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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烂人真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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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们都远远地站在门前,遥遥地望着景致同周礼并肩走到院子另一头的游廊。
这是老夫人的意思,即便两人成婚似乎是木已成舟的事情,她还是按着旧日的规矩努力保护景致的名誉。
周礼看着景致刚出屋门便被冻红的指尖,轻轻叹了口气:“真是……委屈你了。”
方景致不懂这句突如其来的话里的意思,只摇摇头——从那日马车里的谈话到现在,她们很久没有这么面对面说话了。如今周礼开口便是这种话,让人害怕。
“你何必这么说,我们而今不过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景致望见廊下燕子留下的旧窝,“都是一样的人,没得谁比谁占便宜。”
周礼揣着浏阳的事,犹豫着究竟要不要说。
“你今日来找我,不是为了说这么一句话吧。”有风吹过脖颈,方景致低下头,拉了拉斗篷,“如今我们是同舟共济的人。”
“浏阳……”周礼停顿两秒,给了景致缓冲时间,“浏阳没死。”
方景致点头,这是她早就知道的事。
周礼一顿,继续说出下一句消息:“他反水蛮人,如今成了反贼,即将打到都城来了。”
景致这次倒是没有点头,但反应也不在周礼的预测之内:“方小姐?你……这事你早就知道?”
他这句话问出来是相当惊险的,景致是从未出过都城的闺阁小姐,如果能知道都城之外浏阳的事情,无异于将两人划为同党。
这次,方景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静静的站在周礼面前,坦然地望着他,面庞被地上的积雪衬得雪白。
周礼心里蓦地生出些比较的心思,回头看那群丫头已经在门前自己说笑,不再往这边看了,于是他向前一步,压低了声量:“景致,我问你,如若今日的反贼是我,你也会这样吗?”
这样沉默,这样明知故犯。
“你不会是这样的人。”景致一句话封锁了这个“我和他掉到水里你会救谁”的问题。
周礼此刻才真的冷静下来,他低下头,放下自己作为臣子的底线:“景致,你想好了,和我成亲,你不后悔?”
“我反倒要问问你,”景致捏着自己冰凉的指尖,“周礼,你和我成亲,作为臣子的责任便就此被抛弃了。就算这样,你也还想娶我吗?”
她望向他的眼神有些熟悉,好像在哪儿看过。
周礼想,但未曾深想,点了点头。
方景致心里在狂叫,她没想到周礼会这么直接的将浏阳的消息铺到她面前,借题发挥,让周礼解除婚约是她站在这儿的时候才决定好的事。但周礼的不按套路让她无措。
“我娶你。”周礼果决的做出选择,他后退一步,“所有的事情我都会准备好,你只管等着成为我那宅子的主人便是。”
他没等回答,转身离开,只在院子中留下一串脚印。
迈出方府大门的时候,周礼脚下猛然一顿——他想起那个眼神在哪儿见过了——王侍郎死去的那个驿站里,浏阳也用同样的眼神看过他。
“……这小子不错,他要是真心待你的话,同他过上一段日子倒也无妨。”万福宝蓦地出现在景致身侧,拍了拍她的肩膀,“一个满心仕途,一心功名的人为爱抛弃目标,看着确实感人。”
“怎么不能说是他总能审时度势呢,”景致收回视线,呵出热气搓着手往回走,“现在就连屋子里的方道秉都能看出来荣适气数将尽,他既然知道浏阳起事,想要借着我接近他也说不定啊。”
“你这孩子,”万福宝换了位置,走到了靠近墙壁的一边,“都到如今了,你还是把他们当作小说人物看吗?”
“这话什么意思?”
万福宝压低了声音,想在准备说破某个重大秘密:“你肯定感觉到了,这里和我们的世界没有区别,人始终都是人,只是在一个完整或者残缺的世界观下而已。”
她这话很难不让人思索,转过拐角,景致侧身给丫头让了路,等着人走远才再次开口:“你穿书比我早的话,现实生活里的年龄也比我大吧?”
“我现实生活的身体应该已经三十二岁了。”万福宝掐着指头比出数字。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正屋门前,老夫人还在里头教育方道秉,景致回过头来,看向万福宝:“你违背了穿书三原则,书里的角色完成使命后已经死了,你的灵魂还在这里,那现实世界的你呢?”
“还活着吗?”
万福宝一愣,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现实世界的我怎么样了……我也不知道。”
“下次再见的话,告诉我你在现实世界的住址吧,我回去之后,会去看你的。”
方景致说完,掀开帘子跨进了门槛——她无需多言,已经说明了一切——她不会为了眼前的虚妄留下,她要回到现实世界。
浏阳找到了小春。
她被霍朗一路带着,逃出洪州,沿途逃到的州县都很快被攻破,直到沙州。
霍朗拿出了当日朝堂之上陛下钦赐的印章,进了沙州军营,在战将败的前一晚,他将小春托付给了铁器营里一对刚失了女儿的恭州夫妇,把身上的钱全都交给两人,连着姜栋送的那匹黑马一起,连夜送了三人离开。
“……大人说,这孩子可怜,父母都已经被蛮人杀死了,如今剩他这么一个叔叔也活不下几日,只求我们看在她和亡女年龄相仿的份上给条活路。”铁匠在霍朗的灵牌前哽咽着,递上用帕子包着的银两,“这是临行前,霍大人给的钱,我们原本就是乡户人,回来便继续种地,没有用过,大人,您收着吧。”
那帕子里尽是些碎银两,一个个被擦得锃亮,看得出来,不过是送的人,还是收的人都保管的极好。
“既然是他给的,你们便留着吧,等仗打完拿这钱开个铁匠铺子,也不枉费他的托付。”浏阳没有接那只帕子,只推了回去,“小春,如今……”
“哦,您派人送消息来的时候急,小人怕耽误,便骑了霍大人的马先一步来了,”铁匠闻言,解释道,“路远,幸好有您的人帮忙雇了匹骆驼车,小春和我那婆娘会晚些到。”
浏阳站起身,他从那简陋的灵堂出去,便看见被拴在门边绿树上的黑马——
彼时在洪州城门口,姜栋霍酒大战告捷,他们赏下这两匹马的时候,可曾想过今日。
驼铃悠扬的从街道转角响过来,浏阳望去,小春被一个妇人护在怀里,隔着老远便向他摇手。等到了近前,已经是满脸泪痕。
她没有一句话,跳下车便扑到浏阳怀里,哭声都听不见。
那妇人跟上来,和自家当家对视一眼,也是忍不住泪水涟涟,将手中的帕子递给浏阳:“这孩子出了家门就开始哭,断断续续哭了一路了。”
浏阳接过帕子,蹲下身来,轻轻替小春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小春,别哭。今年春节,你父亲母亲、霍朗哥哥,还有姜将军,我一定会在都城给他们立上一座所有人都能看到的碑石。”
身后的灵堂里,主事人开始指挥着放炮仗,浏阳站在那一片飘起的烟里,望向都城的方向——
他得做,这次不仅仅是为着景致了,即便是为了让他一步步上前的人,也得做。
霍朗的尸体只停灵一日,浏阳做主,将他埋在了恭州城背后的山顶,从那儿能望见恭州城门,不论是谁进来,或是谁出去,他都能看见。
送走了霍朗的棺木,院子里重新变得冷清,浏阳像往日一样坐在桌后批阅军报,荣适易主的时日不能超过除夕夜,如今,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屋顶瓦片上的雪“啪嗒”一声掉到院子里,浏阳笔尖一顿,屏气听了一阵,又继续落笔,然而立刻,又有两团雪落下的动静。
“公主,按照我们的规矩,来拜访丧主应该走大门,而不是翻屋顶。”浏阳沉声道。
果不其然,格桑一手撑着屋檐从窗子翻了进来,轻巧的落了地,拍了拍手里酒壶上的雪:“再过些日子便要称您一声陛下了,我人生还有几次机会能翻陛下的窗户啊。”
浏阳只是摇头,他不擅长面对玩笑,这一点至今都没有变化。
格桑自顾自的参观这间书房,从桌子上挑拣了一只看着合心意的杯子,攥着放到了浏阳桌上。
不等浏阳开口,她先开始倒酒,堪堪停在酒水即将溢出来的位置停住:“浏阳,我明日便要带着剩下的队伍开拔回草原了。”
“既然要赶路,便不要喝酒了。”浏阳伸手去压那杯口,抬眼却看到格桑仰面对着酒壶猛灌了一口。
格桑放下酒壶,这才看见他的动作,忍俊不禁:“你不会以为我要用这小杯子吧,浏阳,你太小瞧我了。”
浏阳失笑,摇了摇头,收回了手,动作带出的酒滴洇湿了宣纸,连着墨迹一起荡开,他无心去擦,只拿起酒杯饮尽。
放下杯子,格桑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她说:“我今夜来,是有话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