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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无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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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沉沉,书珩将车缓缓驶入小区停车场时,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白色车影——那辆斯柯达又一次歪斜地停在那里,左侧车轮明显压过了停车线,硬生生挤占了他车位将近二十公分的空间。
“又来了......”他咬着牙低声咒骂,手指在方向盘上收紧,指节泛白。倒车时他死死盯着后视镜,生怕一个不小心刮蹭到那辆该死的白车。
车子艰难地塞进被压缩的空间里,他不得不反复调整了三次才勉强停好。下车时,车门只能打开一条窄缝,他不得不侧着身子挤出来,西装裤还是蹭到了隔壁车的门把手,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
“混蛋......”他盯着那道痕迹,胸口堵着一团无名火。这已经是这周第三次了。
他弯下腰检查了一下,确认没有掉漆才直起身,却因为动作太猛而眼前一黑——今天连续做了两台腹腔镜手术,期间只匆匆扒了几口冷掉的盒饭,血糖明显偏低。
电梯上升的十几秒里,书珩靠在冰凉的金属壁上,闭着眼睛数自己的心跳。手术服上残留的消毒水气味萦绕在鼻尖,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第二台手术时病人的脾脏意外出血,溅了他一身。现在他只想冲个热水澡,喝杯黑咖啡,然后瘫在沙发上什么也不做。
推开家门,波波兴奋地扑上来,他却连弯腰摸它的力气都没有了。径直走向厨房,拉开橱柜——最后一包咖啡不知何时已经喝完了。
空荡荡的柜子仿佛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猛地关上柜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吓得波波往后缩了缩。
“该死......”他抓了抓头发,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晚上八点四十,楼下超市应该还开着。犹豫了三秒,他还是抓起钥匙出了门。
把波波系在超市门口等候,书珩径直冲进去。超市的冷气开得很足,书珩打了个寒颤,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黏腻地贴在背上。他快步走向饮料区,却在拐角处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那个住在楼上的女人,正踮着脚从货架最上层取下一盒加浓咖啡。
书珩的脚步顿住了。那是最后一盒。
女人转过身来,怀里抱着那盒咖啡和一些零食,看到书珩时明显愣了一下。她今天扎着高马尾,露出纤细的颈线,白色T恤上印着某个卡通图案,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
“你也来买东西?”她主动开口,声音清亮,带着一丝书珩读不懂的微妙情绪。
书珩的目光死死锁住她手中的咖啡,喉咙发紧。他生硬地点了点头,侧身从她旁边挤过去,确认货架上确实空空如也后,胸口那团火又烧了起来。
“需要这个吗?”女人——雨汐举起那盒咖啡,“我可以分你几包。”
“不用。”书珩的声音比想象中还要冷硬。他随手抓起旁边一盒普通速溶咖啡,头也不回地走向收银台。身后传来小女孩清脆的声音:“看,是那只大狗狗的主人!”然后是张雨汐压低声音的回应:“嘘,小仙女,别人在忙。”
结账时收银员动作慢得出奇,书珩的手指在台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节奏越来越快。身后传来母女俩的窃窃私语和塑料袋的窸窣声,每一秒都让他的神经更加紧绷。
走出超市时,夜风带着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书珩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胸口的躁动,却听见身后雨汐在轻声教育小铃铛:“......不能因为自己心情不好就对别人没礼貌......”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他猛地转身,却在看到小铃铛懵懂的大眼睛时硬生生刹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小女孩躲在雨汐身后,怯生生地看着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兔子玩偶。
电梯里的沉默几乎令人窒息。书珩站在最角落,盯着不断跳动的楼层数字,余光却无法忽视雨汐紧绷的侧脸和小铃铛不安的眼神。波波的牵引绳在他手里被绞紧又松开,金属扣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你的狗很可爱。”雨汐突然开口,语气平静得听不出情绪。
书珩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大波。黄毛大狗正歪着头,一脸无辜地回望着他,尾巴轻轻摇晃着,显然对电梯里的紧张气氛毫无察觉。
“嗯。”他最终只是简短地应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像是很久没说过话。
电梯停在书珩的楼层时,小铃铛突然鼓起勇气,小声说了一句:“叔叔晚安。”然后飞快地躲在了雨汐的身后。
转身望着身后的电梯门再次关上,书珩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靠在墙上。大波用鼻子蹭了蹭他的手,湿润的触感让他回过神来。他蹲下身,把脸埋在波波温暖的毛发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刚才是不是太过分了,嗯?”他轻声问,声音闷在狗狗的皮毛里。波波只是舔了舔他的耳朵,尾巴摇得更欢了。
回到家,书珩把那盒劣质速溶咖啡扔在茶几上,整个人陷进沙发里。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雨滴轻轻敲打着玻璃,像是某种无声的责备。
他盯着天花板,突然想起今天手术室里那个年轻女孩惊恐的眼神——她才二十三岁,卵巢里却长了一个拳头大的肿瘤。当他告知可能需要切除一侧卵巢时,女孩的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打湿了蓝色的手术帽。
手机屏幕亮起,是科室群里的消息:明天第一台手术的病人临时加了增强CT,需要重新评估手术方案。书珩回了个“收到”,然后把手机扔到一旁。
速溶咖啡的包装被他捏得变了形,里面的粉末漏出来一些,在茶几上留下棕色的痕迹。
大波叼着玩具凑过来,用湿漉漉的鼻子顶他的手。书珩机械地接过玩具扔出去,看着狗狗欢快地追过去,又叼回来放在他脚边。这个简单的游戏重复了五六次,他胸口的郁结才稍稍缓解。
洗澡时热水冲过后颈,紧绷的肌肉终于松弛了一些。书珩站在花洒下,任由水流冲刷着脸庞。他突然想起电梯里小铃铛那句怯生生的“叔叔晚安”,还有雨汐那句看似随意实则刻意的关于波波的夸奖。也许......她们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讨厌?
躺在床上时,书珩盯着天花板发呆。楼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然后是雨汐轻柔的哼唱声和小铃铛模糊的说话声。
今晚这些声音不再让他烦躁,反而有种奇怪的安抚作用。波波蜷缩在他脚边,发出满足的叹息。
明天那台手术会很棘手,车位问题依然没解决,咖啡也没喝到满意的。但此刻,在这雨声渐密的夜晚,书珩第一次觉得,也许生活中的这些琐碎烦恼,比起手术室里那些真实的生死时刻,根本不值得他如此大动肝火。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明天,如果遇到那个总是乱停车的邻居,他会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如果再在电梯里碰到雨汐和小铃铛,也许......他会试着笑一笑。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有些惊讶,但疲惫已经如潮水般涌来,带着他沉入了无梦的睡眠。
夕阳的余晖洒在停车场上,书珩刚把车停稳,就听见旁边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他转头望去,只见一辆白色斯柯达缓缓驶入隔壁车位,车身歪歪斜斜地压过了停车线——又是那辆总是妨碍他停车的“罪魁祸首”。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准备上前理论。可当他看清从车上下来的人时,所有准备好的指责都卡在了喉咙里。
张雨汐牵着小铃铛的手从车里钻出来,两人穿着同款的仙女装扮——纯白的纱质短袖上衣,领口和袖口都缀着精致的蕾丝花边;下身是蓬松的鹅黄色纱裙,裙摆随着她们的动作轻轻飘动,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晕。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都系着同款的淡蓝色蝴蝶结,发间还别着闪闪发光的小星星发卡。
“大仙女,我的魔法棒掉在车座下面啦!”小铃铛奶声奶气地喊着,踮起脚尖往车里张望。
“小仙女别急,让大仙女用魔法帮你找找......”雨汐弯腰钻进车里,长发从肩头滑落,在夕阳中泛着金色的光晕。她摸索了一会儿,举着一根粉色星星魔法棒钻出来,“看!大仙女的魔法从来不会失灵!”
小铃铛欢呼着接过魔法棒,在空中画了个大大的爱心:“咻——把大仙女变成世界上最漂亮的仙女!”
“哎呀!”雨汐配合地转了个圈,纱裙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小仙女的魔法太厉害啦!”
书珩站在原地,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眼前这一幕像是从童话书里跳出来的画面——一大一小两个“仙女”在夕阳下嬉戏,纱裙随着她们的动作轻轻飘动,笑声清脆得像是林间的小溪。
他原本绷紧的面部线条不自觉地柔和下来,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已经盯着看了太久。
直到雨汐转头看见他,笑容微微僵了一下。“啊......你好。”她轻声打招呼,下意识把小铃铛往自己身边拢了拢。
书珩这才回过神来,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三人沉默地走向电梯,空气中飘散着雨汐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和小铃铛手里魔法棒散发出的草莓味甜香。
电梯门缓缓关上,密闭空间里的气氛有些微妙。小铃铛好奇地打量着书珩,突然举起魔法棒:“叔叔要不要也变成仙女?”
雨汐连忙按住小女孩的手:“小仙女,不是所有人都想当仙女的。”她抬眼看了下书珩,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书珩盯着电梯按钮,最终还是没忍住:“以后......尽量把车停正些。”他的声音比想象中柔和许多。
雨汐眨了眨眼睛,笑意更深了:“你确定?我家小仙女下车的时候可是个小土匪,”她模仿着小铃铛刚才的动作,“不斜停,很容易剐蹭到你的座驾哦。”
小铃铛配合地做了个张牙舞爪的姿势:“我是小土匪!嗷呜......”
书珩的表情瞬间严肃起来:“孩子教不好那就是大人的责任。”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冷硬。
电梯里的温度似乎一下子降到了冰点。雨汐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眼中的光彩暗淡下来。她抿了抿嘴唇,把小铃铛往自己身边拉得更近了些。
就在这时,电梯“叮”的一声停在了他的楼层。门缓缓打开,书珩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电梯。在门关上的最后一刻,书珩听见小铃铛天真的提问:“大仙女,那个叔叔为什么不喜欢我们呀?”
电梯门完全关闭,将那一大一小两个仙女般的身影隔绝在外。书珩盯着紧闭的金属门,胸口突然涌上一阵莫名的烦躁。他抬手松了松领带,却觉得呼吸更加不畅。电梯镜面反射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紧锁的眉头——与刚才那对欢快的“仙女”形成鲜明对比。
回到家,波波像往常一样热情地迎接他。书珩机械地摸了摸狗狗的头,走到阳台上点了支烟。夜色已经完全降临,楼上阳台的灯亮着,隐约能听见雨汐和小铃铛的说话声。
他抬头望去,透过半开的窗帘,能看到两个身影正在客厅里跳舞——雨汐牵着小铃铛的手,两人随着某种无声的节奏轻轻旋转,纱裙在灯光下划出优美的弧线。
书珩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也曾这样牵着他的手在客厅里跳舞。那时候家里还没有那么多争吵,父亲还没有开始酗酒,一切都还......他猛地掐灭了烟,转身回到屋内。
波波叼着玩具跟在他身后,黑亮的眼睛里满是期待。书珩蹲下来接过玩具,却听见自己的手机响了。是科室发来的明天手术安排变更通知。他盯着屏幕看了许久,直到波波不耐烦地用鼻子顶他的手。
“你说得对,”他轻声对狗狗说,“工作要紧。”但当他再次抬头看向天花板时,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小铃铛那句天真的疑问:“那个叔叔为什么不喜欢我们呀?”
暮色四合时分,书珩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电梯。白大褂口袋里还装着今天那位术后感染患者的病历,指尖残留着消毒水的气味。电梯门刚要关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等一下!”清脆的女声传来。
书珩下意识按住开门键。纱裙飘飘的雨汐牵着小铃铛匆匆挤进电梯,两人身上还带着夏末傍晚的暑气。
雨汐今天穿了件淡紫色的连衣裙,发梢微湿,像是刚洗过澡;小铃铛则是一身嫩黄色背带裤,两条小辫子随着跑动欢快地跳跃。
“谢谢。”雨汐冲书珩点点头,嘴角挂着礼貌的微笑,却明显带着距离感。自从上次电梯里的不愉快后,他们见面时总是这种疏离的状态。
书珩微微颔首,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小铃铛身上。小女孩今天似乎不太开心,蔫蔫地靠在雨汐腿边,手里攥着的魔法棒也不像往常那样挥舞。
电梯开始下行,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橙花香气。书珩盯着楼层数字,余光却瞥见雨汐的手机亮了起来。
“喂?晓露?”雨汐接起电话,声音立刻变得温柔起来。
电话那头传来模糊的女声,语速很快。书珩无意偷听,但密闭的电梯里,他还是捕捉到了几个词:“临时有事”、“今晚不回来了”、“拜托你了”。
雨汐的表情渐渐凝固。“又这样?”她叹了口气,“小铃铛今天特意为你画了幅画......”停顿片刻,她勉强笑了笑,“行吧,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雨汐蹲下身与小铃铛平视:“喏,她又不管我们两个了。”她轻轻捏了捏小女孩的脸蛋,“小仙女今天想吃什么?我们出去吃吧,去吃你最喜欢的冰淇淋好不好?”
小铃铛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暗淡下来:“妈妈是不是又去找那个叔叔了?”
书珩的耳朵不自觉地竖了起来。他原本以为会听到“爸爸”这个词,却意外捕捉到了“叔叔”这个称呼。电梯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雨汐的表情有些尴尬,她飞快地瞥了书珩一眼,压低声音:“妈妈工作忙......我们先去吃好吃的,然后回家看动画片好不好?”
书珩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他脑补出一个不负责任的母亲形象——把孩子丢给朋友照顾,自己却忙着约会。而眼前这个年轻女子,想必是孩子的姑姑或者阿姨,不得不承担起照顾的责任。难怪她们总是形影不离,却从未见过孩子的父亲。
电梯停在了一楼。门一开,书珩便大步迈出,却在拐角处不自觉地放慢脚步。身后传来雨汐温柔的声音:“小仙女想坐旋转木马还是吃冰淇淋?我们可以两个都去哦!”
“真的吗?”小铃铛的声音一下子雀跃起来,“那我要粉色的马!”
“好......那我们先去吃冰淇淋补充魔法能量,然后去坐旋转木马!”
书珩回头看了一眼。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门洒进来,为雨汐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她正弯腰帮小铃铛整理歪掉的小辫子,眉眼间尽是温柔。这个画面让他心头莫名一颤。
走出单元楼,书珩站在自己的车前,发现那辆白色斯柯达今天竟然停得端端正正。他愣了一下,想起上次自己严厉的指责,心里突然涌上一丝愧疚。
发动车子时,他透过车窗看见雨汐牵着小铃铛走向小区门口。小女孩蹦蹦跳跳的,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而雨汐则微微低着头,肩膀的线条透着一丝疲惫。
书珩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对这对“母女”的判断可能完全错了。那个总是乱停车的“没素质邻居”,其实是个会为了哄孩子开心而牺牲自己休息时间的温柔女子;那个看似单亲家庭的孩子,背后或许有更复杂的故事。
车子缓缓驶出小区,书珩的思绪却还停留在电梯里听到的那通电话上。“她又不管我们两个了”——这句话里的“她”而非“他”,让他之前的假设全部崩塌。后视镜里,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转角处。
夜幕降临,书珩在医院的资料室里查阅病例,却总是走神。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疲惫的脸上,窗外偶尔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
他想起小铃铛提到“那个叔叔”时天真的语气,想起雨汐眼中一闪而过的无奈,突然很想知道她们此刻在哪里,旋转木马坐得开不开心。
回到家已是深夜。书珩轻手轻脚地开门,生怕吵醒楼上的住户。大波热情地迎上来,他蹲下来揉了揉狗狗的脑袋,突然听见楼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雨汐温柔的哼唱声。
这么晚了,她们也是才回来吗?
他走到阳台上点了支烟,抬头望去。楼上阳台的灯还亮着,窗帘没拉严实,隐约能看到雨汐抱着已经睡着的小铃铛走过客厅的身影。她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惊醒怀中的孩子,纱裙的一角还沾着疑似冰淇淋的污渍。
书珩突然觉得胸口发闷。他掐灭烟头,回到屋里,从抽屉深处翻出一盒珍藏的咖啡豆。明天早上,也许他该试着把车停得离那辆白色斯柯达远一些;也许,他该在电梯里对她们微笑一下;又或者......他看了眼那盒咖啡豆,心里萌生了一个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