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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番外.尘世安: 苏琳的遗忘与圆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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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南,“济世堂”的招牌在岁月风霜里褪了些颜色,却依旧透着股安稳的气息。阳光穿过窗棂,在擦拭得锃亮的药柜格子上跳跃,空气里弥漫着熟地、当归和陈皮混合的温厚药香。
林晚宁将捣好的最后一钵三七粉轻轻筛入瓷罐,盖上盖子,动作娴熟而轻柔。她直起身,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腰。小腹处已经能看出明显的隆起,像揣着一个温暖的秘密。她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累了就去歇着,晚宁,这些活计让伙计们做便是。”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张承恩拄着一根打磨光滑的枣木拐杖,从后堂慢慢踱了出来。他的一条腿早年受过重伤,行走微跛,但脸上总是带着和煦的笑容,眼神落在林晚宁身上时,充满了不加掩饰的疼惜。
“不累,张大哥。”林晚宁回头,笑容清浅,“坐着捣药,动动筋骨反而舒坦。”她自然地伸手扶了他一把,让他坐在诊桌旁的圈椅上。
张承恩是坐堂老大夫张伯的独子。林晚宁大病初愈,懵懂茫然地来到济世堂时,张承恩的腿伤也正严重,整日郁郁。张伯心善,留下林晚宁帮忙,一来是给她个容身之所,二来也是想给儿子找个伴。
起初,张承恩对这个沉默寡言、眼神总是带着一丝迷惘的女子并无太多想法。直到有一次,他腿伤复发,疼痛钻心,是林晚宁用那双看似柔弱却异常稳定的手,替她清洗伤口、敷上捣得极细的药粉,又用几根细针(她说是跟以前模糊记得的法子)在他腿上几个位置轻轻扎了几下。那手法谈不上精妙,甚至有些生涩,但那份专注的平静和指尖传递的暖意,竟奇迹般地缓解了他大半的疼痛。那一刻,他看着她低垂的、在阳光下近乎透明的侧脸,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后来,林晚宁便留在了济世堂,也留在了张承恩日渐温暖的目光里。她记不清过去,张承恩也从不过问。他只是默默地对她好:在她被噩梦惊醒时递上一杯温热的安神茶;在她对着某种药材出神时,轻声细语地讲解它的药性;在她偶尔被宫中来人接走(张承恩只知道是去给某位“贵人”看旧伤)而显得紧张不安时,他会在她回来时,早早地在门口张望,递上一块她喜欢的规划糕,什么也不问,只说一句:“回来了就好。”
日子如同济世堂门前那条小河的水,平静地流淌。林晚宁在张伯的教导下,辨识药材、学习医理,虽然很多深奥的东西她记不住,但处理外伤、包扎换药却仿佛天生就会,成了医馆里的一把好手。她渐渐习惯了这种简单安稳的生活。张伯待她如女,张承恩待她如珍如宝。那些刚来时萦绕心头的空落感和莫名的悸动,像是被这安稳的日常慢慢抚平了棱角,沉入了记忆的最深处,只偶尔在午夜梦回时,化作一些模糊的、抓不住的碎片光影:冰冷的金属光泽?刺鼻的怪味?一个穿着深色衣服、看不清面容的模糊身影?每当这时,她总会下意识地摸向枕边--那里习惯性地放着一小包三七粉,仿佛这样就能驱散那无由来的心慌。
她嫁给了张承恩。婚礼很简单,就在济世堂的后院,请了左邻右舍和几个常来看病的老街坊。红烛高燃时,张承恩紧张又郑重地握住她的手,说:“晚宁,以前的事忘了就忘了。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依靠。”林晚宁看着他真诚而温暖的眼睛,心头那点残存的、不知为何物的不安,似乎终于找到了归处。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眼中含着泪光,那还是尘埃落定后的安心与幸福。
婚后的日子更加平静温馨。张承恩虽腿脚不便,但心思细腻,将药铺的账目和采买打理得井井有条。林晚宁则复杂照料病人、处理外伤,她的手法越发纯熟,尤其是处理那些陈年的战伤、暗疮,竟颇有些独到之处,渐渐在街坊中有了些好名声。张伯看着儿子儿媳和睦,医馆后继有人,捋着花白的胡子,笑容就没断过。
腹中的孩子一天天长大,林晚宁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和期待。她喜欢午后坐在后院廊下,晒着太阳,缝制小小的婴儿衣物。张承恩会坐在一旁,笨拙得学着削职一个小小的拨浪鼓,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暖融融的。
这天午后,医馆里没什么病人。林晚宁正低头缝着一件小红肚兜,张承恩在一旁整理药材。两个常来抓药的街坊坐在诊桌旁歇脚,聊着闲天。
“...听说了吗?那位...那位贤王,怡亲王,薨了!”一个压低的声音带着唏嘘响起。
“那个怡亲王?”
“还能有哪个?就是圣上最倚重的那位十三爷!总理事物的那位!”
“啊?!是他?怎么突然就...”
“说是积劳成疾,呕心沥血...唉,真是天妒英才啊,圣上都辍朝三日,亲临祭奠,谥号‘贤’,那哀荣...啧啧...”
“可不是嘛!听说王爷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没批完的折子呢...真是为大清操碎了心...”
街坊的议论声清晰地传入耳中。
林晚宁捏着针的手指,猛地一僵。
针尖,毫无预兆地刺破了指尖。
一滴鲜红的血珠,迅速在洁白的棉布上洇开,像一朵小小的、刺目的花。
她仿佛没有感觉到指尖的刺痛。
心脏的位置,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剧烈的、难以言喻的交通!那痛楚来得如此猛烈,陌生,又如此熟悉,仿佛一把尘封了许久的钝刀,突然被拔了出来,狠狠地剜进了她记忆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
“十三爷...怡亲王...薨了...”
这几个字,如同带着冰渣的寒风,瞬间吹透了她全身的血液。
为什么...心这么痛?
为什么...眼前一片模糊?
为什么...有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地从眼眶里滚落,砸在手中的小红兜上,将那朵血色的花晕染得更大、更刺眼?
“晚宁?晚宁你怎么了?”张承恩第一时间发现了她的异常,看到她泪流满面、脸色煞白的样子,吓得丢下药材,拄着拐杖踉跄地扑过来,紧紧抓住她冰冷的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孩子...?”
林晚宁茫然地抬起头,泪水还在不停地滚落。她看着张承恩焦急关切的脸,看着街坊们惊愕疑惑的目光,看着这间充满了药香和阳光的、属于她的安稳医馆...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而下。
她不知道为何而哭。
是为了那位素未谋面、却为江山社稷呕心沥血的贤王?
还是为了心底那片空茫了许久、此刻却因这个名字而骤然翻腾起惊涛骇浪的未知角落?
抑或是...为了那个在模糊光影里,穿着深色衣服、背影孤寂、让她莫名心痛的...幻影?
“我...我不知道...”她终于哽咽出声,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二楼无助和茫然,“心...好疼...像丢了...丢了很久很久的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
张承恩心疼地将她拥入怀中,用粗糙却温暖的手掌笨拙地擦拭着她脸上的泪,迭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晚宁,不怕,我在这儿呢...定是听了那些话,心里难过...那位王爷是好人,是忠臣,咱们老百姓都念他的好...别哭了,当心身子,当心咱们得孩子...”
林晚宁靠在丈夫温暖的怀里,听着他絮絮叨叨的安慰,感受着腹中小生命轻轻的胎动。那阵撕心裂肺的绞痛和汹涌的泪水,来得快去的也快,只留下满心的空茫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沉甸甸的悲伤。
她终究没有再想起什么。
那个叫胤祥的名字,那个属于怡亲王的尊号,连同那个风雪弥漫、刀光剑影的世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记忆的湖面只激起了一圈短暂而剧烈的涟漪,便彻底沉入了永恒的黑暗湖底,再无痕迹。
夕阳的余晖将济世堂的门槛染成温暖的金色。林晚宁擦干了眼泪,在张承恩的搀扶下慢慢站起身。她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腹部,望着门外熙攘而平凡的街景,脸上重新浮现出宁静而满足的温柔。
遗忘,是命运给她的慈悲。
而她,在这市井烟火、药香萦绕、爱意包裹的尘世一隅,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平凡而真实的圆满。
只是在她药柜最深处,那包她一直随身携带、却从未用过的三七粉旁边,不知何时,静静地躺上了一小朵晒干的、洁白的三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