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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蝴蝶君(三) ...

  •   这一场是金野得知真相后自戕的戏,导演本来想让李清天以金野临死前幻象的形式出现,后经过讨论,认为此举没有必要,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路苍烟的独角戏,也是最高光的一场戏。
      金野因为爱人惨死于自己面前而性情大变,在四处报仇之际结识了几位朋友,得其助力而扫平天下,荣登大宝,此时的他早已不是那个孤傲清冷的杀手,也不是重获光明,脉脉温情的恋人,而是杀伐决断,却也痛苦哀恸的上位者。他是矛盾的,他是被动的,他是无力的,他恨上天,恨自己,恨苍生,却偏偏又肩负苍生。
      直到他一步一步走到那至高无上的宝座,命运却抛弃了他,使他猝不及防得知了真相。他君临天下,坐拥江山,却是那么的不知所措,寂寞灭顶,这一刻,他的世界崩塌了,他又一步一步的,跌跌撞撞地走下台阶,走到李清天墓前,在那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场戏的台词并不多,所以对路苍烟的考验极大,他要仅仅依靠眼神的变化,传达出人物性格的矛盾、孤独、以及心灰意冷。
      导演希望这场戏的情绪是连贯的,因而把它设计成了一镜到底,但拍了好几条,他都不是很满意,路苍烟每每在得知真相后,情绪就会down掉,莫名变得低落,这不像是得知真相后的茫然无措,倒像是真相影响了自己登基而一时失神。
      “卡!”拍了十几条了,导演依然不满意,他怒气冲冲地把对讲机往桌子上一扔,抄起保温杯差点也扔出去,但最后到底忍住了。他打开杯盖仰起头,结果只有几滴水流进嘴里,他怒气更甚,口干舌燥地吼道:“我说你们干什么呢?玩呢?”
      明眼人都看出来导演在指桑骂槐,各个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助理弯着腰,小偷似的捞起他的保温杯就跑,导演白了他一眼,最后瞪着因为衣服的缘故而只能垂头丧气站在原地的路苍烟。
      相隔不远,但导演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路苍烟张狂了二十几年,还是第一次心里发怵,他拖着沉重的衣服,艰难地往前迈了一步,导演直接吼了一句:“你他妈给我站那别动弹!”
      乔姐不在,他身边就一个公司给配的助理,此时也不知道跑哪去了,随云舒满脑子都是他茫然无措的脸,他什么都没想,抄着椅子和包就奔了过去。
      天热,拍摄现场闷得像蒸拿房,路苍烟穿着又厚又重的戏服拍了十几条,人早就有点恍惚了。随云舒像及时雨似的奔来,揽住他的后腰,把提前开盖的水直接送到他嘴边:“快,喝口水。”他顺便打开自己的小风扇,对着路苍烟吹了起来。
      风很小,但也使路苍烟有一种又活过来的感觉。他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瓶水,瞅着那把东倒西歪的椅子,笑道:“你拿它来干什么?”
      “让你坐着歇会啊。”随云舒扶正椅子,拉着他的手臂示意他往下坐。
      “你犯什么傻呢,导演让我站着我敢坐吗?而且坐了之后,衣服就得出褶子。”
      “那没事,我给你举着衣服,你坐下休息。”
      说着,他就转到了他身后,捋着衣服的下摆往上提。路苍烟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转身捉住了他的手腕,苦笑道:“你想让咱俩一道被行业封杀啊?”
      “啊?”随云舒愣住了,路苍烟托着他的手肘,让他站起来,同时一脚把椅子踹到了一旁。随云舒的眼皮跟着椅子一跳,冷汗忽地就冒了出来。他含糊的呵呵笑了一下,尴尬地用脚尖磨着地面,两人相顾无言,过了好一会,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生我的气了?”
      “我生你什么气了?”闷热的天气好像把路苍烟的一部分记忆也蒸发了似的,他昏昏沉沉的,说完才反应过来。
      但随云舒已经笑开了:“没事,没事~”
      “行了,你赶紧回去吧,我自己静一静,想一会儿。”路苍烟在余光里瞥见导演好像走了,便赶紧催他离开,他生怕导演迁怒到随云舒身上。
      “好咧~有事叫我~”随云舒从善如流地拎起椅子和包,雀跃地跑了。路苍烟望着他小兔子一样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无论随云舒是看小片儿学习,还是对自己有了反应,其实在这个行当,都是正常的。但他似乎就是不能接受这个样子的随云舒,他觉得是一种玷污,好像随云舒是纸糊的漂亮小人一样,只能冰清玉洁的。随云舒今天和自己拍戏能起反应,那以后他和别人拍戏,也能起反应,甚至因戏生情,一想到这儿,他的心就痒痒,一股他自己也不晓得的怒意腾起,让他不敢细想,不敢深想,他觉得他们的关系维持现状就好,不能再深入了。他闭上眼睛,眼前弥漫起整片的深红色,他不敢承认,他害怕了。
      导演逛了一圈后回来,怒气消失了大半,看见路苍烟还站在原地,心下有些不忍,便拿着剧本过来给他讲戏。他的额上围着一条毛巾,但汗水还是一滴一滴的落在剧本上,路苍烟看着水在纸上晕开,自责和愧疚双重临门,撞得太阳穴突突疼,他抬手拍了两下天灵盖,眼睛不经意地一扫,就被随云舒吸住了,也不知怎地,就这一下,他就开了窍:“导演,我知道该用什么情绪了,开拍吧。”
      他郑重其事的点点头,导演什么也没说,只快步回到了监视器旁。
      一声“Action”后:
      金野站在大殿之外,面色沉静如止水。室内昏暗,红色的地毯恍惚是凝固了的血迹,前方那把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明黄色椅子,是如此的小,小到不及一个人的泪珠大。他习惯性地抓了下手臂,那是李清天经常扶着的位置,但现在却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他不明白,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耳边有人在小声催促他,提醒他不要误了吉时,他在万众瞩目之下,一步一步地,惶惶惑惑地,坐上了那把他并不属意的椅子。
      变故陡生,外面忽然刮起谡谡长风,天地变色,雷鸣电闪,一只玄鸟乘着劲风骤然飞来,在他面前抛下一个包裹。朝臣熙攘,面色不定,忽听得人群中响起一声尖啸:“得位不正,天降灾祸啊!”声音凄厉,回声激越,宛如冤死之人行刑前的咒诅。
      金野却置若罔闻,呆呆地盯着从包裹中漏出的一片衣角,那云样花纹他再熟悉不过了,是独属李清天的标志。他不顾满堂朝臣的议论,如获至宝般慌里慌张,又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包裹。
      里面有一件衣服,和用衣服裹起来的环佩与信件,他颤颤巍巍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拆开了那封信,他本以为会是李清天的遗书,却万万没想到,这是一份对话记录,上面详细记载了李清天的谋划与换曈的经过,后面还附上了李清天与对白中另一人的亲笔书信。那字迹娟秀挺括,恍惚一个清癯背影跃然纸上,读着读着,他不禁潸然泪下。
      他从没想过,在自己愁云惨淡的三十几年中,竟然有一个人,痴心绵绵的爱了他十几年。可责任束缚着他,让他身不由己,直到天下硝烟四起,血流漂橹,仁慈济世的他才终于任性了一回,安顿好一切后,终于偷得半刻闲暇,和爱人一起仗剑天涯······
      金野泣不成声,泪水大滴大滴落在信上,洇湿了笔迹,墨水顺着纸张纹理扩散开来,犹如李清天的身影逐渐模糊。下面已经发生骚乱,有人趁机闯入,有人执剑御敌,慌乱中有几人试图架起金野,护他离开,但他却执意坐着,看着众人的丑态百出。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至尊之位绝不会属于他,但直到此刻,他脑中繁杂的思绪才根根分明:他与那几位“好友”的相遇,太巧妙也太刻意了,有人利用他有李清天异瞳的传闻,将他打造成神,笼络愚昧的民众,待大功告成,民心所向后,再制造宫廷事变,篡夺帝位,将他架上“活神”的位置,让他做个摆件,受活人的香火。
      但这些人,实在太阴毒了,李清天活着的时候没快乐几天,死了还要被当成威胁爱人的砝码。金野的心骤然疼起来,像是被人用千百万根针细细密密地扎着般,疼到他几乎不能呼吸。
      下面的人在刀光剑影中厮杀,金野却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折起李清天的书信,揣入了怀中。他抬起头,目光穿过人山人海,迎着阴沉天空中宛如金盘的太阳,恍然瞧见李清天在冲他微笑。那微笑使他眩晕,连带着金盘也在旋转,转着转着就变成了镝灯,而镝灯之下 ,随云舒红着眼眶,却笑意吟吟······
      尸横遍地,惨叫声不绝于耳,金野在高台之上,平静地看着下面血流成河,他拨开挡在眼前的垂旒,歪头凝视着那位立在大殿正中央的男人,天真又无辜地咯咯笑了起来。
      大殿立时回荡起这骇人又空灵的声音,那男人一惊 ,拔刀相对:“你笑什么?”
      金野轻轻摘下冕旒,如瀑长发倾泻,问道:“有纶巾吗?借我一个。”
      男人纵声笑了起来,道:“胆小鼠辈,竟然被吓傻了。”
      金野叹了口气,从衣服上扯下一块布条,男人听见呲喇声,骤然一惊,纵身跃到金野身旁,钢刀直抵他颈项,怒道:“你疯了吗?”金野没管他,自顾自理好了发,然后轻轻推开刀尖,一件一件褪掉了衣服,待得只剩一件里衣,忽然忆起李清天临死前释然的笑,道:“清天,我终于懂了。”
      “你懂什么了?”男人问道。
      金野睨了他一眼,男人举刀的手忽地一软,差点没握住,金野的眼神犹如一头困兽,疯狂又决绝,但他整个人又平静如水,好像只剩下一缕精魂。男人觉得他是疯了。
      男人提刀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一步一步地,泰然自若地走下台阶,走出大殿,走到殿后一处无名墓前。他擦掉墓碑上的浮灰,从旁折取一枝太平花,斜立于墓前,转身说道:“能借我这刀一用吗?”
      他的语气太过平和无辜,男人一愣,双手呈给了他,金野颔首道谢,在一片青光中,引颈自刎。他倒在墓前,温凉的血液冲入喉腔,泪水迷蒙中,他看见李清天身着白衣,蓦然转身,这一次的身影清晰无俦,他流着眼泪,却笑靥如花。
      断气前,他对男人说:“请将我与他合葬,顺水而下,直至天涯。”
      “卡!”
      片场立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路苍烟躺在地上,睁开双眼望着头顶那片灰色的天花板,觉得恍如隔世,声音、景色、人······一切都朦朦胧胧的,隔着一层塑料袋般,好像他就是金野,借着这副□□,侥幸尝遍世间酸甜苦辣。
      眼前忽然出现一个人影,那人穿着一袭白衣,黑发如垂柳般荡下,他的眼睛蓦地一缩,是李清天!是他日思夜想的李清天!这一瞬间,潜伏在他心底所有的思念和委屈骤然爆发,他攥住李清天的胳膊,猛地起身,将人狠狠抱进了怀里,他埋在他的肩窝上 ,如孩子般啜泣起来。
      他呜呜咽咽不断地说着:“你去哪儿了?你去哪儿了?我好想你······”
      “我一直都在,我就在你身边。”随云舒拍着他的后背,柔声安慰道。
      路苍烟,不,金野哭得更放肆了,泪水就像澎湃的江水,一波一波地涌上眼眶,周围的人欲言又止,导演拿着水杯,优哉悠哉地漫步走来:“苍烟,该醒醒了。”
      路苍烟充耳不闻,导演从助理手中接过小吹风,往他脸上吹去:“别哭了,大热的天,等会哭中暑了。”
      “对啊,快把这戏服脱了吧,多热啊。”随云舒附和道。
      路苍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抱着他死活不撒手,但旁人的声音还是一点一点的闯入了他的耳中,并化成一只手掌,将他脑内的迷雾拨开。他的头脑渐渐清晰,属于路苍烟的灵魂也一缕一缕的,回到身体中。
      他仿佛大梦初醒一般,惊觉自己正耳贴耳的抱着随云舒,像是要把他揉进骨血里似的。他浑身一抖,手蓦地松开,整个上半身像弹簧似的弹出他的怀抱:“啊,我那个,入戏太深了······”
      “看出来了,行了调整一下情绪,赶紧去把衣服换了,等会再补拍几个镜头,今天就能收工了。”导演说道。
      路苍烟手撑着地面,试图站起来,但因为腿麻,他一个趔趄向前扑去,好在随云舒反应快接住了他,坤哥和导演被吓了一跳,都手忙脚乱地过来扶他,他尴尬地笑了笑:“啊呀,我这小助理不称职,不知道跑哪去了,今天好像都是你们在帮我。”
      “没事,应该的,都是朋友,不用在意。”坤哥的眼睛不经意的从随云舒身上掠过。
      路苍烟捶着腿,没听出他话里有话,只一个劲儿对他们道谢。
      “行了行了,”坤哥打断他,“我带你换衣服去吧。”
      “啊不用,我等助理来就行,不麻烦您了。”
      “那也行。”坤哥松开手,随云舒却转头握上他之前握过的地方,道:“这么热,赶紧把衣服换下来吧,我带你去。”
      “诶——”
      坤哥拂开他:“你去看看苍烟刚才那场戏吧,演得这么好,你好好学习一下。”
      “可是······”随云舒还想说些什么,但坤哥已经拖着路苍烟走了。路苍烟不明就里,亦步亦趋的跟着坤哥,但他总觉得脚底似乎黏上了什么东西,根本抬不起来,脚上的酸麻感其实早已消失,但那刺痛却随着血液转移了阵地,于他心尖之上,猛猛戳着。他不太懂这感觉由何而来,是他还没出戏?还是他心疼金野和李清天?亦或是金野当真借身还魂了?突然,他脑内一闪,浮现出一个人影,这影子最近时常入他梦境,但看不清面容,只有一个模糊的,却无比熟悉的背影。他惶惶惑惑的,不太明白自己这莫名的心痛,和这莫名的身影有何联系。
      坤哥快步上前撩起帘子,路苍烟顿了顿,就是这当口,他鬼使神差地回过头,见到一人负手立在假树下,仿佛心有灵犀一般,那人也一并转过了身子。路苍烟心神一颤,眼前好像电视抽了帧般,那人竟和他梦中的,令他心痛的影子重叠成了一人。
      是随云舒。
      “路老师?”坤哥见他愣愣地久不动弹,接连叫了几声。
      路苍烟无意识地哼了一下,头像是滞重的磨石,一顿一顿的,转了回来。室内通明的光蓦地撞上他的眼,刺得他几乎流泪,他攥紧了藏在衣袖里的拳头,暗暗下了决心。
      有点危险。他得抽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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