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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旧窗台前的沉默身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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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厅的水晶灯在白以琪视网膜上投下一片刺目的光斑,像无数颗细碎的冰晶在眼前跳动。
她站在入口处,米色针织衫的袖口被手指攥得皱成一团,包带在虎口勒出一道泛红的压痕。
指尖微微发凉,仿佛有冷风正从指缝间渗入。
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像是有人拿着鼓槌在肋骨间一下下敲打——这是她第一次举办个人插画展,主题叫《晚照里的旧窗台》。
“以琪?”
洗手间的门被推开时,白以琪正对着镜子调整呼吸。
镜中那张苍白的脸像张褪色的老照片,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连口红都只涂了半唇,边缘有些晕染开来,像是没来得及仔细描画。
林小满的高跟鞋声“嗒嗒”逼近,经纪人兼好友的手覆上她冰凉的手背,轻轻将她攥得泛白的手指从包带上掰开。
“你昨晚还说能撑住。”林小满的语气带着点无奈的责备,却在触到她指尖温度时放软了声调,“周策展人在外面催了三次,开幕式还有十分钟。”
白以琪低头盯着洗手台里流动的水,水流缓缓旋进排水口,发出轻微的“咕噜”声。
她的指甲无意识地刮着陶瓷台面,发出细微的摩擦音。
水流声里,她听见自己发颤的呼吸,像初中教室后窗漏风的破洞,风灌进来时总带着刺耳的哨音。
那天也是这样的声音,王倩倩把她的早餐豆浆打翻在窗台上,豆浆顺着斑驳的木缝往下淌,混着她眼眶里没掉下来的眼泪。
空气中残留着豆香和潮湿的霉味。
“我知道。”她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尾音却比羽毛更飘忽,“只是……”
“只是什么?”林小满扳过她的肩,“你画了三年这些旧窗台,从青川市老房子的砖缝到阳台生锈的晾衣杆,每一笔都在说‘我要把这些都摊开’。现在真摊开了,你倒怕了?”
白以琪没说话。
她怕的从来不是摊开,是摊开后那些审视的目光——像当年教室后排的窃笑,像王倩倩捏着她作业本念“丑八怪的破画”时,全班哄堂大笑的声浪。
那种目光,至今仍像一根根细针,扎在她的皮肤上。
展厅的广播突然响起:“请参展艺术家白以琪女士到主会场准备致辞。”
林小满把口红塞进她手里:“补个唇色,我在门口等你。”高跟鞋声渐渐远了,洗手间又只剩白以琪自己。
她对着镜子抿了抿唇,红色在苍白的唇上洇开,像一滴落在宣纸上的血,在灯光下泛着微微的光泽。
主会场的聚光灯亮起来时,白以琪觉得自己像只被钉在标本框里的蝴蝶,光线灼热而冰冷。
台下坐满了人,相机镜头的反光像无数双眼睛,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周明远的介绍。
“接下来,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晚照里的旧窗台》系列作者——白以琪女士。”
掌声如潮水涌来,夹杂着低语和快门声。
白以琪踩着虚浮的步子上台,话筒的金属杆冰得她指尖发痛,掌心出汗,滑腻而湿冷。
她望着台下攒动的人头,喉咙像被塞进一团浸水的棉花,干涩难言。
“谢、谢谢大家。”声音轻得连第一排都未必能听见,她看见第三排有个穿藏蓝衬衫的男人微微前倾,像是想听清什么。
“我……我的画,都在展厅里。”她的指甲掐进掌心,“谢谢。”
话音未落,她已经转身下台。
周明远接过话筒时,她听见他笑着打圆场:“白女士的作品比语言更有力量,大家不妨移步展厅,亲自感受这些藏在旧物里的故事。”
人群开始骚动,脚步声、交谈声此起彼伏。
白以琪顺着后台通道往展厅跑,高跟鞋绊到地毯边缘,差点摔倒。
她扶住墙,心跳快得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电流穿过大脑。
展厅的背景音乐是钢琴版《月光》,此刻在她听来像无数把细刀划着耳膜,每一个音符都带着压迫感。
她躲进《旧窗台》主画所在的角落,那幅两米高的画作被聚光灯照着,斑驳的木窗棂、墙角半团皱巴巴的纸巾、窗台上结着褐色痂的玻璃杯子——每一处细节都在记忆里翻涌。
“同学,你的豆浆洒了。”
“关你什么事?哑巴的东西也配捡?”
初中教室后窗的风又灌进耳朵,带着潮湿的铁锈味。
王倩倩的笑声像根细针,扎进她太阳穴。
白以琪闭紧眼,背贴在冰凉的墙上,呼吸越来越急促,胸口起伏剧烈。
她摸出包里的薄荷糖,手却抖得打不开糖纸,塑料包装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需要温水吗?”
低沉温和的男声突然在耳边响起。
白以琪睁眼,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举着纸杯,指节上有道浅浅的疤痕。
她顺着手臂往上看,藏蓝衬衫、浅灰西装外套,最后对上一双深褐色的眼睛——那双眼尾微微下垂,像浸在温水里的琥珀,带着点旧旧的温度。
“你可以慢慢来。”他的声音像块被磨去棱角的鹅卵石,带着某种安抚的力量,“我以前……也怕这种场合。”
白以琪接过纸杯。
温水透过纸杯暖着掌心,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冷得像冰,皮肤几乎失去知觉。
男人没再说话,只是退后半步,背靠着她斜对面的墙,目光落在《旧窗台》上。
他的侧影被灯光勾勒出温柔的弧度,喉结随着吞咽轻轻滚动,像在陪着她一起调整呼吸。
五分钟后,白以琪的心跳终于慢下来。
她喝光最后一口温水,抬头想道谢,却发现男人已经不见了。
只有地面上残留着一点浅灰西装的影子,像片被风轻轻吹走的云。
展览结束时,天已经黑了。
林小满抱着一摞留言本冲进后台,发梢沾着细雨:“你猜怎么着?有个观众在留言本上写‘你画出了我想说的话’!”她把本子摊开,字迹清秀得像钢笔字帖,“我拍给你看——”
白以琪的指尖轻轻抚过那行字。
墨迹有点洇,像是写字的人蘸了太多墨水,留下淡淡的痕迹。
她突然注意到最后一页角落,有行更小的字,被留言盖住了大半:“梁毅彰”。
“谁啊?”林小满凑过来看,“可能是工作人员?”
她望着窗外的晚照,霞光透过展厅的玻璃洒在《旧窗台》上,窗台上的豆浆杯被染成暖金色,仿佛真的反射出阳光。
记忆里那个总在教室后排低头看书的转学生突然清晰起来——他有双和今晚那个男人很像的眼睛,总在她被欺负时,把目光从课本上抬起来,又很快垂下去。
那晚白以琪收拾画具时,在展厅角落捡到半张照片。
照片边缘卷着毛,是初中教室的后窗,窗台上摆着个玻璃杯子,杯底沾着褐色的渍。
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15岁的旧物,该还给主人了。”
她攥着照片站在晚照里,风掀起画稿的边角,带着一丝微凉的夜意。
远处传来收展的声音,有人在说:“那个穿藏蓝衬衫的先生真奇怪,在《旧窗台》前站了整整两小时。”
白以琪望着照片里的杯子,突然想起初中某天放学,她蹲在教室后窗台下捡被撕碎的画稿。
有人轻轻碰了碰她的肩,她抬头,看见转学生梁毅彰蹲在她旁边,手里捏着半团纸巾——和画里那个墙角的纸巾,褶皱的形状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