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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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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室骤然里传出一声闷响,是骨头隔着皮肉撞击瓷砖。
电光火石间,黑泥的脸变得可怖起来。
很多癫痫病人就是这么无声无息死在浴室的,发作了,控制不住身体了,水塞满鼻口,堵住你的气管,就这么死了。
轻轻巧巧。
黑泥听到声音,疯了一样冲进浴室,把白雾抱在怀里,手在颤抖,可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在心里默默计时。
等白雾能控制住自己的大脑,身体时,他看到了黑泥后怕的神情,他一言不发。
白雾最怕这种了,他开玩笑说,“你别这样,没事儿。”
“很多次了,白雾。”黑泥压抑着哭腔,这听起来更像是嘶吼着说出来的。
“不是走神,对不对。”
黑泥一连串的话将白雾砸的头晕目眩,他脸色惨白,习惯性咬紧嘴唇,一言不发,他做不出任何解释。
“别咬了。”黑泥拇指揉搓白雾的嘴唇,黑泥在颤抖,白雾也在颤抖。
“明天,明天就走,回去,去医院。”黑泥把白雾抱到床上,然后转身收拾行李,背影透露出几分固执。
白雾想不明白,明明这么小心翼翼了,为什么还是跟上辈子一样,跟在阳岛一样,他还是病发了?
这就像逃不过的命运一样,那,他最终的命运会不会还是只有死。
白雾声音发虚,“不要,我们,不是说好要待半个月吗,半个月之后,我乖乖跟你回去好不好,或者说,咱们就在这里,去这里的医院,我没事儿,真的,我没事儿。”
也许白雾比黑泥还要固执,固执得不肯流泪,他紧拽黑泥的袖子,想让黑泥停下来。
黑泥收拾行李的动作缓下来,他扭头,看着白雾,嘴里吐出斩钉截铁的两个字,“不行。”
“白雾,你什么时候才能知道我……”黑泥喉头一哽,说不下去了,“你不肯对我说你的病,没事,那我就问你的医生,父母,我真的,从来没觉得你的病有多么难堪,你能不能,别对我这么狠,成吗?”
黑泥说他接受白雾的全部,他炽热的泪滴在白雾的手背,白雾多想立即把他的心肝掏给他。
可是不行,黑泥不知道一个癫痫病人到底有多麻烦。
癫痫大发作,就像被恶灵附身,白雾数不清楚有多少次发病后听到周围人议论纷纷。
“多好一个孩子,可惜了。”
“真吓人。”
“这,不会传染吧。”
“羊癫疯?他父母怎么敢把这样的孩子放出来?”
“我可不敢要这样的帮工。”
白雾早听得麻木,可他不想有一天,黑泥也这么说。
……
白雾最终没拗过黑泥,他收拾好行李,同老板娘和她弟弟打了声招呼。
老板娘和她弟弟露出惊讶的神色,“明天就要走?这么急?”
“嗯。”黑泥几经张口,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床沿的狼狈的白雾,“看医生。”
老板娘和她弟弟眼神在白雾和黑泥之间走了个来回,没说话,叹了口气走了。
黑泥的话无疑是扒开白雾的伤口,拿刀赤裸裸的往里刺,白雾的身体好像透了,血从伤口里汩汩流淌。
那晚白雾彻夜不眠,就保持那个姿势僵硬地侧躺在床上。
阳光真刺眼啊。
白雾坐在医院的走廊上,窗外的阳光公平地照在每一个人身上。
“白雾。”
到他了,黑泥和妈陪着白雾一起走进医生的办公室。
“小发作频率升高了。”医生皱眉,翻看白雾的检查报告,“但大发作的次数下降了?”
白雾木然点点头。
“你最近服用卡马西平的剂量,频率是多少?”医生慈眉善目,问问题也极有耐心。
白雾愣了一下,不知道医生为什么要问这个。
医生见病人迟疑,遂解释说:“有病人私自增加卡马西平服用剂量导致小发作次数增多的案例,虽然还没有明确研究表明,但我怀疑跟这个有关。”
白雾绞紧手指,喃喃道:“增多了。”
黑泥的一只手搭在白雾的肩上,他在听到我说增多的一瞬,手指突然失控,发力。白雾小声‘嘶’了一声,黑泥连连道歉,他弯腰轻声说,“没弄疼你吧,我刚刚不小心走神了。”
“没事儿。”
医生又问了白雾很多,他当着黑泥的面一一回答了。
走时,母亲担忧地问那个医生,“这个孩子连吃药都不让我省心,刘医生,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哦,不会,就是以后不能再这样了。”刘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一只手背在身后,两指搓捻,正探我妈给的红包的厚度。
“欸,好好,行。”母亲低头哈腰,挤出满脸的笑容。
白雾心里像压了一块儿愚公都移不走的大山,走出大门。
他忽然想,不如就这样,突然冲到马路上,随便来个车轧死我吧。
黑泥也跟出来,就站在白雾身边。
白雾侧脸看着身边的人,打消了去死念头。
“给那个医生塞再多的红包他也不可能说出我是个正常人这句话,我妈什么时候才能认清真相?”白雾梗着脖子,语气不屑还夹杂自嘲。
“别这么想,阿姨也是想让那个医生对你认真点。”黑泥安慰白雾说。
“凭什么要给他钱才能对我的病认真?他是医生,我是病人,医生治病不该吗?”白雾音调陡然拔高。
黑泥没说话,白雾也不敢回头看他,生怕看到他露出一副伤心模样。
“你听我说卡马西平吃多了是什么感受,害怕,还是可怜我?”白雾说话时情绪激动,这不是什么好事,可他现在就是抑制不住胸口的起伏,“施舍给我的可怜已经够多了,我不需要,真的不需要了。”
“不是可怜。”
“?”
“不是可怜,是心疼。”黑泥又说了一遍。
白雾宁愿黑泥说些别的,说他偏执,古怪,说母亲为了我卑躬屈膝,他还不领情,可黑泥偏偏说心疼他。
心疼他。
白雾终于撑不下去,积攒了好多年的泪水争先抢后从眼眶涌出,他脱力跪坐在水泥地上,黑泥也陪着他跪在地上。
黑泥搂住白雾,白雾的脸埋在黑泥的臂弯,黑泥的怀里,黑泥的前襟被白雾的眼泪打湿。
白雾终于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直至泪眼模糊。
“黑泥,”白雾鼻音浓重,又喊了一声,“黑泥。”
“嗯,我在。”黑泥闷声回答。
“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好。”
“你为,为什么要答应我呀,”白雾仰头对黑泥说,他哭的难受,说话也断断续续的,“我这么不好,你为什么答应这么快,我,我以后真的,真的,离不开你了。”说完白雾松开抓住黑泥手臂的手,用手背捂住我的眼睛。
眼泪怎么这么可恶,为什么还是止不住的往外冒?白雾的两只手发狠的,不得章法乱擦,擦的他眼眶生疼,黑泥看不下去,捉住他的手腕,攥紧,控制住白雾。
“别擦了,我帮你擦,好不好?”黑泥垂首温柔地问,黑泥指腹轻轻扫过白雾的眼角。
“我,我也不想得病,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我发病的时候,是不是真的很丑。”
“不是你的问题,不要自责了好不好?”黑泥一边轻轻拍白雾的背,替他顺气,一边柔声安慰他。
“我是累赘,对不对。”眼泪止住了,可白雾的灵魂好像在抽离这具身体,“家里没剩什么积蓄,都拿来填我这个无底洞了,不是当成医药费、诊费送给医院,就是被妈分成一沓一沓塞进红包里,然后再塞进那些医生手里。”
“我是个只会给周围人带来厄运的人。”
“不,你的存在是我……”活下去的意义。
黑泥没说完的话白雾不知道是什么,白雾已经没力气问了。
母亲缴完费从医院大楼里出来,正看见白雾和黑泥两人狼狈地跪倒在地上。
“你们这是怎么了?”母亲走上前,“白雾,你,你哭过了?”
“哦,”白雾站起身,用衣摆擦擦脸,鼻音浓重地说,“刚刚……”白雾说了开头卡壳了,后面的话他实在不知道怎么跟妈说。
正在白雾心里倍感焦急的时候,黑泥站在白雾身旁,他一只手绕过白雾的后脖颈,搂在怀里人的肩头,替白雾开解,“阿姨,是我不好,惹他不高兴了,他好像……有点儿生我的气了。”
妈的眼里尽是冰冷,皮笑肉不笑道,“他还会生你的气啊?”
白雾勉强对母亲扯出一个笑,心里忐忑不安,妈看到全部了吗?知道他的儿子不仅得了癫痫,还喜欢上了一个男人吗?
可,后面的话呢?母亲是想装没听到吗?
白雾跟他母亲相顾无言,场面一度清冷。
“阿姨,外面太阳这么毒,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去吧。”黑泥看出他们的不对,打圆场道。
“嗯,对,对,咱们快去车上吧。”母亲往白雾这里走了几步,搂住儿子的胳膊往出口走。
黑泥没跟上来,黑泥为什么没跟上来?
白雾想,他会不会,就像国外那些同性恋罪人一样,再也见不到黑泥了?
白雾使劲挣脱母亲的手,转头冲黑泥大喊,“你不跟我,我们一起走吗?”
白雾话刚落音,黑泥看了一眼我妈。
母亲下颌紧绷,嘴唇翕动,她扭头看了一眼白雾,又转过头去,对黑泥说,“一起走吧。”
母亲拉着黑泥走在后面,白雾坐在副驾,只能从后视镜窥得他们的情况。
有长辈在,黑泥不好多开口,母亲向司机交代完住址,侧身笑容和煦的面对黑泥。
“这次真的麻烦你了,白雾的病拖累你了吧,虽然你一直把白雾当成亲弟弟,但是我们也不好麻烦你太多。”母亲说着,从她那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布兜里掏出一个没来得及送出去的红包来,“这点儿钱你先拿着,就当感谢你这么多年来一直这么照顾小雾的感谢费了。”
如果说母亲给医生点头哈腰松礼金让白雾愧疚,那现在她当着白雾的面给黑泥钱,白雾又是什么呢?
“阿姨,不用,真不得不用,”黑泥两只手一起推拒,他捂紧身上的口袋,生怕母亲一个不留神把钱塞进他的口袋里,“我心甘情愿对他好,不用这些的。”
母亲再也忍不住,转过身,一只手扶在膝头,另一只手攥紧大红色的红包,默默抹去眼里的泪。
半晌,母亲终于开口,“黑泥,我就白雾这么一个孩子,你懂吗?”
“你也知道这孩子的情况,他的话你别当真。”
黑泥没说话。
母亲仍在喃喃自语,“我就这么一个孩子。”
白雾坐在前面,忍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回头,“妈,别这样,行吗?”
“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为我好。这话白雾听了不止千百遍,母亲总自作主张地对他好。白雾有了新朋友,可是天从不敢带回家,因为母亲会亲手拆穿天在朋友面前费尽心思编织的蒙羞布。
母亲会拿新做的,香喷喷的蛋挞贿赂那些孩子,然后温柔地对那些孩子说,“我家小雾生病了,你们要对他好一点,好吗?”
那些孩子并不知道白雾的病有多么与众不同,可他们的父母知道,自此,白雾的朋友再也不和他说话了。
白雾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总执着于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是个可怜虫?
这就是为了他好吗?
“也许白雾并不想要这样的好。”
炎炎夏日,黑泥的话却像四月的风一样。
母亲赤红的双眼看了一眼黑泥,“那他想要什么,我们对他可是掏心掏肺了。”
“就把他当成跟我一样,没有病小孩儿。”黑泥冷静地说。
母亲闻言,愣怔了一下,没再说话了。
四月的风吹散七月的乌云,我心底一下明朗起来,起码,起码黑泥是懂我的。
回去的路上没人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