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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番外.孤峰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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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的灯火,从未如此刻这般刺眼,也从未如此刻这般...冰冷。
龙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在烛火相爱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胤禛,大清雍正皇帝,端坐于阴影的中心。他手里捏着一份刚由内务府呈上的、关于怡贤亲王园寝最后封土事宜的奏报,朱笔悬在半空,久久未能落下。
殿内寂静。侍立的太监宫女屏息垂手,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自怡亲王薨逝,皇上便如同换了一个人。那股慑人的冷厉依旧在,却仿佛被抽走了内里的惊魂,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裹在明黄龙袍里的冰冷躯壳。他批阅奏章的时间更长了,眼神却时常穿透纸页,落在不知名的虚空。脾气也越发难以捉摸,沉默时如渊,动怒时雷霆万钧。
“啪嗒。”
一滴浓墨从饱蘸的朱笔尖端坠落,在明黄的奏报封面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像一滴凝固的血。
胤禛的目光终于聚焦在那团污渍上。他缓缓放下笔,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他挥了挥手,殿内侍立的人如蒙大赦,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沉重的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偌大的养心殿,只剩下他一人,以及那无处不在的、胤祥的气息。
仿佛那人还在啊,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亲王常服,微跛着腿(早年留下的旧伤),却步履沉稳地走到案前,将一份连夜整理好的西北军需明细轻轻放下,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皇兄,西北粮秣转运的路线,臣弟重新核验过了,走大同府这条线,虽多绕三百里,但沿途驿站齐全,可保风雪无阻...”又或者,是河工图摊开时,他指着某处险要堤坝,眉头紧“此地土质松软,汛期必是险中之险,需加筑石堤,并设专员日夜巡防,万不可惜费误工...”
胤祥的声音,胤祥的身影,胤祥那永远带着一丝疲惫却又异常明亮的眼神...无处不在。
胤禛闭上眼,指尖深深掐入眉心。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冰冷与灼痛的洪流,在他坚如磐石的帝王心防内,猛烈地冲撞着。
感激?自然是有的,且如山似海。
若非十三弟在九王夺嫡那最凶险的岁月里,以拼命十三郎的孤勇,替他挡下明枪暗箭,联络能臣干吏,甚至不惜自污以麻痹对手,他胤禛焉能活着坐上这张龙椅?登基之初,朝局动荡,八爷党余孽、关外旧勋、地方豪强...处处掣肘,步步杀机。是胤祥,拖着那条伤退,顶着他人的攻讦不解,以铁腕总理户部,清查亏空,追缴积欠,硬生生为这虚耗殆尽的国库注入了活命钱粮。西北烽烟起,年羹尧桀骜难治,是胤祥殚精竭虑,坐镇中枢,保障了数十万大军的粮秣军需无虞,稳住了大后方。直隶水患,千里泽国,是胤祥亲赴险地,督修河工,安抚流民,几度累倒在泥泞的堤坝上...桩桩件件,皆是擎天保驾之功!若没有胤祥,他胤禛的“雍正新政”,不过是空中楼阁,早已在内外交困中轰然倒塌!
愧疚?这念头如同毒蛇,更是在夜深人静时噬咬着他的心。
他给了胤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柄,给了他和硕怡亲王的尊容,给了他八字美谥,给了他配享太庙的至高哀荣...可这些,真的是胤祥想要的吗?
他比谁都清楚胤祥的伤。那不仅仅是腿上的旧创,更有那邪窟中沾染的、深入骨髓的阴寒邪气,以及...那日复一日、呕心沥血、透支生命的操劳!是他,亲手将这柄最锋利、最忠诚的刀,架在了最艰难、最磨人的砧板上,日夜捶打!是他,用江山社稷、皇兄倚重这些沉甸甸的大义名分,将胤祥牢牢地绑在了这架永不停歇的帝国战车上。
他记得胤祥咳出的鲜血染红了奏章。
他记得胤祥在御前奏对时,因右臂剧痛而微微颤抖的指尖。他记得他一次次严令胤祥修养,胤祥总是恭敬应下,转身又投入那无边的案牍老形之中。那眼神里的疲惫与坚持,他并非看不见,只是...他选择视而不见。因为这江山,需要胤祥的脊梁去扛,他离不开他!
甚至...连胤祥心中最后一点微光,那个叫“林晚宁”的女子...他也曾动过杀心。若非胤祥在养心殿那泣血的哀求--“她忘了臣才能活着!”--卑微到尘埃里、却又清醒到令人心碎的恳求,如同一盆冰水浇醒了他作为兄长的最后一丝恻隐...那个城南医馆里平凡的女子,恐怕早已化作枯骨。
帝术告诉他,斩草要除根,永绝后患。
可那一刻,看着胤祥眼中深不见底的绝望和哀求,作为四哥的心,终究还是被刺穿了。他放过了林晚宁,换取了胤祥至死方休的效忠。这交易,冰冷而有效。可如今回想,这何尝不是他压在胤祥身上,最后一根致命的稻草?
“十三弟...”胤禛干涩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哑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呼唤。这声呼唤,没有帝王的威严,只有兄长迟来的、沉重的悲怆。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殿内一角。那里,静静立着一座紫檀木的架子,上面供奉着一柄剑--胤祥生前最常佩戴的佩剑。剑鞘古朴,剑柄已被磨得光滑温润。胤禛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抚过冰凉的剑鞘,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人握剑时残留的温度与力量。
“朕...欠你的...”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无尽的苍凉,“朕坐拥着万里江山,睥睨天下,却...还不起欠你的债了...”
帝王无债。天子之恩,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可此刻,在胤祥的佩剑前,在无人的深夜里,他只是一个债台高筑、却永远失去了债主的...兄长。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滚烫的,灼烧着这位以冷硬著称的帝王的脸颊,他死死咬住牙关,下颌紧绷如铁,不让那哽咽冲出喉咙。帝王之泪,岂能轻弹?可那泪水却不受控制,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泅开深色的水渍,如同他心口无法愈合的伤。
他想起胤祥幼时跟在他身后,脆生生喊“四哥”的模样。想起塞外风雪中,胤祥将仅剩的干粮塞给他的倔强。想起登基那夜,胤祥拖着病体,将整理好的第一份奏章递到他手中时,眼中那纯粹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与赤诚...也想起...胤祥在病榻上,气若游丝地念着“西北...河工...户部...”时,至死方休的责任与牵挂。
“你替朕...扛了太多...”胤禛的声音破碎不堪,手指紧紧攥着冰冷的剑鞘,指节发白,“朕的江山...是踩在你的脊梁上...才站得稳啊...”
这江山,从未如此刻这般沉重。这龙椅,从未如此刻这般冰冷刺骨。
许久,胤禛缓缓抬起头。脸上的泪痕未干,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的悲恸已被一种更深沉、冰冷的东西所取代--那是帝王的孤高。
他走回龙岸,拿起那份染了墨渍的奏报。看着“怡贤亲王园寝封土告竣”的字样,他提起朱笔,饱蘸浓墨,手腕沉稳,力透纸背,批下一个遒劲的“览”字。
墨迹淋漓,如同新的血液覆盖了旧痕。
他放下笔,目光扫过案头堆积如山的、等待他裁决的奏章--关于西北驻防的调整,关于河工款项的争议,关于吏治整饬的密报...没有胤祥为他分忧了。一丝熟悉的、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但随即被更强烈的意志压下。
他不能倒。胤祥用命换来的江山基业,他必须守下去,用更冷硬的手腕,更缜密的心思,更孤独的坚持,这或许是他唯一能“偿还”胤祥的方式--将这大清江山,治理得固若金汤,国泰民安!让胤祥的呕心沥血,不至于白费!
“十三弟,”胤禛望向窗外深沉的夜色,那里仿佛矗立着涞水县那座冰冷的新碑,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帝王的孤寒与兄长的承诺,“你未走完的路...四哥...替你走下去。你未竟的江山...四哥...替你守好它。”
“至于那份债...”他顿了顿,眼中最后一丝属于“四哥”的柔软彻底隐去,只剩下帝王俯瞰江山的冰冷与苍茫,“...朕带到和你重逢时...”
养心殿的灯火,彻夜长明。那孤高的身影伏案疾书,如同矗立在帝国之巅的一座孤峰,承受着万钧之重,也散发着刺骨的寒光。泪已干...唯有那御笔朱批,依旧落在决定帝国命运的一页页奏章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