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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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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亭又做梦了。梦里是谩骂、尖叫和鲜血,还有烈日下的热浪,枯黄的水稻,加满柴油轰隆轰隆响个不停的马达。
“狗杂种!短命种!”有女人的声音,是扭曲的声音。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梁亭看到了人影。
旱稻田里,每一寸土地似乎都在大喘气,禾苗的叶片被烈日炙烤得卷曲起来,有些叶子的末端已经变成干枯的褐色、黄色,失去翠绿的光泽。
梁三水弓着腰收稻子,镰刀狠厉地撇下去,一次次发出嘶哑的割裂声,稻子被他甩在左后边。他面朝黄土,嘴里都是对天空和太阳的辱骂。
小梁亭踉踉跄跄地抱起地面上的稻子,送到站在打谷机踏板上的梁苇旁边,稻谷粒四飞五溅,打在他们手上身上,没有帽子和袖套遮住的地方,全都是斑斑点点的红。
小梁苇被晒得嘴唇起皮,脸色惨白,无精打采地重复着全身的机械动作,小梁亭想回家想得要死,但他不敢提。因为爸爸在憋火,而妈妈从早上出工到现在,已经骂了三个多小时了。
“昨天下午我就叫了你,该死的不要去喝酒、不要去喝酒!你醉死在别人家不回来,光靠我们三个在这,小苇和小亭能干多少活?地我锄,水我挑,你醉死在别人家睡大觉,哪家的男人像你!张开嘴去外面,媳妇儿子担子挑子全都不要了,除了吹牛逼喝马尿托烂/屌你还会做什么!”
梁亭想走过去叫他们回家,一步也走不动,他看不到脚底下是什么,不知道自己站在哪里——他就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他朝着那女人大喊:“快回家——快回家——不回家会后悔的!会死人的!”
他知道大喊也没用,知道这是梦,和从前不计其数的梦一样,没人听得到自己的嘶吼,但他醒不过来。
他继续喊,尽管嘴巴张大了,还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早起出活的其他人都回家了,他们一家还在地里。
江莲越骂越大声,似乎她身体里有一坨干牛粪,要用吃奶的力气骂出来才能舒坦。话都是那些话,梁苇梁亭幼时听不懂的腌臜话,现在都隐约能明白些。
不能只怪江莲。把江莲逼成这幅歇斯底里不死不休模样的人,就是梁三水。
梁亭想找块石头或者找把锄头,他想扔到梁三水头上去,让他晕了、瘫了、死了都行,但他动不了,他嘶哑着吼叫,吼不出声音。
这一茬稻子早该割了,再不割就要脱粒,收成坏了,之前的耕作都白费。
梁三水家迟迟没收割,男人不在家,一个女人带着两个还没长开身子的孩子,拉不了打谷机和马达。很多日子的傍晚,家家户户都出去打收成了,江莲只能带着孩子干完其他轻活,来地里一遍遍看那几亩稻子,她在心里求神告佛,希望稻子熟得慢些,但稻子早就过熟了,有些已经开始脱落。
她没有办法,又牵着孩子们折返,装作不在乎去回应邻居的关心,回到家里急得抹眼泪。
“我们小苇小亭命苦!实在命苦!没托生在好人家啊!”江莲渐渐骂累了,就开始哭,“随便哪个男人,谁舍得看儿子被晒得这样,儿子不晒,稻子就得死,稻子死了,粮不成粮、人不成人、家不成家,儿子迟早都要死!跟着你迟早要气死!累死!饿死!”
梁亭想求她别骂了,像过往千百个夜晚那样,求她别骂了,求老天爷下暴雨下暴雪下冰雹下刀子,但一切都是求不得。
他摸一把脸,摸到眼里流出来的血,知道一切都没用,于是站在原地看。
这是他的苦役,一辈子的苦役。
梁三水忍不了,虽然知道自己没理,但受不了被一个女人在野外骂成这幅孬样,也开始回嘴,张口贱人闭口烂婆娘,一开始是在原地立起腰骂,越吵越激烈,两人凑到一块,翻出十几年的烂账来骂。
“哥……”小梁亭抱着一大捧干稻子,站在旁边害怕得喊哥哥,眼泪糊了半张脸。
梁亭看着小梁亭哭,他想冲过去给小梁亭一巴掌,想让他别哭了,想让他拉住哥哥和妈妈跑。但他动不了。
“你站远点,不怕。”小梁苇朝两个大人那边看了一眼,环顾四周已经没人,怕两夫妻又要在这里打架。
他等手上这茬稻谷粒脱完,扔了秸秆,下了踏板,踩着一茬茬尖锐的秸秆切面过去劝架。
尖尖的秸秆隔着胶底鞋,磨着脚底,微微发痛。
劝架太多次了,他知道没用,但劝架仿佛变成了小梁苇的习惯。
面前的男人、女人,远处的杉树和山尖,他看腻了,眼神都是麻木的厌倦。
小梁苇朝两人走近,慢慢走近。
直到他看到梁三水手上扬起来的镰刀。
那把镰刀是家里最长最重的镰刀,今早出门时梁三水心虚,一边磨刀一边哄面色难看的江莲,一遍又一遍殷勤讨好,夸她是全镇、全县、全国最能干的女人,还夸她是他从没见过的好妻子好母亲。
这镰刀本该从下往上拉,这样就能利落地、懒腰割下稻子。
这镰刀不该从上往下落,不该奔着一颗女人的头去。
小梁苇拔腿跑过去。
梁亭嘶吼着叫小梁苇回来,求别过去,但他喊不出声,或许他喊出来了,但声音传不过去。
镰刀在空中晃了晃,离女人的脑门子太近,她吓得腿软,尖叫转身,被梁三水一脚踢中膝盖,倒在地上。
“迟早要死?现在死了干净!”梁三水仿佛被厉鬼上身,他大叫着,被双手举着的镰刀后仰、下坠。
他扬着镰刀往下挥,本想吓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男尊女卑的女人,想看看镰刀尖抵在她脑门上面的时候,她还有没有胆子骂骂咧咧。
但镰刀却真插进了一丛头发,他触电般松手,手上都是血,镰刀尖已经没入一丛黑色,一丛肉色,翻出血色。
那是硬茬茬的短发,不是江莲扎起来的长发。
小梁苇什么时候冲过来的?梁三水根本没看到,他早就听到了梁亭的哭声,懒得去管。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瞎了,不然他明明背对着太阳,怎么感觉这么眩目?好像有针刺进了眼珠,比稻谷粒飙进眼角还痛。
他或许也快要聋了哑了,他耳边全是尖锐的哭声,小梁亭简直要把嗓子眼哭出来,小梁苇的声音呢?在哪里?
他在自己眼前。
梁三水看着大儿子趴在他妈的后背上。江莲被小梁苇压着,一瞬间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她像野兔子一样转身,一动不敢动地看着被自己这一翻身带着、侧倒在一片秸秆上的小梁苇,小梁苇被晒红的脸透着一块一块惨白,淌着汗,眯着眼睛不知道在看哪,脸上没有一点活气。
江莲这时候几乎哑了,眼珠子要瞪出来,手不知道该怎么放,眼泪流个没完,过了几秒像过了一百年,才嘶吼着叫小梁亭去附近喊人。
梁亭像看一部恐怖片一样看着眼前的一切,他感觉自己要倒下去了,但他动不了。
他好像看见小梁亭从自己身边跑过去了。
小梁亭尖叫着在田埂上跑,跑过他平常害怕的阴森森的野塘边,跑过空荡荡的菜田,跑过空荡荡的候车亭,跑到晒谷坪,终于看到一个男人,哭叫着拉人过去稻田。
旁边聚满人的时候,小梁苇已经闭上了眼睛,后脑勺的鲜血沾在镰刀上,流在田间。
梁三水跪在田间,后来被警察带走。有担架下来了,不远处的路上传来救护车的声音。
这偌大的稻田,被收割不到四分之一,忽然就变得空荡荡,稻子还在地里,地上没有一个人,秸秆里藏着血迹。
梁亭像是被解除封印一样,跪倒在田间,秸秆戳着他的膝盖,很痛,他开始尖叫嘶吼,捶打胸膛。
“梁亭?梁亭!”
有人在喊他,有人看到他了?是谁?
“醒醒,醒醒……梁亭?”
姚又言迷迷糊糊被吵醒,诧异间看到梁亭闭着眼睛喊叫的模样,他双手扯着衣服,双腿不断踢蹬,皱着眉抽搐。
这是怎么了?惊厥?
姚又言心道不好,又不知道他是什么原因才会忽然这样,怕他出事,急忙跳下床开灯,攥着梁亭的胳膊叫他。
他的上衣都汗湿了,闭着眼睛也藏不住惊恐的表情,姚又言扶他半坐起来靠在自己身上,环抱着他,却不知道怎么安抚才能让他冷静,只好先用双手拦住他乱抓乱扯的胳膊,压住他的不安踢踹的双腿,侧头撑住他的脑袋,不停喊他的名字。
好一阵过去,姚又言的侧脸都沾到了梁亭脸上的汗水。
梁亭终于睁开眼睛,仓皇间猛然转头,对上一双眼睛,是姚又言的。
他眼神惊恐,呼吸粗重,四肢的攻击骤然停下来,上半身还在微微抽搐。
姚又言不敢多说话,怕吓着他,等到他的抽搐平息下来,才松开他的双手,抹了一把他脸上的冷汗,拍拍他的脸焦急地问,“清醒了吗?没事吧?”
梁亭大梦初醒一般盯着刺眼的顶灯,再一次跟姚又言对视,明白过来,自己人不在稻田,也明白自己的夜惊症又犯了。
“没事了”,梁亭摇摇头,撑着床坐直,“对不起,吓到你了,我这个……不经常犯,可能是最近事多、也可能是昨晚没睡好……”
“我没事,我只担心你有没有事。”姚又言下床,去卫生间拿来梁亭的毛巾,又去阳台收了一件他的衣服。
“擦擦汗,把上衣换了,都汗湿了。”
他又倒了杯水给他递过去,“没烧热水,你先喝点。”
“好。”
喝完水,梁亭坐在床上垂头,解释着,“我这个是小病,读初中的时候就检查出来了,医生说不会传染也没有特别严重,你别怕……”
“我说了,我不怕。”姚又言拿走他手上的空杯子,拿了他换下的衣服,扔掉卫生间的空桶,出来看了看时间,才三点多。
“再躺一会儿,你现在清醒,晚点还会困,就这么睡,灯不关。”
“你听到我喊什么了吗?”
“没有,只听到几句‘别过去’,你一会儿喊,一会儿哭,喊得不利索,我听不清楚。”
梁亭没把话题接下去,他不说,姚又言就不追问。
总不可能是因为好事才这样,要是再戳他一次伤疤,估计梁亭的心这一夜就不可能安宁下来了。
“你要是睡不好,就抓着我的衣服睡。”姚又言说着把衣服脱下来一大半,只剩左手袖子还挂在自己胳膊上,剩下的布料都推到梁亭那边。
梁亭勉强笑笑,“这成什么样子?”
“谁管它什么样子?你抓着吧,万一睡不好,我还能早点发现……不至于等到你喊这么久才发现。”
梁亭没有照他说的那样抓着衣服睡,朝他那边挪了挪,侧过了身子,把那件上衣的下摆压在胳膊下边。
姚又言余光看到他听自己话凑过来的样子,也松了口气,安心闭上眼。
都累了,该安心休息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