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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流连在民国时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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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我踩着青石板上的露水,拐进了一条幽深的老巷。巷子两侧是斑驳的灰砖墙,爬山虎从墙头垂落,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卖栀子花的老妪挎着竹篮经过,苍老的吆喝声在巷子里悠悠回荡。
就在转角处,我看见了那位妇人。她坐在藤椅上,膝头摊着一本相册,银白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蓝布大襟衫浆洗得发白。当我走近时,她正用布满老年斑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阳光斜斜地照在相片上,那张年轻的面容让我瞬间僵在了原地——剑眉星目,嘴角微扬的弧度,分明就是我在现代看到的——那个和奶奶视频通话里见过的那个年轻飞行员!
"阿婆,这是…..."我蹲下身,棉布裙摆扫过潮湿的石板。老妇人抬头时,眼角的皱纹像扇子般展开:"这是我儿,民国二十六年去的笕桥航校。"她嗓音沙哑,却带着掩不住的自豪。相片里的青年穿着笔挺的飞行制服,背景是漆着青天白日徽的双翼飞机。
我的指尖微微发颤。那个在现代和我视频的年轻人,穿着蓝色制服站在歼-20旁边的模样,与眼前照片重叠得分毫不差。就连右眉上那道浅浅的疤痕,都如出一辙。
"他后来…..."
"三十八年春天就没信了。"老妇人把相册合上,枯瘦的手指在封面烫金的"鹏程万里"四个字上停留,"最后封家书说,要护着一船学生过海峡。"
她忽然抬头看我,浑浊的眼里闪着奇异的光亮,"小姐面相生得善,可是认得我儿?"
我正不知如何作答,巷子深处突然传来熟悉的松墨香。司命不知何时出现在墙角的阴影里,民国长衫被他穿得风流倜傥,金丝眼镜链垂在颈侧,活像个留洋归来的公子哥儿。
他对我使了个眼色,上前自然地搀起老妇人:"阿嬷,日头毒了,我送您回屋。"
等老妇人蹒跚的背影消失在黑漆门后,司命才从袖中抖出命簿。泛着金光的纸页在阳光下快速翻动,最后停在一页上——民国三十八年四月,笕桥航校最后一批学员护送学生渡海,其中一架战机为引开敌舰火力,毅然冲向波涛…...
"看仔细了。"司命指尖在命簿某处一点,墨迹突然流动起来,化作现代空军基地的画面。那个剑眉星目的年轻人正戴着耳机检查仪表,他抬头瞬间,与老照片里的面容完美重合。
"真是他…..."我声音发紧。司命合上命簿,镜片后的眼睛深邃如潭:"凡人轮回转世,大多会带着前世最深的执念。"他望向老妇人离去的方向,"这世他选择继续翱翔蓝天,不是没有缘由的。"
巷口传来卖报童的叫卖声,远处教堂的钟声当当敲响。
司命忽然变出朵新鲜的栀子花,别在我衣襟上:"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命簿上的朱批又不是我写的。"他语气轻松,却悄悄在花蕊里藏了颗仙露,"这世他活得好着呢,上个月刚立了三等功。"
正午的阳光突然变得刺目,我眯起眼,恍惚看见两个时空在此刻重叠——老妇人颤巍巍擦拭相框的剪影,与手机视频里年轻人爽朗的笑容,在时光的长河里遥相呼应。司命说得对,有些缘分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加悠长。
"所以…..."我揪住司命的衣袖,"你是专程来找我的?"他挑眉一笑,变出张戏票晃了晃:"顺便看看梅兰芳的《贵妃醉酒》——据说比嫦娥跳得还好。"我气得踩他脚,却听见老妇人的屋里传来留声机的咿呀声,放的正是《长亭送别》。
司命忽然正色,指尖在我眉心一点:"看够就回去吧,文昌兄快把我的命簿殿掀了。"但我分明看见,他在转身时往老妇人的门缝里塞了张字条——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儿子在现代立功受奖的剪报。这个总爱装无情的司命星君啊......
我正想追问司命是怎么找到我的,他却先一步抬手,修长的食指轻轻点在我的眉心。一缕微凉的气息渗入,带着熟悉的松墨香。"小祖宗,"他叹了口气,金丝眼镜后的眸子难得显出几分疲惫,"你以为命簿是白管的?"
巷子里的穿堂风拂过,吹动他长衫的下摆。司命从袖中抖出那本鎏金封面的命簿,哗啦啦翻到某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朱批小字,还有几处被墨迹晕染的痕迹,像是有人匆忙间打翻了砚台。
"从你消失那刻起,文昌兄差点掀了我的命簿殿。"他指尖划过那些狂乱的笔迹,"我先查了二十一世纪所有监控,又翻遍三界出入境记录…..."说到这儿突然咬牙切齿,"谁想得到你是钻进博物馆的展柜里穿越的?"
我缩了缩脖子,他这模样比王母娘娘发怒还吓人。阳光透过梧桐叶的间隙,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我才注意到他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这位向来从容的司命星君,居然也会着急到失眠?
"最后还是月老提醒我。"司命忽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我耳畔,"他说某个时空节点突然出现异常强烈的'思凡波动'…..."他冷哼一声,"除了你这个小混蛋,还有谁会…..."
话没说完,巷口突然传来卖桂花糕的梆子声。司命条件反射般把我往身后一拽,宽袖带起的风惊飞了墙头的麻雀。等确认只是寻常小贩,他才松开我,耳根却莫名其妙红了。
"总之,"他板着脸整理被我抓皱的衣袖,"下次再敢不打招呼就玩消失…..."忽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塞给我,"至少带上这个。"
掌心里是个精致的怀表,表盖上刻着云纹。翻开一看,指针竟是用星砂凝成的,表盘内侧还嵌着片小小的命簿残页。
"遇到危险就按这里。"他抓着我的手指点在表冠上,触感微凉,"就算你在盘古开天辟地那年迷路,我也能…..."话音戛然而止,他像是意识到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急忙转身往巷口走,"走了,文昌兄还等着我回去复命。"
我小跑着追上他,怀表在掌心叮当作响。司命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挺拔,长衫下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露出半截锃亮的皮鞋——这家伙,连穿越都记得打扮得体。
"司命。"我扯住他的袖子,"你还没说最后是怎么锁定民国时期的?"
他脚步一顿,没回头:"…...你吃的那碗馄饨。"声音闷闷的,"我在命簿上看到某年某月某日,上海霞飞路突然多了个吃东西会烫到手的傻姑娘。"
我正想反驳,忽然发现他藏在发间的耳尖红得滴血。远处教堂的钟声当当响起,惊起一群白鸽。司命趁机甩开我的手,大步流星往前走,却在拐角处突然回头瞪着我:"还愣着做什么?不想看梅兰芳的戏了?"
阳光将他镜片照得反光,我却分明看见他眼底未消的余悸。这个总爱装潇洒的司命星君啊…...原来也会怕找不到我。我握紧怀表追上去,裙摆扫过墙角的蒲公英,带起一阵小小的白色旋风。
暮色四合时,天蟾戏院的红灯笼次第亮起,将青砖门脸映得如同浸在胭脂里。司命变出的戏票竟是二楼包厢,雕花栏杆上还搁着冰镇的酸梅汤和玫瑰酥。
我刚捏起一块点心,楼下突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喝彩——梅兰芳出场了。
一束追光打在猩红地毯上,但见那人踩着锣鼓点翩然而至。月白色的戏服水袖足有三尺长,随着他一个转身,如流云般在空中舒展开来。
簪在鬓边的点翠凤钗微微颤动,衬得那双眼尾描红的眸子越发顾盼生辉。明明没有仙术加持,可他只是轻抬手腕,满场观众便仿佛看见杨贵妃真的从长生殿里走了出来。
"海岛冰轮初转腾——"唱腔一起,我手中的玫瑰酥啪嗒掉在裙摆上。这声音!像是把月光揉碎了又串成珠帘,清亮中带着慵懒的缠绵。
司命不知何时凑到我耳边:"比广寒宫的仙乐如何?"温热的气息惹得我耳根发麻,却舍不得躲开,生怕错过台上任何一个眼神。
贵妃醉酒的戏码我是看过的。可梅兰芳的演绎,竟让那醉步踉跄都成了诗——他旋身时腰间玉佩叮咚,仰首饮下虚拟的酒杯时,喉结的滚动都带着戏。
当唱到"人生在世如春梦"时,那双含情目忽然往包厢一撩,我竟错觉他看的就是我,慌得去抓司命袖子,却摸到他不知何时摘下的眼镜。
台下观众早疯了。
穿长衫的老先生们忘形地拍着膝盖打拍子,西装革履的年轻人站起来喝彩,后排几个女学生拼命往台上扔绢花。
有个戴圆框眼镜的男孩激动得打翻了茶盏,茶水溅到前排秃顶绅士的西装后背也浑然不觉。
最绝的是"卧鱼"那段。梅兰芳慢慢蹲下身,腰肢如柳枝般柔软弯曲,最后竟真像醉酒的美人卧在花丛。他衔起虚拟的花朵时,睫毛在追光下投出扇形的阴影,连呼吸的节奏都透着微醺的媚态。
司命突然在我掌心塞了块冰凉的东西——是颗凝着露水的荔枝。"尝尝,"他声音哑得不像话,"比杨贵妃吃的还鲜。"
三弦突然拔了个高音,贵妃开始解衣醉舞。那水袖甩得如银河泻地,几次险些扫到台前的观众。
有位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太太竟跟着站起来比划,被她丈夫红着脸拽回座位。我正看得入神,忽觉肩头一沉——司命不知从哪变出件织锦披风给我裹上:"戏院里阴气重。"
终场时,梅兰芳一个回眸定格,满场静得能听见针落。直到他施施然退场,观众席才像解了定身咒般炸开。喝彩声几乎掀翻描金彩绘的穹顶,鲜花如雨点般往台上抛。
司命变出支并蒂莲要我扔,我使了个小法术让它在空中绽开七色光,引得众人惊呼。回头却见司命扶额:"小祖宗,这是民国!"
散场时人潮汹涌,司命不得不揽住我肩膀往外走。廊柱下的留声机放着《贵妃醉酒》的唱片,几个票友已经跟着哼唱起来。
月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我们身上投下斑斓的光影。我回头望了眼戏台,仿佛还能看见那个风华绝代的身影在光影中流转。
"如何?"司命在戏院门口买了两串冰糖葫芦,递给我的那串特意裹了双层糖衣,"可比仙界的蟠桃会有趣?"
我咬破晶莹的糖壳,甜酸的山楂味在舌尖炸开。远处黄包车夫的吆喝声与电车铃响交织,夜风里飘着桂花香。
忽然明白为何司命总说人间值得——这一刻的鲜活与热烈,是千年仙寿都换不来的珍宝。
暮色渐浓,街灯一盏盏亮起,将法租界的梧桐树影投在石板路上。司命手里提着好几包油纸裹着的点心,纸绳在他修长的指节上勒出浅浅的红痕。杏仁酥的甜香混着鲜肉月饼的油香,从纸包缝隙里钻出来,勾得我肚子咕咕直叫。
"蟹壳黄要趁热吃,"他站在旅馆楼梯拐角,把点心一样样数给我听,"绿豆糕放不得,明早就馊了。"说着又变出个青瓷小罐,"这是梨膏糖,夜里咳了就含一颗。"月光从楼梯间的彩玻璃透进来,在他金丝眼镜上投下斑驳的蓝影。
我抱着满怀的油纸包,纸包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司命突然伸手,把我鬓角一缕跑乱的发丝别到耳后,指尖擦过耳垂时带着薄茧的粗糙触感。"窗栓记得扣好,"他收回手,喉结动了动,"这年头租界也不太平。"
楼下传来留声机的《夜来香》,混着房东太太用吴语骂小丫头的声音。司命往阴影里退了半步,长衫下摆扫过楼梯扶手上的灰尘。"我回去应付下文昌兄,"
他无奈地推了推眼镜,"你是没看见,他今早差点用砚台砸了我的命簿架。"
我噗嗤笑出声,怀里的绿豆糕差点滑落。司命眼疾手快地扶住,顺势把一个小巧的铜哨子塞进我点心堆里:"遇到麻烦就吹,我在哨尾系了追魂丝。"说这话时他没看我,只盯着楼梯转角那盏忽明忽暗的煤油灯。
远处海关大楼的钟声敲了九下。司命突然掐诀在我房门上画了道隐形符咒,朱砂色的仙力在木纹间流转片刻,渐渐隐没。
"走了。"他转身时,长衫衣角在月光下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明早给你带生煎包。"
我看着他修长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老旧的木楼梯发出吱呀的抗议声。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我才摸出钥匙开门。屋里还残留着午后的阳光味道,床单上我随手丢的旗袍已经被人细心挂好——准是司命趁我洗漱时偷偷收拾的。
把点心摊在雕花床头柜上,油纸展开时发出清脆的声响。最底下那包竟是我看戏时多看了两眼的枣泥酥,金黄的酥皮上还特意撒了芝麻。
我咬了一口,甜糯的枣泥在舌尖化开,忽然瞥见包点心的报纸上,赫然登着明日梅兰芳加演《游园惊梦》的消息,旁边还被人用朱笔画了个圈。
窗外,有轨电车叮叮当当驶过,车灯的光斑在天花板上流转。我含着一颗梨膏糖躺下,甜中带苦的药香在口腔里漫开。司命的气息似乎还萦绕在房间里——是松墨混着薄荷的清凉,还有戏院里沾上的淡淡脂粉香。
远处不知哪家孩子在练习钢琴,断断续续的《月光曲》飘进窗口。我摸出那枚铜哨子对着灯看,发现哨尾果然缠着根几乎透明的金线,一直延伸到虚空之中。
想起司命说"追魂丝"时微红的耳根,我把哨子贴在胸口,忽然希望明天快些到来。
楼下房东太太的鹦鹉突然学舌:"关窗!关窗!"我这才发现夜雨悄然而至,连忙爬起来关窗。雨丝在玻璃上划出蜿蜒的痕迹,倒映着床头那堆油纸包的模糊轮廓。
司命此刻应该已经回到天庭了吧?或许正被文昌哥哥揪着衣袖质问,又或许在命簿上偷偷添写今日的见闻…...
雨声中,我迷迷糊糊睡去,梦里似乎听见有人轻轻叩窗。可当我挣扎着醒来时,只见窗台上静静躺着一枝带露的栀子花,而雨早已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