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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章三十九:身魂合一 ...

  •   暂不论漳邺风云正起,还且看皇城杀机四伏。
      大梁国祚至今,虽是内忧外患不断,但一来有良相名臣辈出,二来有潮江天堑作隔,京城百余年来不曾有乱。故而此番戒严一出,便引得城中百姓人心惶惶,白日里虽还勉强有几分热闹气象,可一等日头落山,家家户户便将大门紧锁,胆小的人家连烛灯也不敢点。
      七月廿五夜,偌大的京城之中,唯有一处明亮依旧,宫灯掩映屏如画,珠帘宝坠晃似星,正是那大梁皇宫。只是当下几处宫门外都有重兵把守,俱着铁衣甲胄,一派杀气,叫人见之胆寒。
      皇宫之内,白虎殿外,总管太监李承忠却是踱步难安,他年近五旬,体态稍胖,模样上却只稍显老态。他本是梁帝近侍,位高权重,极善钻营,老皇帝还在掌政时便唯其命是从,待其病重后又不动声色地倒向了梁王。只不过他算盘打得虽好,当真以为能保住余生富贵,可到底人算不如天算,不过数日间,这皇宫已然易主——只是这主子却是全天下无人能想到的。
      此刻他正满面怒容,声音尖细道:“你们这几个吃干饭的,将军白日里不是还在白虎殿,怎么晚间却不见了人影?若是将军有甚好歹,十个脑袋都不够你们砍的!”
      殿外的两个小太监唯唯诺诺道:“将军不喜外人跟着,奴才们哪、哪敢拦他?”
      李承忠一脸恨铁不成钢,啐道:“平日里瞧着你们机灵,才派你们过来伺候。不料都是些脓包蠢货,这等好事当头,偏又犯起蠢来!”
      说完走上前,压着声音骂道:“这时候还瞧不清谁是将来的主子?你们不跟着便罢,好歹问个去处,若是怠慢了,殿里殿外这么多官兵守着,保不准就要挨上一刀!”
      小太监叫他吓得两股战战,忙好言求道:“小的愚笨,望公公指点、望公公指点!”
      李承忠这才面色稍霁,不过他说这话虽带了几分恐吓之意,但心内也着实对这位新主子捉摸不透。这位威名赫赫的镇南大将军,一入京城便是雷霆手段,可他分明已将皇城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却未下令杀过一人,若他真有取而代之之意,围而不杀,是何道理?
      此刻不只是李承忠,只怕朝廷上下也都在揣度其意。
      便在这老太监一筹莫展之际,忽听得身后传来一言:“李公公,在此何事?”
      李承忠身子一抖,不敢抬眼,话语谄媚,转身迎道:“老奴特来给将军请安。”
      萧镇前后围了列队侍卫,皆是其亲兵,一个个都板着脸瞪着李承忠,好似他说错一句话便要将其生吞活剥。李承忠额上发汗,心中暗恐道:这般的主子,又该如何伺候?
      萧镇闻言却笑道:“公公不去给圣上请安,怎么来此偏殿?”
      此言一出,李承忠登时汗如雨下,他暗悔自己祸从口出,只好硬着头皮答道:“老奴、老奴……”
      萧镇也不打算为难他,只道:“公公常伴圣驾,又是后宫总管,事务繁忙,不消来此请安。”
      李承忠忙道:“老奴惶恐!老奴惶恐!”
      “不过,公公既是来了,正好替本将去迎一位贵客。”说话间,萧镇已缓步进了白虎殿,李承忠无有旨意,不敢擅入,只在殿外听其道,“你随侍卫去趟东顺门,万不要叫贵客久等。”
      李承忠不料一来便有差事,心怀立功之意,忙叩首领命,又冲着几位黑脸的侍卫扯了个笑,低声下气道:“几位先请。”
      几个侍卫并未给他好脸看,李承忠平日里干的便是奉承拍马的活儿,心中虽暗骂其狗仗人势,面上却仍是一团和气,跟在其后,走了一路皆是无话,又随着众侍卫在东顺门外等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才见一顶软轿抬来。李承忠只看了一眼,便暗暗心惊,只因这车轿其貌虽凡,可抬轿的几人他却俱都识得,皆是梁王近卫,身手不俗。李承忠更是惊疑,实不知那位镇南将军迎的是何方贵客,摆的又是甚么宴席?
      将这软轿迎进宫门后,领头侍卫也只问了一句安,又是一路无话往白虎殿行去。李承忠一路缀在轿后,心中盘算着来客身份,待轿子抬到了白虎殿外,他才上前相迎。
      轿帘掀起,扑来一阵脂粉香气,不想这软轿内坐的竟是一位女子!
      李承忠心中一紧,登时便猜到来人身份,愈加不敢抬眼,只是弓着腰领着这位贵客往殿内走去。
      白虎殿内,灯火通明。桌前摆了几碟精致糕点,又有茗茶数盏,皆是分毫未动。萧镇坐于桌前,略略看了几封来报文书,正要向身旁近卫叮嘱几句,便听得李公公来报:“将军,贵客来访。”
      萧镇顿了动作,起身相迎道:“更深露重,烦劳王妃纡尊来此。”
      梁王妃身无近从,一人入殿,面上却无半点惊慌,只是流转眼波在萧镇面上细细扫过,似有深意般,轻声道:“将军相邀,妾身不敢不来。”
      她言语轻柔,说罢又看着萧镇,叹道:“边塞艰苦,将军也不似少年模样。”
      “年华易老,岁月蹉跎,也是人生常理。”萧镇摇了摇头,又笑道,“前几日见时,王妃不曾有此慨叹,怎么今日反叹流年?”
      梁王妃道:“那时凶险,如今……好歹我已将心放回了肚子,总也能说些它话。”
      萧镇道:“王妃青春永葆,却是一如从前。”
      梁王妃闻言却别开脸去,她理了理鬓发,垂眸道:“你我相别多年,你虽未娶,妾已他嫁,终究不比从前。”
      萧镇假作未闻,不改神色道:“微臣小备茶宴,还请王妃入座一叙。”
      梁王妃却不入座,只是慢挪莲步,环视一圈,又看向萧镇道:“妾身女流之辈,一人来此尚且不怕,怎么将军威武男儿,反要留这许多人在殿内把守?”
      萧镇笑道:“既是王妃有令,萧镇安敢不从?”
      说罢便屏退左右。几名近卫相互看了一眼,率先行礼退下,其余太监宫女也是领命回退。而那李承忠却是一直未敢抬头,直至殿门关上,发出砰的一响,他才回过神来,暗怕道:枕边之人都已这般,王爷输此一局,也在情理之中……唉,怕是王爷到死也不知晓,他只认太子为敌,却不料鹬蚌相争,最后却是渔翁得利。
      他叹罢又往殿中觑了一眼,暗想,梁王妃深夜来此,这二人又俨然一派亲密模样,只怕是……待这位夫人入了宫中,咱家更得小心伺候。
      殿外种种,萧镇自然不知,他只抬手沏了杯茶,朝对坐之人道:“王妃请。”
      “妾身安有此幸,烦将军为我斟茶。”
      萧镇笑意不改:“王妃乃是萧镇恩人,一杯茶水算的甚么?”
      梁王妃伸手去接,指腹贴着萧镇碰过之处,眼波流转,又添哀愁:“恩人,好一句恩人……我若吃了这杯茶水,岂不就承了你的情、如了你的愿?你叫我等了四年……不,是整整十年。十年痴念,岂是这一杯茶水就能消弭得了的?”
      萧镇啜饮一口,缓缓开言:“王妃不曾饮酒,怎么说起醉话来?”
      “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我如何说不得?”梁王妃捂着胸口,胸膛起伏,静了片刻忽又道,“我的王儿何在?”
      萧镇并未看她,只自顾自饮茶道:“世子殿下有乳娘照料,微臣今日刚去探看,王妃不必担心。”
      梁王妃这才稍松口气,过了良久,抿唇又道:“如今局势已定,你、你何时将我迎入宫中?”
      她终归是有些羞怯,说起此言仍有些少女羞态。
      萧镇却未直言,仅道:“传位诏书已然立下,待幼主承位之日,便是王妃入宫之时。”
      梁王妃心中不安,话只听了大半,只当已得了他的允诺,便安心不再追问,又转言道:“那、那我爹爹,还有太子……”
      “太子殿下已在回宫途中。”萧镇放下杯盏,“只可惜有傅太师在旁,他是无有性命回宫继位了。”
      她闻言松了口气,转而又道:“我还是不喜你唤我王妃,你……你从前唤我小姐,如今又叫我王妃,永远是这般生疏。萧郎,你……你不能唤我希音吗?”
      萧镇动作稍顿,抬眼看向眼前这貌美妇人,却是眨眼间冷了脸色,语气恭敬道:“君臣有别,恕微臣不能从命。”
      傅希音面色一白,倏的站起身来问道:“你这是何意?”
      “王妃是小世子生母,待幼主登基后便贵为太后,是大梁国母,微臣又怎敢对太后不敬?”
      “太后?”傅希音面色煞白,往后退了两步,喃喃道,“我几时要做太后了?”
      她说罢却已反应过来,摇着头不敢置信道:“你、你骗我?你明明说了要迎我进宫……”
      “不止是微臣,待幼主登基之日,满朝文武都要迎王妃入宫。”
      “你!”傅希音气极,眼中却噙着泪,“你封锁皇城,除去梁王,又害死太子,难道仅是要扶保我儿为帝?你……你当真无有野心?”
      萧镇也站起身,他身量本就挺拔,又是多年驰骋疆场,自有一番气魄,如今冷眼看人,更叫傅希音骇得往后一躲,只听他道:“世子乃皇家血脉,又深得圣上欢心,如今梁王已死,太子多病,传位给梁王世子不是名正言顺?王妃乃世子生母,心中应有分寸,何必多此一问?”
      皇帝早已重病,哪能备下诏书,这分明是萧镇所为。
      “……你带走我儿,原是为此……”傅希音这才明白,颊带泪水,低声啜泣道,“你、你……”
      可她喃喃了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萧镇垂目看她,依旧是冷面冷语:“不日后,王妃便可怀抱幼主,执掌国事,乃是万万人之主,又何需在此垂泪?”
      傅希音却跌坐在地,仰面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含泪问道:“你当真不明白?你怎会不明白!你先前语焉不详,分明就是为了骗我!萧镇,你、你利用我害死梁王,你怎会如此狠心!从前……从前在府中时,你分明待我有情……”
      萧镇却是不解:“从前之事,萧镇已记不得了,不想叫王妃误会了多年。”
      “我不信!”傅希音猛然摇头,珠钗作响,她从未这般失态过,实是今日心伤至极,才如此不顾仪态,泣声道,“在府中时,你分明待我有情,你看我的眼神如此,我决计误会不得!可自从、自从兰嬷嬷走后,你也全然不肖从前,我只当你将要南去,不愿拖累了我,不想……不、我实在不信,我不信你转眼就变了心意!”
      她双手捂着脸,即便到了此刻,也不愿叫萧镇见了她的丑态。阵阵泣声中,又听其道:“我等了你一年又一年,只待你立功回朝,再去向我爹爹提亲。可是,可是四年前一道圣旨传来,却是要我婚许梁王……我知晓了,你定是怪我另嫁他人!可是、可是圣命如此,我若不从,族人性命安存?”
      “小姐。”眼见她悲伤至此,萧镇思略许久才开口,却用了一个长久不曾唤过的称呼,“四年前太子回京面圣时,曾向皇上提起过小姐的婚事。”
      他的声音沉稳平缓,也叫傅希音渐止哭声,她不由得侧耳细听,却不料随后的一番话如同五雷轰顶,叫她又惊又恨。
      “太子为了拉拢我,向皇帝禀明之时,本欲撮合的乃是你我。”
      傅希音第一次知晓实情,她双眸大睁,惊疑道:“可是、可是圣旨上却是……”
      “那是因为在太子回京之后,京城中流传出一首童谣。”萧镇看着傅希音,道,“童谣暗指你傅府千金,实为天命贵女,恐有皇后命格。圣上本就信这些,又算出小姐生辰八字俱与梁王相配,于是压下太子禀奏,将小姐婚许梁王。”
      傅希音闻言大惊,颤声道:“怎会、怎会如此凑巧,那童谣是从何而来?”
      萧镇答曰:“熟悉小姐生辰八字的还能有谁,自然是傅太师。他虽在太子身旁,实际早已为己想好退路,如若梁王登基,有国丈的名号相护,也能落个好下场。”
      “……那你呢?你怎会知晓内情。”傅希音目已无神,却还是紧盯着萧镇,“你在京中内线甚多,你……你既知晓此事,你又做了甚么?”
      “我不曾做过甚么,傅太师此招已是厉害,我不消动手便能知晓实情。”萧镇冷言道,“如若皇上将小姐婚许梁王,则在他心中,储君便是梁王。若能确定此事,才好再做部署。”
      他今日说出此事,便是为了断绝傅希音的念想,故而面上又冷三分,侧首看向那人,接道:“萧镇便是这般无情之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实不值小姐为我心伤。待小姐登为国母,余生自是锦衣玉食,荣华不断,再忆起萧镇,想也不会如此哀伤。”
      傅希音凄笑两声,许久后才开口道:“萧将军如此大肚,今后又往何处去?”
      “萧镇一介武夫,在京中久住不惯,自然是回边疆去,哪处有战事便去往哪处。”
      “好……好一个为国为民的大将军。”傅希音忽而抬首,颊泛泪光道,“你做了英雄,却独留我一人在深宫之中。”
      她心中积着一阵怨气,直撑着她站起身来,可她望向萧镇的眼神又是爱恨交错,再开口时仍是不住哀求:“萧郎,我随你去……我随你去南郡,纵然吃苦受累,也好过在这深宫……”
      眼前却是萧镇冷然之色,傅希音声音渐轻,她已知离宫无望,可看着心上人近在咫尺却这般冷漠,实难忍心中情伤,语带哭腔道:“甚么太后、甚么国母,说来好听,不过是笼中之鸟,一辈子也飞不出此地!萧郎、萧郎……你,你难道真是铁石心肠之人吗?”
      她伸手攥住萧镇衣角,美人垂泪相求,萧镇也不做躲闪,只是开口道:“多谢小姐厚爱,只是……”
      萧镇低头望着她,缓缓拨开其手,道:“只是萧镇家中已有亲眷。”
      闻此一言,傅希音顿觉浑身冰寒,眼前明明是日思夜想之人,她却好似今日才识得他真面目。
      萧镇后退数步,便同当初在傅府一般,朝其恭敬行礼道:“时辰不早,还请王妃回府歇息。”
      ——
      白虎殿的大门再开启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李承忠悄悄瞥了一眼,只见梁王妃双目红肿,珠钗斜乱,一副动情模样。他顿起一股惧意,不敢再看一眼。
      萧镇则亲自送了王妃上轿,待她临行前又朝其言道:“王妃一路好走。”
      轿内之人语含哭腔,哑着声音道:“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君既无意,就此别过。”
      萧镇不答,目送其一路而去,待软轿消失不见后,又转身唤来李承忠,道:“李公公管协后宫,是圣上的跟前人,不知近日来陛下圣体可好?”
      李承忠不知该不该实言,斟酌半晌才道:“陛下久卧龙床,病情虽重,但近日来面色倒好,还能吃得下饭菜。”
      “哦?”萧镇冷言反问,“陛下久病,如何能吃得下饭,公公可不要胡言。”
      李承忠老脸煞白,颤声道:“将军说的是、将军说的是,是老奴看错了,陛下他……他近日连水都喝不进了。”
      萧镇这才颔首笑道:“陛下病情虽重,但有李公公照料,本将倒是放心。”
      李承忠额冒冷汗,开口却是恳切:“将军谬赞,伺候圣上乃老奴份内之事,老奴定然尽心尽力。”
      萧镇又唤他起身,言道:“本将在宫中数日,却是不曾逛尽。公公今日既在,不妨再陪本将走上一走。”
      李承忠哪敢不应,赶忙堆起笑脸:“将军雅兴,不知将军欲往何处?”
      萧镇远眺一周,往南面一处高台指去:“宫中此台,所为何用?”
      “将军有所不知,此台名唤‘望月台’,乃是陛下四年前命专人所建,说是登临高台,毗近日月,可有蓄养龙气之效,有助圣体安泰。”
      萧镇闻言皱眉:“这又是哪位国师道人指点?”
      “乃是一游方道士谏言,那道长本领高强,还为陛下炼了一丸丹药,服之便可延年益寿哇。”
      萧镇冷笑:“若真能延年益寿,陛下又怎会久卧龙床?”
      “这……”
      “罢!”萧镇打断道,“今夜月明无风,正好登高一望,便劳公公带路了。”
      四下宫仆听言,俱要行在前头先往布置,却被萧镇阻道:“不消这般费事,李公公,你领一队宫仆随我前往便是。”
      李承忠领了命,仔细选了几个面容姣好的宫女太监,跟在萧镇身后。步辇行了一炷香时间,才至望月台下。萧镇自下而上望去,见台上楼阁映月、帷幔飘荡,确有几分仙家之气,他站在台下,忽生几分异样,一瞬之间竟觉自己渺然如尘,甚么情爱欢乐、功名利禄都不消贪恋,不过是轮回道中匆匆一行。
      “将军……”幸得身旁一声轻唤,才将其带回至俗世当中。
      萧镇眉头紧皱,心中不宁,不由得便想起沈念,于是转身唤来近卫,朝其问道:“这几日内,漳邺可有异事发生?”
      近卫思略良久,不甚确信道:“漳邺县令曾差人来报,说的是辖地连日来受瘟疫之苦,需朝廷派兵解救。可手下人奉将军之旨,不许外人在京久留,便命其先行回返,日后再议。近来彰邺之事,唯此一件,并无其他。”
      “瘟疫?”萧镇皱眉道,“是何瘟疫?死伤者又有多少?”
      近卫只得回道:“属下、属下不曾细问……”
      萧镇沉了脸色,吩咐道:“此事过后,立刻加派人手去往彰邺,不需禀报朝廷,直接从东大营调派人手。”
      近卫连忙应下,萧镇想了几番,又在心中暗忖:禄郎他身怀异术,若真违背誓言来京寻我,依他的性情,必要寻到底才甘心,断也不会悻悻然无功便返。他若知我在宫中,定然便要冲进宫来寻我,哪里肯叫我平静度日?
      思及此处,萧镇料瘟疫之事不过意外,应与沈念无关,于是心内一松,面上也缓和不少。一旁侍卫见机又问:“将军,今夜还要登高望月吗?”
      萧镇眉心微皱,回头又看了这望月台一眼,心中其实已生了几分忌惮,他隐约觉得此台有异,不愿再登,可见众侍卫已在左右开道,一行宫仆也是毕恭毕敬,见状如此,他又问道:“圣上年岁已高,神疲力倦,怎能登上此台?”
      李承忠回道:“回将军,从前非是圣上亲临,而是由那道长登台为圣上祈福。”
      萧镇也奇:“你等既说那道长厉害,可这般人物,缘何如今不在朝中?”
      李承忠面露难色,想了一想,才道:“不瞒将军,道长登坐此台,承日月之精、引无根之水,原是为陛下炼就益寿仙丹。四年前道长掐指一算,道时机已至,便将丹炉抬至上头,又屏去左右,只一人登台,炼了一月有余,而后便羽化而去,只在丹炉中留下一丸仙丹。陛下得此丹药,大喜过望,当日便服下,而后……”
      他说至此处,见萧镇神色不改,眼中却闪过一丝厌恶,便也不敢再说。不料此言罢,却听萧镇道:“既是登仙之所,来至台下,也该上去一探。”
      说罢便已提步上阶。此台虽高,石阶倒还平缓,萧镇虽是儒雅做派,到底也是武将出身,走至台上时依旧气息平缓,反是身后的几名宫仆喘气拍胸。萧镇见状便道:“尔等不消跟来,在此殿外便可。”
      “是!”
      这高台之上也建了一层矮阁,四外窗扇俱全,内里又分做三间。萧镇走入中堂,便见堂中有一高炉,几要碰上阁顶,炉边又有软垫数张,想是供人看火用的。
      萧镇走至炉旁,见炉门外刻着一副小联,写的是——
      一脉灵通汇神木,八方火引锻仙丹。
      萧镇见之轻念出口,待至“神木”二字,心头异样又起,转问李承忠道:“丹炉尚在此处,仙丹已献与圣上,可这神木却在何地?”
      李承忠闻言凑近一看,也是满眼惊异道:“此炉是那道长之物,老奴不曾细看,实在不知这、这小联从何而来啊!”
      萧镇闻言只得作罢,又转步去往左侧偏房,此屋却不似中堂庄重,反是挂满帷幔,两扇窗户并排开在一处,此刻皆是大开着窗,正好将屋外明月框在框中。萧镇进了此屋,倒是心喜,又见临窗摆有书案,案上文房四宝具备,不由得起了诗兴,道:“登高望月,果叫人心旷神怡。”
      他转身见宫仆侍卫守在屋外,唯自己孤身一人倚窗而站,心中莫名起了一丝孤寂,旋即便想到了沈念,心中豪情顿减,反牵惹一肚相思。他静立片刻,忆起沈念之言,暗道:此番回了南郡,当遂禄郎心愿,也不知他是如何反应?
      如此想罢,心内便又舒坦许多,他复又将老太监唤上前来,问道:“此处既有文房四宝,想必是有前人在此作诗提句?”
      “回将军,这……却是无人所用,此阁是仿白虎殿而造,内外用具皆是一般,这才摆了笔墨纸砚。”
      萧镇闻言颔首,坐于案前,李承忠见状,忙唤来几个小太监前来磨墨,又命宫女上前,点上宫灯数盏。李承忠此举还特意留了个心眼,唤来掌灯的几个宫女俱是貌美,只盼能有一两个入了萧将军的眼,也好为自己赚些恩赏。
      不料萧镇却是一眼未看,只是盯着案上宣纸微微出神,他执笔不落,反是问道:“你说,天下人看我如何?”
      老太监恭维道:“将军是世之英雄,皓然明月,天下百姓共敬之。”
      萧镇轻笑不答,仰头看向窗外明月,又道:“那天上之人看我如何?”
      李承忠还当其心有顾忌,恐担骂名,于是道:“将军是忠贤之士,忠义感昭天日……”
      可话未说罢,便被萧镇止道:“恭维之话,不必多言。”
      他遣了李承忠退至一侧,自己望着白纸,挥毫而书。李承忠定睛一看,只见其提了半阙词,读来正是——
      玄都玉京凭栏眺,看人间四起烽烟,几人称雄?常思古今文武事,前日金门玉殿。回首望,雨霁云销。帝王将相俱枯骨,惟青天明月照乾坤。从吾道,洗风尘。
      李承忠不擅此道,见之仅是恭维:“将军留此名句,真令望月阁流芳于后世也!此间洒脱意,老奴在别处从未见得!”
      可他说了半晌,反见萧镇皱眉不悦,久未开言,老太监见他如此,还当自己祸从口出,也不敢再说。只许久后,才听其道:“怪也,此寻仙问道之句,怎会出于我手?敬鬼神而藐苍生,此所谓大道,不过草菅人命尔。”
      他愈想愈觉不对,料是此地有甚古怪,于是起身欲离,不料顷刻之间,窗外雷鸣电闪、天光大亮,众侍卫忙冲至萧镇身旁,成守卫之态。
      好在此雷不过片刻便止,接下来倒无异样。
      “今夜月明无风,怎会突兀起了天雷?”众人都是心有余悸,纷纷念道。
      突然,又听一人惊唤:“……将军,将军您怎么了!”
      近卫一言激起千层浪,只见萧镇坐于案前,双手扶额,一脸痛苦模样,近卫欲上前搀扶,却叫其厉色喝道:“都出去!无有我令不得入内!”
      “将军,属下这便去请太医!”
      “滚出去!”
      萧镇治下虽严,却从不会轻易发怒,故而此言一出,众人皆是面面相觑。还是李承忠急道:“既是将军有命,众位大人还是先行退下,稍后再来。”
      近卫无奈,只好退守门外。
      可不到片刻光景,天边又是劈下一道惊雷,又将四周照得大亮。众侍卫此回都在屋外,明显觉出此雷自南边而来,纷纷急道:“这天象古怪,独留将军一人在内,恐有不测!”
      众人一番寻思,都觉不妥,于是派了两名近卫在门外请罪道:“将军,台上危险,还请摆驾回宫!”
      数番呼声罢,仍不听内有回应,一人大喊道:“不好,将军恐有危险!”
      于是率先破门而入,却见窗户大开、帷幔飘扬,独不见镇南将军人影。众人方寸大乱,四处寻人,可这小小屋内哪能藏得下人?那李承忠也是大急,寻人之际不经意往书案上扫过一眼,登时惊出一身冷汗:只见将军原先题就的半阙词竟是消失了个干干净净,宣纸之上洁白无垢,只剩下最后一句——
      从吾道,洗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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