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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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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室的自动门无声滑开,庄书珩快步走入,消毒水的气味立刻灌入鼻腔。他刚刚脱下白大褂准备去食堂,就被护士长一个紧急电话叫了回来。
走廊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急促移动的阴影,手术室特有的冰冷空气让他裸露的手臂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庄医生,您可算来了!”器械护士刘晓燕迎上来,语速飞快,“3号手术间,子宫肌瘤切除,病人突然大出血,张医生控制不住了。”
庄书珩点点头,没有多余的话,迅速开始刷手。水流冲刷着他修长的手指,他机械地数着秒数,脑海里已经在预演可能遇到的情况。透过刷手池上方的玻璃,他能看到3号手术间里人影慌乱地移动,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血压多少?”他头也不抬地问道。
“80/50,还在掉。”刘晓燕递上手术衣,“已经输了800ml红细胞,出血点不明。”
庄书珩迅速穿好手术衣,戴上手套的动作一气呵成。推开手术间门的瞬间,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地板上散落着沾血的纱布,手术单上一片暗红。张医生——一位四十多岁的主治医师——正徒劳地按压着出血部位,额头上的汗珠在无影灯下闪闪发亮。
“庄主任!”张医生抬头,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慌乱,“病人血管脆性异常,剥离时突然破裂,我......”
“让我看看。”庄书珩的声音平静得出奇,他站到主刀位置,接过吸引器。血液仍在不断涌出,像一口小小的红色喷泉。
监护仪的警报声越发急促,麻醉师紧张地报告:“血压70/40,心率130,氧饱和度92%。”
手术室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寂静,只有仪器发出的电子音和血液被吸引器吸走的汩汩声。
庄书珩深吸一口气,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重重敲击,但手指却稳如磐石。这一刻,所有的疲惫、所有的杂念都被屏蔽在外,他的世界缩小到眼前这片血色的手术野。
“给我长弯钳。”他伸出手,器械立刻被拍入掌心。他的动作精准而克制,小心翼翼地探查出血点。血液模糊了视野,他不得不反复用盐水冲洗。“再开一条静脉通路,准备输血,通知血库备4个单位红细胞和2个单位血浆。”
护士迅速执行着他的指令。庄书珩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的手依然稳定。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手术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终于,他的钳子夹住了一处跳动的血管。
“找到了。”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轻微颤抖,“准备4-0普理灵线。”
缝合的过程像在刀尖上跳舞。脆弱的血管壁随时可能再次破裂,庄书珩的每一针都精确到毫米。他的背肌因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而开始酸痛,眼睛因专注而干涩,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
“血压开始回升了,”麻醉师的声音打破了寂静,“85/50......现在90/55......”
庄书珩没有回应,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缝合上。当最后一针打结完成,他轻轻松开钳子,等待着。一秒,两秒......没有新的出血。手术室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止血成功。”庄书珩终于宣布,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他感到一阵眩晕袭来,不得不扶住手术台边缘。肾上腺素退去后的空虚感如潮水般涌来,他的双手开始微微颤抖。
接下来的收尾工作他交给了张医生,自己退到一旁摘下口罩,深深吸了几口不那么血腥的空气。手术服的后背已经完全湿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看了看墙上的时钟——这场抢救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而他已经在手术台前站了六个小时。
走出手术室,庄书珩靠在走廊的墙上,闭上眼睛。医院走廊的嘈杂声、推车滚轮的声音、广播呼叫的声音都变得遥远。他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眼皮不断打架。这一刻,他只想找个地方躺下。
“庄主任,您没事吧?”路过的护士关切地问。
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没事,只是有点累。病人送ICU了吗?”
“已经送过去了,生命体征稳定。”
庄书珩点点头,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向更衣室。热水冲在身上的感觉让他稍微恢复了一些知觉,但肌肉的酸痛和精神的倦怠却挥之不去。换好便服后,他发现自己的手指仍在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这是长时间精细操作后的常见反应,但每次都会让他想起那些没能救回来的病人。
走出医院大门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初夏的夜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些许疲惫。
庄书珩机械地走向停车场,脑海中回放着手术中的每一个细节——他是否可以做得更快?缝合是否足够牢固?病人会不会出现术后并发症?
回家的路上,红绿灯在他眼中变成了模糊的色块。车载收音机里播放着晚间新闻,但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的注意力不断涣散,不得不掐自己的大腿保持清醒。
他的车位在小区停车场楼栋区域的最里面,旁边不知何时停了一辆白色斯柯达昕动,车头歪斜着侵占了他车位的一部分空间。
庄书珩盯着那辆车看了几秒,平日里这种不文明的停车方式会让他皱眉,但此刻他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小心翼翼地倒车入库,试了三次才勉强把车停好,下车时不得不侧着身子从狭小的缝隙中挤出来,车门几乎擦到那辆白车。
公寓电梯的镜子映出他苍白的脸色和眼下明显的青黑。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响格外清晰。门一开,一团黄色的毛球就兴奋地扑了上来。
“波波,等下......”庄书珩轻声说,弯腰摸了摸狗狗的头,但连蹲下换鞋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踢掉鞋子,径直走向卧室,甚至没注意到狗碗已经空了,波波正用渴望的眼神看着他。
床单的触感像是天堂。庄书珩甚至没来得及脱掉外衣,就直接倒在了床上。波波跳上床,在他身边转了几圈,最终在他腿边蜷成一团。
庄书珩模糊地想着应该给狗换粮、应该洗澡、应该定个闹钟明天早起查房......但这些念头如同沙滩上的字迹,很快被涌上的睡意冲刷得一干二净。
在陷入沉睡前的最后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手术室,看到血液从病人体内涌出的场景。但这次,他的手不再稳定,钳子怎么也夹不住出血的血管......就在恐慌即将攫住他的瞬间,黑暗降临了。
庄书珩的呼吸变得深长而均匀,身体彻底放松下来。卧室里静得只剩下他和狗狗轻微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
疲惫终于战胜了一切,带他进入了无梦的沉睡。
庄书珩的梦境刚刚开始编织,意识还漂浮在那片无边的黑色海洋边缘,突然一声尖锐的笑声像一把利刃刺穿了这片宁静。他猛地睁开眼睛,卧室的天花板在昏暗的夜灯下显得格外苍白。
那笑声又来了——清脆、欢快、毫无顾忌,像一串银铃从楼上直接砸下来,穿透楼板,钻进他的耳膜。
“再高点!再高点!”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兴奋地喊着,伴随着“咚咚”的跳跃声,仿佛有一头小象正在他头顶上方跳舞。接着是一个年轻女人带着笑意的回应:“小仙女要飞走啦!”
然后是两人一起爆发的大笑,那笑声如此鲜活,如此肆无忌惮,在寂静的夜晚里显得格外刺耳。
庄书珩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被单。他盯着天花板,仿佛能透过那层混凝土看到楼上欢闹的场景——小女孩光着脚丫在地板上蹦跳,长发飞扬,脸颊因为兴奋而泛红;年轻母亲跪坐在地毯上,双手高举着什么玩具,两人玩着某种幼稚的游戏。
他几乎能透过头上的天花板看到她们脸上洋溢的笑容,那种纯粹的快乐就像阳光一样刺眼,与他此刻急需的黑暗与寂静形成鲜明对比。
波波也被吵醒了,黄毛大狗抬起头,耳朵警觉地竖起,又因为噪音太刺耳而耷拉下来盖住耳孔,那模样既滑稽又可怜。
它用湿漉漉的黑鼻子碰了碰主人的手,似乎在询问这突如其来的喧闹是怎么回事。庄书珩伸手揉了揉它的头顶,指腹陷入柔软的毛发中,触感温暖而真实。
“没事的,波波。”他低声说,声音因为疲惫而沙哑,“只是楼上新搬来的邻居。”
床头的电子钟显示21:17,这个时间对大多数人来说还算早,但对一个刚完成八小时手术、身心俱疲的医生来说,已经是深夜。
庄书珩闭上眼睛,试图忽略那些噪音,但每当他快要隔绝成功时,又是一阵咚咚的脚步声或爆发的大笑将他拉回现实。他的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那种手术后的疲惫感不但没有因为短暂的睡眠缓解,反而因为被打断而变得更加沉重。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小女孩的声音穿透楼板。
“最后一次哦,然后我们就要准备睡觉了。”女人的声音温柔但坚定。
庄书珩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希望这“最后一次”能快点结束。他把枕头拉过来盖在头上,但棉花的屏障根本无法阻挡那穿透性的笑声。
大波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烦躁,悄悄挪动身体,把毛茸茸的脑袋搭在了庄书珩的腰间,温暖的重量带来些许安慰。
楼上的欢闹声持续着,小女孩似乎对“最后一次”这个承诺毫不在意,依然活力四射地又蹦又跳。
庄书珩能清晰地分辨出她光脚丫拍打地板的节奏——哒哒哒,停顿,然后是一连串更急促的哒哒声,像是某种即兴创作的舞蹈。偶尔还会传来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闷响,或是两人一起倒在地毯上的笑声。
他翻了个身,企图把脸埋进枕头里。医院里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手术台上那片血泊,监护仪刺耳的警报,自己因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而僵硬的肩膀。
此刻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安静、黑暗的空间,让过度使用的大脑和身体得到休息。但楼上那对母女似乎生活在另一个时空,她们的快乐如此明亮,如此张扬,完全不顾及脚下这个疲惫的世界。
波波发出一声轻微的呜咽,用鼻子拱了拱主人的手臂。庄书珩睁开眼,看到狗狗湿润的眼睛里映着窗外的微光。他伸手抚摸波波的耳朵,指腹感受着那层柔软绒毛下的温暖。
狗碗还空着,他这才想起自己回家后连给波波换粮的力气都没有了。愧疚感涌上心头,但身体的疲惫让他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明天一早给你加餐,好吗?”他轻声承诺,声音几乎被楼上突然爆发的又一阵笑声淹没。
小女孩似乎在抗议睡觉时间,声音提高了八度:“不嘛......我不要睡!我还要玩!”接着是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仿佛她在房间里转圈逃跑。
女人的笑声里带着无奈:“已经超过睡觉时间了哦。”然后是温和但坚定的追逐声,伴随着小女孩故意发出的尖叫和大笑。
庄书珩叹了口气,把被子拉过头顶,在黑暗中闭上眼睛。被窝里残留着他自己的体温和大波身上淡淡的狗狗气味,这小小的空间成了他暂时的避难所。
他尝试用数呼吸的方法让自己平静下来——吸气,数到四;屏住,数到七;呼气,数到八——这是他在医学院时学到的应对失眠的技巧。
但楼上的噪音像潮水一样不断涌来。
小女孩终于被抓住了,发出一连串咯咯的笑声,然后是女人温柔的哄睡声,讲故事的声音,偶尔穿插着小女孩的提问和评论。
庄书珩能想象那个场景——温暖的床头灯,母亲坐在床边,小女孩蜷缩在被窝里,眼睛因为困倦而半闭,但还在顽强地抵抗睡眠的诱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电子钟的数字从21:30跳到了22:15。楼上的声音终于渐渐平息,只剩下偶尔的翻动声和模糊的低语。
庄书珩的呼吸开始变得深长,波波也重新进入了梦乡,发出轻微的鼾声。窗外的夜色更深了,偶尔有车灯的光影从窗帘缝隙中扫过,在墙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光斑。
就在他即将再次沉入梦乡的边缘,楼上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接着是小女孩睡意朦胧的哭声。
庄书珩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重重跳了一下。短暂的骚动后,是女人轻柔的安抚声,渐渐地,哭声变成了抽泣,然后又归于平静。
寂静终于重新降临。庄书珩躺在黑暗中,听着自己的心跳慢慢恢复正常节奏。疲惫像潮水一样重新涌上来,这次没有阻力,温柔地将他带入黑暗。
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他模糊地想,明天一定要记得给物业打电话投诉隔音问题——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睡意淹没了。
波波在梦中轻轻蹬了蹬腿,发出一声小小的呜咽。
楼上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偶尔传来的水管中的水流声证明那栋建筑里还有其他人存在。夜色深沉,笼罩着楼上欢闹后的宁静和楼下疲惫的沉睡,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在这一刻达成了微妙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