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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听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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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仙子静静跟在淮山的身后,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的淮山忽然停下脚步,站在一处凛然的山崖上,望着下方光秃秃的谷底发呆。
这里似乎是下过一场极大的雪,白皑皑的雪花积攒了满满一地。
天仙子慢慢走上前去,一言不发地立在淮山身侧,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片被大雪覆盖的谷底,沉默许久,才开口说道:“你知道这世间,什么生灵喜欢生活在雪地,却又最害怕雪地吗?”
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淮山,被天仙子突然一问,多少有些心怔,他愣了片刻,低头想了一会儿,却怎么也想不出问题的答案,以至于到最后摇头的时候,他都没有惊觉出:如今的自己明明心里烦乱的很,为何还要认认真真的去思考天仙子的问题,他可是与自己势不两立的人啊。
“是金雕。”天仙子一向清冷的语调里竟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柔。
“为什么是金雕?”这答案明显让淮山感到出乎意料,他忍不住询问道。
天仙子冷凝的眸光默然暗沉下来,语气也低沉了许多,“它们喜欢雪地,是因为他们可以适应寒冷,它们害怕雪地,是因为在这里,他们无处躲藏。”
淮山笑得凄凉,“我以为这世间,只有妖才会想着躲躲藏藏,看来这金雕,倒是很适合做我们妖界的同类。”
天仙子垂下眸子,似乎是在思索什么,“确实有这样一只金雕,他生而为妖,但却被凡人称作仙长。”
淮山敛起嘴角的笑意,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事情,他神色沉静,骨节分明的手指却有些微微发颤,只默默去听天仙子说起有关那金雕的事情。
“曾经有些妖类聚成专门杀人作乱的组织,四处伤害无辜村民,而其中就有一个格格不入的妖,爱上了人间的一个女子,后来那妖被其他的妖类所不齿,与那女子皆被妖类杀害,他们在世间,留有一个孩子,那孩子天生长着金雕的翅膀,怎么藏都藏不起来,他流落四处,却因为翅膀的缘故,难掩为妖的身份,所以只敢晚上出来偷吃的,那一天,他被乡民发现,他们拿着火把追他到雪地里,想要烧死他,那烈火灼烧在他的翅膀上,明明很热,他却依旧冷的发颤,在他以为自己将要死去之时,一个仙人救了他,从此他便拜他为师,修仙道,渐渐的,他原来的身份被深深埋葬,人们只知他是一个仙长,却忘了他曾经是一只妖。”
黑色结界笼罩下的天空,愈发阴沉昏暗,唯有几片白色的雪花,簌簌坠落时,能让人寻得一丝清明。
沉默半刻,淮山突然勾了勾唇角,那笑容里的苦涩似乎无人能懂。他指了指眼前的那片山谷,看似坦然的说道:“我知道一个小妖孩,比你口中的那个还要悲惨,而且,他曾经就住在这片山谷里,你要不要听听他的故事?”
淮山问的漫不经心,却还是让天仙子探出了那份苦涩。他微微颔首,深挚的目光落定在淮山的侧脸上,随着对方脸颊上的那片雪花,一起慢慢融化。
“我知道的那个小妖孩,应该生活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到处都是杀妖的道士,小妖孩的母亲为妖,父亲是一个仙界的人,他生来就被父亲抛弃,只有他的母亲护着他到处逃命,有一日,他们与一些法力低微的妖魔,被几个道士围困在了山林里,母亲怕他受到伤害,将他藏于树洞中,他亲眼看到母亲被那些冷血无情的人杀害,看到那些无辜的妖魔一个接一个的倒下,他冲了出去跪在母亲的尸首旁,心中生出的恨意,让他将所有的妖丹之力汇入了体内,他杀光了在场的所有道士,可直到他的母亲死,他的父亲也没有回来,小孩觉得人间无情,仙界亦无情,便想凭自己的力量,改变六界……”他轻叹了一口气,“他最终还是因为祸乱人间,难逃被镇压的命运。”
话音散去,淮山低下头,努力掩盖住眼里漫出的那层沉淀许久的火光,一直到它再次沉淀,悉数换作一抹悲凉的情绪。
天仙子也不说话,就那样静静凝视着他,心底的某个地方突然被什么东西刺痛。
这时,天地间忽然响起一声震澈心房的鸣叫,两人意识一转,不约而同的顺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白雪垂落的山谷间,一只紫尾赤头的鸟儿正在半空盘旋,它生得如同开屏的孔雀,一双琥珀般透亮的眼睛微微眯起,似是在不断地微笑。
“寒颙鸟……”天仙子认得这种灵兽,传言寒颙一鸣,人间的冬季就要来临了,不过,这灵兽之名可不是白来的,它还有另外一个奇特之处,那便是它的叫声可以除却梦魇。
如今,云舟城的那些百姓,灵识皆被困在十重梦境里,过去的往事像极了挥之不去的梦魇,让他们越陷越深,天仙子正愁无法解开玄归琴的灵力,而若是有寒颙鸟相助,那就一定可以唤醒那些百姓。
“淮山,你看,这就是灵兽寒颙,云舟城的百姓有救了。”
往日高冷的脸上,难得饰上一份释然的微笑,淮山转眸看去,蓦然觉得那笑容分外好看。
他知道,这是天仙子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浅浅一笑,低声说道:“顾恒。”
听到这两个字,天仙子愣了愣,只听淮山继续说道:“我叫顾恒。”
“顾恒……”天仙子把这个名字在心里默念了许多遍,直到完全刻进他的心房,再也擦拭不掉。
天边的雪下的越来越大,不仅仅是这片山谷,整个云舟城都好似沉寂在了一片大雪纷飞的光景里。
不多时,淮山的头发上就沾了一些细小的霜花,睫毛也因被白雪打湿,有些睁不开眼睛。
正当他抬手拂去头上的霜雪之时,忽然觉得那不断掉落的雪花似乎被什么东西格挡住了一样,再也没有沾上他的发丝。
他一抬头,才惊讶地发觉,一旁的天仙子竟张开黑色的羽翼,在为他遮挡风雪。
那个昔日里他最讨厌的人,居然会无所顾虑的在他面前袒露身份,那个从他脊背上生出的黑色翅膀,如今正在慢慢温暖着他的内心。
淮山扬了扬嘴角,望着那层层飘落的雪花,伸手接在掌心,那雪花无声无息的融化消散,连同他心底的悲凉一起带到了远方……
半夏以岩夕镜的气力吸引那些百姓来到了东南方的那片断崖下。
一道凛然的琴音从崖上传出,那些百姓便如同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一般,全部朝着半夏袭来。
这背后操控玄归琴的人,似乎有意没有将百姓暴虐的心性控制到极致,从而让半夏抓住空隙,再次以怨气将众人困在了原地。
他脚下气力蜷伏,转眼间便凌空而起,飞落在了崖上。
刚刚落稳脚跟,就听一声熟悉的嗓音低沉响起:“你终于来了,绿萝,等你很久了。”
肖云盘膝坐在那里,手指翻卷在面前的琴弦上。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他的面色就憔悴的如同一张褶皱的白纸,眼里也再无一丝一毫的光亮。
那琴音渐渐轻柔了下来,他站起身,将手中的古琴放在一旁的岩石上,紧接着,便转身朝着后面的一个洞窟走去。
半夏没有说话,只寻着那脚步声跟了过去。洞窟里冰冷至极,肖云走到一副冰棺前,依旧沉着声音说了句:“绿萝就在这里,”他看着那冰棺中的尸体,眼里仍是昔日的温柔,“她生前,最后念着的名字,就是半夏,她一直在等你回来。”
肖云的这句话,直接让半夏的整颗心都被人拉扯进了深渊,那里面寒风凛冽,每一秒,都如同利刃穿心。他朝着那冰棺走去,每一步,都重逾千斤。
半夏伸手轻抚着那副冷彻心扉的冰棺,想着他的绿萝姐该有多冷,以至于有一瞬,他妄想着能够打破它,将绿萝紧紧抱在怀里。
他的绿萝姐,明明在数日以前,还答应他会等着他回来,可如今,她却躺在这彻骨钻心的冰棺之中,再也无法为他担忧挂心,再也无法为他甩出手里的藤鞭,再也无法生气地敲打他的脑袋,再也无法为他缝制荷包……他心中那个最好的姑娘,就这样离他去了。
热泪渐渐盈满眼眶,“啪嗒”一声,掉落在那冰棺之上。
这时,肖云突然开口说道:“你还是不愿为她取回故辰石。”
半夏的心里怔了怔,抚在冰棺上的手慢慢攥起:他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绿萝姐,不会想让我伤害银粟……”他与绿萝在一起生活多年,深知绿萝重情重义,她宁愿自己就这样沉沉睡去,也不会忍心让银粟以命换命。他把这句话说的决然有理,可为什么,心里仍是那样难受。
两人皆是沉默许久,半夏看不到肖云脸上的情绪变化,他不知道对方此时是悲愤,是愠怒,还是失望……他在想,就算肖云冲过来打他一拳,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绝不会还手,不过,他仍是开口规劝道:“肖云,云舟城的百姓是无辜的,况且叶家的人都已经死了,你也应该收手了。”
“叶家的人……死了?……”
半夏不明白肖云为何要用疑问语调,难道他单单只是以梦境的形式惩罚那些人,而并没有想要杀人,那叶家的人又是如何死的?福不来明明探知到是这些受控的百姓,闯进叶府,杀了叶赟阔和叶莲儿,可如今,听肖云的口吻,并不是他让百姓所为,那如果背后另有其人的话,那这个人能将自己的气力悄无声息的混杂在玄归琴的气力之中,以此来控制那些百姓,想来此人应该不简单。
肖云苍凉一笑,“罢了,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了。”
他温和地凝视向冰棺旁挂着的一盏双蝶共舞的花灯,一时间,思绪仿佛穿过时光,回到了他与绿萝相遇的那天。
“人如有缘,终成姻缘,绿萝,下一世,我们再做夫妻。”
话音刚落,一把冷硬的匕首瞬间刺穿肖云的心脏,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将脸贴在那冰棺上,慢慢阖上了眼目。
风雪散去,远处的云层间,有细碎的阳光无声洒落,整个云舟城的黑暗被渐渐驱散。
半夏将脸上快要滴落在地的眼泪,悉数拂去,缓缓走出洞窟后,将绿萝为他缝制的那个香囊,挂在了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