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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第85章:带病谈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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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门关,将军府内室。
浓重的药味与血腥气混合着炭火的暖意,在狭窄的空间里发酵,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似要耗尽全身力气。厚重的墨绿色呢绒帐幔将唯一的小窗遮得严严实实,只余下角落里一盏豆大的油灯,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驱散帐内深重的黑暗。
萧战躺在简陋的板床上,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仅铺着一层薄薄的旧毡毯。他身上盖着几件半旧的玄色厚袍,却依旧冷得浑身轻颤。那张曾如冷月孤星般清隽的脸庞,此刻笼罩着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灰色,仿佛蒙了一层不祥的蜡。眼窝深陷,如同两个乌黑的枯井,睫羽覆下浓重的阴影。原本挺直的鼻梁显得愈发嶙峋,颧骨高耸凸起,唇瓣干裂无血色,唇角甚至还凝结着一道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杂音,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伴随着喉间压抑不住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呛咳,仿佛下一刻就会将脆弱的生命彻底咳散。胸口的血玉符咒,此刻传来一阵极其微弱、时断时续的温热悸动,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吴琬卿跪坐在床边。
她已卸下沉重冰冷的玄铁铠甲,只穿着一件磨洗得发白的靛青色细布劲装,墨发简单地用一根木簪绾起,露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脖颈。她手中捧着一只粗瓷药碗,碗中浓黑的药汁散发着刺鼻的苦涩。她的手指用力攥着碗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尖却冰凉刺骨。目光一瞬不瞬地钉在萧战脸上,深潭般的眼眸深处,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焦灼与……一种被强行冰封住的、深不见底的恐惧。那恐惧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她强撑着的、坚硬如铁的心防。
昏黄的灯光在她轮廓清晰的侧脸投下跳跃的阴影,仿佛有无数只无形的鬼手在撕扯。
“咳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骤然爆发!萧战瘦削的身体猛地弓起!如同濒死的虾米!全身的筋骨都在痛苦地痉挛、颤抖!青灰色的脸瞬间涨得紫红!豆大的冷汗混杂着口中再次涌出的、带着淡粉色沫子的鲜血,瞬间浸湿了他枯瘦的下颌与颈侧!那滚烫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液体,也狠狠烫在吴琬卿捧碗的手背上!
“萧战!”吴琬卿的心脏被无形巨手狠狠攥紧!痛得她眼前发黑!她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丢开药碗扑上去的冲动!她猛地抬起左手,冰凉的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用袖口极其轻柔又迅速地擦去他下巴上的血污。触手的皮肤,滚烫与冰寒交织,脆弱得如同薄纸。
药汁在碗中剧烈晃动,几乎泼洒出来。吴琬卿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翻腾的血气与惊悸,将碗沿凑近萧战颤抖的唇边,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喝药……喝了……就好了……” 她的语调艰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硬挤出来的冰渣,带着强行压抑的哄劝。
就在药汁即将触碰到唇瓣的一瞬!
萧战紧闭的眼睫,猛地颤动了一下!
那双深陷在乌黑眼窝中的眸子,竟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
眸光初时涣散失焦,如同蒙着一层浓重的灰翳,茫然地在昏黄的灯光中逡巡。那灰翳之下,是浓得化不开的、源自生命本源的痛苦。目光艰难地移动,一点点扫过简陋的屋顶、剥落的土墙……最终,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引力牵引,缓缓地、极其吃力地……凝聚到了……床边那张苍白的、写满了惊痛与焦灼的脸上。
吴琬卿的动作瞬间凝固!心,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四目相对!
无声!
却胜过雷霆万钧!
吴琬卿清晰地看到,那双布满血丝的深瞳之中,短暂的茫然如同薄冰遇火般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瞬间清明起来的、带着灼人痛楚的清醒!如同淬火的星辰,穿透了病魔的重重迷雾!那目光精准地、死死地锁定了她!里面翻涌着无尽的眷恋、更深沉的疲惫、破体的虚弱、和一种……不容动摇的、磐石般的决绝!
“琬……卿……”嘶哑、干涩、微弱得如同蚊蚋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萧战那沾染着血沫的唇齿间挤出。仿佛只是念出这两个字,就用尽了他刚刚凝聚起来的所有力气。喉结艰难地滚动,试图吞咽下口中那股不断上涌的腥甜。
“我在!萧战!我在!”吴琬卿几乎是立刻回应,语速快得几乎失了调。她慌忙将药碗挪开些,更凑近他的脸,冰凉的指尖失控般颤抖着,轻轻拂开他额角被冷汗浸湿的几缕碎发。那冰冷的手指,想要传递力量,却泄露了她内心深处的恐慌。“别说话!先把药喝了!”她再次试图喂药,声音里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却掩不住那丝颤抖的尾音。
碗沿再次靠近唇边。
这一次,萧战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扭开了头!一个微小的动作,竟耗尽了他的力气,大口地喘息着,胸口的起伏如同即将散架的风箱,带着撕心裂肺的哨音!
“萧战——!”吴琬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上了惊怒与恐惧!
“听……听我说……”萧战艰难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吐得极其沉重、极其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压抑的死寂中清晰无比。他的目光依旧死死锁着她,那双布满血丝、因高热而异常晶亮的眼中,燃烧着最后的力量。“凉……国……消息……如……何……”
他问得直接!胸口的血玉符咒似乎微弱地回应着,传递出一丝冰冷的决绝。
轰——!!!
巨大的惊悸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吴琬卿心底!她瞬间明白了!他耗尽心血强自醒来,根本不是为了喝那碗或许已无用的药!他是为了……那个悬在所有人头顶、足以压垮雁门的……万钧重担!
“你……”吴琬卿齿间溢出带着血腥气的低吼,攥着药碗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将粗瓷碗捏碎!“都什么时候了!你的命不要了吗?!”
萧战没有回答她的怒火,只是用一种更深的、带着无尽穿透力的目光凝视着她,那目光里没有乞求,只有不容置喙的等待。他在等答案。用他岌岌可危的生命在等!
就在这时!
笃!笃!笃!
军帐外传来刻意的、压抑的叩门声!节奏如同鼓点,敲打在凝固的空气上。
“将军。”门外传来林墨低沉凝重的声音,“陈副将、赵校尉、杨先生……紧急求见!凉国方面……有异动!”
这声禀报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将帐内紧绷的死寂打破!也打断了吴琬卿即将爆发的怒吼!
萧战的目光越过吴琬卿的肩膀,射向那被厚重毡毯遮掩的帐门,眼中最后一丝灰败似乎被点燃!变成一种沉沉的、预料之中的锐芒。
“让他们……进来……”萧战的声音微弱依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这一次,喷涌而出的不仅仅是血沫,而是……大片殷红的鲜血!刺目的红色如同妖异的花朵,瞬间染红了盖在他胸前的半旧袍服!也染红了吴琬卿的袖口和手背!
“萧战——!!!”吴琬卿的嘶吼带着骇人的血腥气!理智的堤坝几乎瞬间崩溃!
帐帘猛地被掀开!寒风夹杂着雪沫狂卷而入!昏暗的灯光疯狂摇曳!
林墨、陈锋、赵虎、杨文远四人疾步闯入!当他们看到床上那浑身浴血、气若游丝的萧战,以及床边双目赤红、状若疯狂的吴琬卿时,所有的紧急与焦灼瞬间被一种更深的惊骇和沉重所取代!
“世子!”“将军!”几人失声惊呼。
萧战艰难地抬起一只枯瘦如柴、沾满自己鲜血的手,微不可察地摆了摆,制止了他们的呼喊。他的喘息如同拉锯,目光却越过众人,死死盯住林墨,微弱却清晰地命令:“林……墨……说……”
林墨看着床上几乎不成人形的世子,又看了一眼死死压抑着滔天悲恸、指甲深陷掌心淌血的吴琬卿,喉结剧烈滚动,艰难地咽下涌上喉头的苦涩:“将军!凉国……凉王拓跋雄……派来使者……传话……”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三日期限……已过……明日……是最后的期限!若……若我北斗军……不立刻交出入关文书,打开关门……放其‘协防’大军入关……并……承诺粮草资其所需……则……”他咬了咬牙,眼中迸射出刻骨的仇恨,“则……他将……将立即……应项燕之邀!挥军南下!与南楚……合兵一处……共……共击雁门!”
“混账!”
“拓跋老狗!无耻之尤!”
“欺人太甚——!!!”
陈锋、赵虎双目瞬间血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拳骨捏紧,发出不堪重负的摩擦声!熊熊怒火几乎要冲破帐顶!杨文远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最后的希望……凉国这条豺狼……终于彻底亮出了獠牙!是坐山观虎斗,还是落井下石!全在他们一念之间!而雁门……已是强弩之末,内无粮草,外有围城之敌……如何还能承受凉国大军的致命一击?!
冰冷的绝望如同万年冰窟的寒风,瞬间席卷了整个军帐!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重压和群情激愤中,一个嘶哑虚弱、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的声音,如同利刃划开了凝固的死寂!
“凉国……所求……不过……利字当头……”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回病榻!
油灯昏黄的光线下,萧战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微微支起了上半身!大口喘息着,青灰色的脸上全是淋漓的冷汗,嘴角不断有新的血沫涌出,染红了下巴。但他那双深陷的眼窝中,眸子却亮得惊人!像是燃烧生命凝成的最后两点寒星!死死地、洞若观火般盯向前方!
“拓跋雄……贪婪成性……却……多疑如狼……”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个停顿都像在耗尽心血,“他不见……真正的……‘大利’……绝不会……真正相信……更不会……轻易出兵……他……在等……”
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打断了他的话!身体剧烈地痉挛颤抖!仿佛灵魂都要被咳碎!大股大股的鲜血浸透了胸前衣襟!那刺目的、粘稠的暗红,如同烙铁烫在每个在场将领的心上!
吴琬卿再也无法忍受!她猛地将药碗重重顿在床边矮几上!药汁泼溅而出!尖锐的瓷片崩裂声在死寂中炸响!她猛地起身,因为动作太猛,眼前的景物都晃了一晃。那双燃烧着血与火的眼睛,死死地、带着铺天盖地的威压扫过在场每一个将领!
“都给我闭嘴!”她声音冰冷得像是刮骨的钢刀,带着不容置疑的锋锐!瞬间压下了所有的骚动和怒吼!
帐内死寂!将领们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她的目光最后如同千斤重锤,狠狠落在病榻上那个仍在垂死挣扎的人身上。那目光中包含了太多太沉重的东西——心痛、愤怒、悲伤、恐惧、以及一种即将玉石俱焚的……决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吴琬卿的声音嘶哑如同鬼泣,每一个字都仿佛裹挟着刀锋,“萧战!拓跋雄等的是你!是你镇北王世子的身份!是你手里的‘钥匙’!他想要那张该死的图!想把你这个人捏在手里!作为制衡我北斗军的筹码!”
她猛地踏前一步!巨大的身影投射下来,将油灯的光都遮住大半!声音带着地狱岩浆般咆哮的怒火和狂猛的压制:“你想干什么?拖着这具快烂掉的身子!去凉营谈判?!用你的命去填拓跋雄的欲壑?!萧战!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还能支撑多久?!半刻钟?一炷香?还是你指望在拓跋雄的帅帐前当场咳血暴毙,让他心生那么一点点可笑的怜悯?!”
她的质问如同狂风骤雨!字字带血!句句诛心!
“将军!”陈锋双眼血红,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单膝跪地,悲声道:“凉营就是龙潭虎穴!世子千金之躯,如今病体垂危,万万不可亲涉险地!将军!让末将去吧!末将拼着一死,也定要将拓跋老狗打发了!”
“末将也去!”
“我等皆可前往!誓死周旋!决不能让世子再冒险!”
将领们纷纷跪倒请命,声音悲壮!帐内弥漫着一股惨烈的死志。
“都退下!”吴琬卿却猛地一声厉喝!那声音中凝聚的威压瞬间撕裂了悲壮的氛围!带着不容置疑的驱逐!
将领们一滞。
“出去!”吴琬卿的声音更加冰寒刺骨,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剑杀人!她的目光死死盯在萧战脸上,那眼神在说:这是我们之间的事!
林墨咬了咬牙,目光在将军和世子身上扫过,沉重地一挥手,示意众人退下。陈锋等人还想说什么,被他用眼神强行制止。沉重的脚步声带着深深的不甘和忧虑,缓缓退出帐外。厚厚的毡毯落下,再次隔绝了外界的风雪声,也将帐内彻底封闭,只剩下这昏黄灯光下的两人。
油灯如豆,火光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弱地挣扎,发出噼啪的轻响。寂静再次如同实质般包裹下来,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只余下萧战压抑而艰难的喘息声,一声声,如同钝刀子割在心上。
吴琬卿挺立在床边,背脊绷得如同即将断裂的强弓。所有的愤怒和威势在将领们退出后瞬间瓦解,只剩下被层层冰封的巨大悲伤。她紧紧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是死水般的冰冷。
“我不会让你去的。”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冻结一切的寒意和不容置喙的坚定,仿佛在对命运宣判,“星象图……我会让林墨想办法送出……作为谈判的引子……但拓跋雄要的……是你这个人!我不会给!你也……不准去!”
她俯视着床上形销骨立的男人,目光冷硬:“雁门……有我!北斗军……有我!就算……就算拓跋雄真的南下……大不了……玉石俱焚!拉他十万大军陪葬!”她的话语决绝如铁,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
死寂!
萧战望着她,那张因失血和愤怒而异常苍白的脸,那冷硬如铁、如同被寒冰封印的决绝眼神……每一个线条都写着“绝不妥协”!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揉碎!剧痛混合着无边无际的怜惜、心疼……以及更深沉的……一种了然……
“琬卿……”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嘶哑、微弱,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那只沾满自己鲜血的、枯瘦冰凉的手。
他的指尖带着死亡般的冰冷,颤抖着,艰难地、一寸寸地……挪向吴琬卿那只攥紧在床边、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冰凉如铁的手。
近了……
更近了……
就在那只冰冷枯瘦的手即将触碰到她的那一刻——
吴琬卿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那是一种本能的、被更深层恐惧支配的抗拒!去那里……会死的!会死的萧战!
然而!
萧战那只垂死的手!此刻却爆发出一股难以想象的力量!快如闪电!冰冷的手指带着淋漓的血迹和一种穿越生死的执拗!一把死死攥住了她试图退缩的、冰冷的、指节僵硬的手腕!
“呃!”吴琬卿身体猛地一震!猝不及防!那只枯瘦冰冷如同死神之爪的手,力道却大得惊人!像是冰凉的铁箍!牢牢地锁死了她的腕骨!指尖深陷!甚至能清晰感受到他腕骨碎裂般的力道!那刺骨的冰冷和属于他的血腥气,瞬间侵蚀进她的皮肤!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倒流!
她惊骇地抬眼!
直直撞入那双深渊般的眼眸!
那双眼里!没有了刚刚的锐利!没有了谈判者的盘算!只剩下了无边无际、足以吞没一切的疲惫和虚弱!那深沉的疲惫和羸弱如同深不见底的漩涡,仿佛下一刻就能将他吞噬!然而!就在这无边的疲惫虚弱之中!却燃烧着一种最深沉、最纯粹、也是最不容置疑的……托付与……守护!
“我……是……镇北王……世子……”萧战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吐得艰难无比,嘴角不断有新的血沫涌出。攥住她手腕的手指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更加用力!指骨因为用力而突起着脆弱的轮廓,仿佛下一秒就要不堪重负地碎裂!那冰凉刺骨又用尽全力的触感,如同滚烫的岩浆混合着极地的寒冰,灼痛了吴琬卿的每一寸神经!
他死死地、死死地锁住她的眼睛,用尽最后的力量,一字一句,带着灵魂的重量撞入她的耳膜:
“我……的分量……比你重!”
“噗——!”这最后一句耗尽生命呐喊的话语如同锋利的刺!终于彻底刺穿了吴琬卿强行筑起的心防!
温热的鲜血如同盛开的彼岸花,再次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溅落在两人紧握的手上!沾染在吴琬卿冰冷的指尖!炽热、粘稠、带着他生命的余温!
这一次!
吴琬卿没有再阻止!
她的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猛地剧烈一颤!
汹涌滚烫的液体瞬间冲垮了冰封的眼堤!毫无征兆地!决堤而出!如同滚烫的岩浆!灼烧着她冰冷的脸颊!
“啪嗒——!”一滴滚烫的泪水,砸落在两人紧握的、染血的手上!碎裂开来!
力量……如同被瞬间抽空……
她僵硬的身体缓缓地、失魂般矮了下来。
冰冷的额头,重重地抵在床边那冰冷坚硬、沾满了他的血的床沿。
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如同受伤孤狼的低嚎,被她死死地堵在喉咙深处,只有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冰冷坚硬的床沿,与她额头的温热相触的地方,如同烙铁。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粘稠。
昏黄的油灯,灯焰无声地跳跃着,摇曳的影子在土墙上疯狂舞动,如同绝望的鬼魅。
不知过了多久。
压抑的呜咽渐止。
吴琬卿缓缓抬起头。
脸上泪痕未干,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的巨大悲恸已经被一种更沉、更暗、更坚硬如万载寒铁的东西所取代。所有的挣扎、不甘、愤怒、绝望……都被强行压下,冰封在那双深潭之下,只余一片冻结的平静。
她反手,极其用力地回握住了萧战那只冰冷枯瘦的手!用同样冷冽如铁的力量回握!仿佛要将彼此的生命熔铸在一起!
指尖冰凉!但相触的掌心深处,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她看着他的眼睛。那眼神冰冷得像是极北的冻原,却又燃烧着无声的誓言。
没有一句话。
却胜过千言万语。
萧战紧绷的身体终于微微一松。
那深重的、几近死亡的眼睫缓缓、极其缓慢地阖上。紧握着她的、冰冷而有力的手指,却没有丝毫松开的意思。唇角似乎想要扯动一个极浅的弧度,终究没能成功,只留下一抹近乎虚无的释然。
军帐内。
只剩下油灯噼啪的微响,和两个人沉重的、交织在一起的呼吸声。
一种比冰更冷,也比火焰更灼热的寂静,弥漫开来。
不知是深夜还是黎明。
帐内的油灯即将燃尽,火光摇摇欲坠,在墙壁上投下最后一抹昏聩而挣扎的暗影。
萧战再次从短暂的昏沉中强行凝聚起最后一丝神智。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钧巨石,每一次掀开都牵扯着全身碎裂般的痛楚。
吴琬卿依旧跪坐在床边。姿势几乎没有变过,如同凝固的雕像。只有那双沉在阴影里的眼睛,亮得惊人,倒映着灯焰最后一点微光,仿佛已将所有的情感都压缩成了纯粹的意志。
“林……墨……”萧战的声音低弱得如同呓语,却无比清晰地传入帐外。
厚重的毡帘几乎是立刻被掀开。林墨的身影如同标枪般立在门口阴影中,眼中布满了血丝:“世子!”
“去……准备……”萧战的目光越过帐顶的黑暗,投向那虚无的方向,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把那件……最好的……貂裘……备上……”
他的话音带着血腥的嘶哑,每一个字都似在透支生命。
林墨狠狠一震!猛地看向吴琬卿!眼神中充满了询问与悲愤!
吴琬卿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动。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冰封的平静之下,仿佛有无形的风暴在酝酿,最终化为一片沉如大海的死寂。她的唇线抿得死紧,没有任何回应,仿佛一座无声但充满威压的山岳。
萧战没有等待林墨的回应。枯瘦的手指艰难地探入自己沾满血污的里衣深处摸索着。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带来剧烈的颤抖和艰难的喘息。
终于!他极其费力地、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个用最坚韧的北地羊皮包裹的、巴掌大小的扁平物件!包裹的边角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浸透了他的体温,还带着一丝淡淡的、无法被血腥味掩盖的冷墨和陈纸气息。
他的指尖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残叶。摸索着解开那包裹得异常厚实的羊皮。动作缓慢得令人心焦,仿佛在开启一个被封印了千年的潘多拉魔盒。一层……又一层……
当最后一层包裹剥开!
那件传说中的东西!终于彻底暴露在昏黄黯淡、即将熄灭的油灯火光之下——
那是一张边缘布满裂纹、焦黑卷曲的古老纸张!不!那更像是某种不知名的兽皮鞣制!触手冰凉坚韧!纸(皮)页发黄发暗,上面用一种浓稠如血、暗沉得近乎黑色的特殊墨迹,勾勒着异常繁复、玄奥、令人一看就头晕目眩的星辰轨迹!仿佛每一根线条都蕴含着天地的秘密,在缓缓旋转!而在整幅图案的中心,一个巨大而妖异的暗红色漩涡格外醒目!漩涡的核心处,隐隐约约透出一个形状古怪、仿佛在跳动燃烧的印记!那印记散发着一种源自洪荒、令人灵魂战栗的古老威压!
油灯最后的光芒落在其上,那暗沉的墨迹和血红的印记,仿佛瞬间活了过来!散发出一种微弱的、妖异的、如同凝固血液的暗红幽光!将萧战那张青灰死寂的脸映照得如同黄泉归客!
吴琬卿的眼瞳骤然收缩!尽管早已有所猜测,但当那传说中承载着巨大秘密、牵扯无数血海腥风的星象图残页真正展现在眼前时,一股冰冷的寒意和宿命般的窒息感,还是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萧战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那玄奥的图卷上,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那只剧烈颤抖、苍白枯瘦的手指上。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食指指尖!然后!
他猛地、极其迅速地将食指放进嘴里!
用力一咬!
“唔!”一声压抑的闷哼!
殷红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顺着他枯瘦的手指流淌下来,滴落在冰冷坚硬的地面,砸出几朵微小的、刺目的血花!
林墨瞬间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吴琬卿身体猛地绷直!眼底深处那冰封的死寂瞬间被狠狠撕裂,露出一丝惊痛!他——!
萧战仿佛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他沾着淋漓鲜血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和决绝,猛地朝着那星象图残页中心、那个血色的神秘印记按了下去!
嗤——
血液接触那暗红色印记的瞬间!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什么东西被激活的微响!
那印记竟像是一块干燥饥渴的海绵,贪婪地、疯狂地吮吸着手指上涌出的鲜血!残页表面妖异的血光瞬间大盛!暗红色的光芒如同烧红的烙铁般流动、闪烁!将吴琬卿和林墨同样震惊而凝重的脸映照得一片诡异血色!空气骤然变得凝滞而灼热!一股无形的、源自血脉深处的庞大威压,混合着浓烈的血腥气,轰然爆发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鲜血顺着印记的纹路迅速蔓延、浸染!不过转瞬之间,那玄奥繁复的星辰图谱核心,就多了一抹触目惊心、鲜活欲滴的妖红!仿佛为整个冰冷古老的星图注入了最后的生命意志!散发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充满邪异诱惑力的光芒!
“据……古籍所载……”萧战的声音在灼热压抑的空气中响起,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洞悉隐秘的诡异平静,每一个字都如同地狱低语,敲打在吴琬卿和林墨绷紧的神经上,“非……萧氏……炎汉嫡脉心头精血……此图……残页……必焚……”他染血的指尖离开那已变成诡异血色的印记,指向那残页最下方边缘模糊的角落,上面确实有几行几乎无法辨认的、更加古老的篆体小字,“拓跋雄……年少时……曾为马贼……劫掠西域小国……屠……其王室……见过……残缺古籍……认得……此图……他……笃信不疑……咳咳……”
他最后的话语被剧烈的呛咳打断!殷红的鲜血喷溅在星象图那刺目的印记上!如同盛开的死亡之花!那沾染了主人心头精血的妖异图卷,在油灯即将熄灭的最后昏光中,散发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充满了命运诅咒的猩红光芒!
所有准备都已完成!这是一场用生命献祭的终极赌局!
残灯焰芯最后猛地一跳!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爆裂!
黑暗!
如同巨大的羽翼,骤然吞噬了整个军帐!
在绝对黑暗降临的瞬间!
一只冰冷却稳定到极致的手!带着一种足以捏碎星辰的决绝力量!猛地抓住了萧战那只还在微微颤抖、沾满两人鲜血的手!
吴琬卿的脸在黑暗中浮现出冷硬的轮廓,她的呼吸急促而沉重,带着压抑到极致的风暴。她抓住萧战的手,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引导着他那只已经濒临极限的手指,将那浸透了血与火的星象图残页,极其郑重地、一层层地、包裹回去!北地坚韧的羊皮隔绝了最后那抹妖异的血光。
她在黑暗中死死攥着那冰冷沉重、仿佛在燃烧的包裹。胸口血玉符咒如同沉默的深渊,而她的眼神却比深渊更黑、更冷,如同即将出鞘屠戮世界的利刃!
“林墨!”吴琬卿的声音在死寂的黑暗中骤然炸响!如同平地惊雷!带着一种撕裂黎明前最深黑暗的、斩钉截铁的决绝!
“备——裘——!!!”
天,微微透出一点鱼肚白的光晕,但寒意却更深重,如同无数把冰刀,切割着关外莽莽雪原。
将军府沉重的木质大门被无声推开。
风雪如同早已等待多时的恶兽,发出兴奋的咆哮,疯狂地倒灌进来!
一队精悍肃杀的鹰眼死士,如同矗立在风雪中的黑色磐石,已经整整齐齐地列队于门前。他们身披最坚固的玄铁重甲,面覆狰狞的寒铁鬼面,腰挎长刀,背负强弩,眼神透过冰冷的面具缝隙,闪烁着毫无感情的、狼一般的幽光。林墨站在最前方,如同出鞘的标枪,铁甲覆满了寒霜,冰冷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风雪弥漫的四周。几匹神骏异常的高大战马裹着厚实的马衣,在死士们的控制下焦躁地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雾。
风声呼啸!
一个瘦削单薄的身影,被两名同样装扮的铁甲死士几乎是半扶半架着,从门内缓缓“拖”了出来。
是萧战。
他的身上裹着一件极其罕见的、通体纯黑如墨、不带一丝杂色、却散发着隐隐幽光的玄狐大裘!厚重的狐裘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淹没,只露出一张苍白得没有丝毫生气、如同冰雪雕琢的侧脸。他紧闭着眼,深陷的眼窝如同两个漆黑的洞穴,长而密的睫羽覆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曾如星如月的眼眸。嘴唇是死寂的青紫色,仿佛已断绝了生机。
唯有……他那枯瘦嶙峋、几乎握不住缰绳的左手,却以一种近乎恐怖的执拗姿态,死死地、死死地攥着怀里一样用厚厚羊皮裹紧的东西。狐裘之下,那东西的轮廓坚硬而棱角分明。
两名鹰眼死士沉默着,用一种搀扶死物般的小心与谨慎,将这个轻飘飘的、仿佛一碰即碎的沉重“包裹”,费力地托举上了一匹最为神骏、毛色纯黑如缎的西域大宛马背。
风雪疯狂抽打着玄狐裘的绒毛,吹拂着他凌乱的鬓角。
萧战依旧紧闭双眼,毫无声息。仿佛一具被精心穿戴后,即将被送入祭坛的人牲。
马蹄踩在冻得坚硬的雪地上,发出清脆却令人心悸的“咔嚓”声。队伍开始缓缓移动,如同一群沉默冰冷的钢铁雕像,没入前方的风雪迷障。
吴琬卿站在府门冰冷的门槛之后。
厚重的门扉在她身后洞开,冰冷的寒风呼啸着卷起她垂落的墨发和靛青色衣袂。她没有披甲,只穿着那件单薄的劲装,身影在呼啸的风雪和死士铁甲的洪流中,显得异常单薄、孤寂。
她的脸完全隐在门扉投下的、黎明前最深的阴影里。唯有一双眼睛,在深浓的阴影中,闪烁着两道足以穿透风雪、洞穿生死、淬炼于九幽冰狱的极寒之光!
两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死死地钉在那道被纯黑狐裘包裹、在风雪中渐行渐远、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背影上!
那目光!如刀!如剑!如死神的凝视!
蕴含着足以冰封怒海、焚尽群山的滔天恨意!
燃烧着玉石俱焚、必让仇敌粉身碎骨的决绝!
更沉淀着一种……被强行压制在灵魂最深处、如同火山即将喷发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毁灭!
她一只手死死抠住了冰冷坚硬的门框!指甲在硬木上留下深刻的痕迹!骨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摩擦声!
另一只手!缓缓地、重重地按在了腰侧悬着的、那柄玄铁吞口的冰冷战刀刀柄之上!
指尖下!铁铸的刀环在掌心纹路间留下冰冷的烙印!
掌心滚烫!如同燃烧的熔岩!
风雪狂舞!
黑裘单骑渐成灰白混沌中一道孤影!
冰冷的战刃在暗影下散发出无声的咆哮!