃,面对这个无望、永无止境的“药企剥夺致死机器”。
她为这个词组苦笑了一下,讽刺地嘲笑自己。“药企剥夺致死机器。”——听起来就像是她大学时代写的东西,匿名发布在某个海外服务器上,靠厚重的加密层和几个随机跳转的节点,才勉强送达观众。
三十年前,她曾在研究生时期怀揣理想,那时候的她绝不会想到,自己的未来竟会落到非法贩药的地步。彼时,她坚信只要在代码仓库里提交几个漏洞,再组织几场象征性的反专利示威,就能改变世界。但当她最终离开大学实验室时,摆在她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给一堆烂创业公司孵专利,要么变成一个海盗。对Jack来说,那根本不算是选择。
当然,这种活也伴随着风险。联邦境内的某个走私圈子时不时会有人被抓、被杀,尤其是当某家公司对具体侵权行为提出申诉时。但只要你保持低调,行事谨慎,那一切照旧。
不过,现在这件事可远远不属于“照旧”的范畴——她刚杀了个男人,只是为了几袋药丸和一台机器人,然后不得不亲自收拾残局。
那家伙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她调出潜艇本地网络的界面,打开一个窗口,从几英尺深的水下视角查看海面。除了偶尔几块暗影冰山浮动,什么都没有。也许,她这几年过得太紧张,已经开始神经过敏了?那个男人肯定是钻了她安保系统的某个明显漏洞,骗过了舰船的周界传感器,一路摸上船,把她的货一箱一箱塞进自己的背包里。可即便他成功脱身,卖掉那袋老年痴呆药,也只够他在北极某个海滨度假村里嗑药赌博过一年。
不过,那个死掉的吸药傻子还不是她现在最棘手的问题。Jack必须弄清楚,她那批逆向工程版Xacury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她手上还留有一些原版药物的样本,已经被她分解成若干成分,另外还有大批自己制造的盗版药。她将原版和盗版药都扔进化学取证设备中,重新仔细检查它们的分子结构。没有发现问题——她仿制得非常完美。这意味着问题出在Xacury原始配方本身。Jack决定将药物中的每一部分成分分离出来,逐一排查。有些显然是无害的,她直接划掉。还有一些,她做上标记,准备进一步检测。
2144年7月4日
即便他们身处异地,他们的身体也必须保持协同——这是Alias决定陪Paladin在沙丘上连续两天攀爬训练的理由。而那位IPC联络官则一边喝着一杯又一杯甜得发腻的奶茶,一边做着无声的恼怒手势,不停在眼镜投影出的信息中划拉翻看。
和他人一起训练的体验对Paladin来说是全新的。他以前总是通过无线电与Lee或其他机器人管理员保持联系,但那些声音更像是嵌入他本能之中的程序指令。他的机器人管理员从不会停下来看看他,更不会说起他们多么怀念欧洲的天气。
“我讨厌这里的天气。”Alias咕哝着,在一座沙丘顶端蹲下。他瞥了Paladin一眼,然后坐了下来。那时是0800点,Paladin正再次在沙地中训练自己的反应速度,学习如何压低自己厚重的甲壳,同时让传感器在宽广的频谱中持续扫描。他此刻正趴在肘膝之间挪动,边听着Alias说话,边调频公共机器人网络。
你们都是一体的。我是Raptor。这是我的数据。我将在1300出发执行任务,前往刚果参与瘟疫干预。祝我好运。48小时后归队。
“我更喜欢中欧那种寒冷潮湿的气候。”Alias继续说道,用一只摊开的手将额头的汗水推入发间,“很多人说受不了华沙,因为太冷,但我想人总是偏爱自己成长的地方——哪怕你并不想回去。你来自哪里,Paladin?”
你们都是一体的。我是Cldr。这是我的数据。我需要三台机器人协助运送武器。位置附后。
Paladin停止了蠕动,他的头几乎贴在Alias搭在红沙上的腿边。他不确定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并没有“活着”够久到可以算是“来自”哪里。
“我想,我算是来自开普敦的Kagu机器人铸造厂。”他用语音回应。
“不,不,不。”Alias猛地摇头,然后用指关节敲了敲Paladin的下背部。“我问的是,最初你来自哪儿?你的大脑是从哪儿来的?”
在腹部甲壳层之下,Paladin的生物脑漂浮在厚厚的冲击凝胶和脑脊液中。一根粗大的接口线将它连接到他思维的物理基底。这个大脑负责面部识别,为他遇到的每个人分配一个基于表情边缘和阴影的唯一识别符,但它的文件系统与Paladin的主系统并不兼容。通常他把它当作图形处理器来用。至于它来自哪里,Paladin只知道那是联邦军队某位死去的人类所捐赠的,除此一无所知。
Alias再次开口:“难道你不觉得,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有这些感觉——这些事不重要吗?”
Paladin的情感与伦理根本不在他的人脑中处理。但就在此时,Alias直视着Paladin脸上那组传感器,目光深沉,专注如黑夜。这让Paladin突然不想再解释他的文件架构了。
“我不知道我的大脑来自哪里。”他简单回答,“我无法访问它的记忆。”
他能感知到Alias身体内的张力在升高,静电沿着他的皮肤浮现。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上千秒,Paladin已经注意到Alias有一种习惯:在情绪极度浓烈的对话和彻底的沉默之间反复摇摆。
“他们应该让你记得。”他低吼道,“他们应该让你记得。”
虽然Alias得不到他真正想要的那个愿望,但他还是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另一样东西——一个传给Paladin的消息,属于一段加密通信会话。
你是Paladin。我是Wong。还记得我们之前建立的加密会话吗?现在再用一次。这是我的数据。最后的任务简会在0900举行。带上Alias。
我同意使用已建立的加密会话。我是Paladin。我们要去哪?
看起来是北极的温暖海岸。你们要追踪Jack的某些旧联系人,试图找出她把那些藏货藏在哪里了。
我将于30分钟后与Alias一同赴约。以上是我的全部数据。
两个bot交换完地图坐标后结束了会话,这些坐标指向他们过去两天用于任务规划的同一间会议室。"好消息,"Paladin对仍盯着他的Alias发声,"我们即将前往气温更低的北部自由贸易区。"Alias保持沉默,但心率已逐渐平缓。两人越过沙丘顶部寻找传送门接收指令。
虽然任务规模不大且属常规行动,对Paladin却意义非凡——这标志着他从研发阶段正式转入实战部署。今天是他与非洲联邦签订服役契约的第一天。根据国际法规定,他的服役期最长不超过十年,这段期限被认为足以让联邦收回创造新生命形态的投资成本。
尽管刚刚开始契约服役,Paladin早就在工厂听闻联邦对法律条文有着相当宽松的解释。他可能得等待二十年才能获得自主密钥,更大概率会在那之前死亡。但求生欲是他的底层代码,正是这种本能让他被认定为人类等价体,从而具备获得自主权的资格。他这个型号别无选择地为生存而战,但对Paladin而言,这并非被迫的选择,而是一种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